要比悲剧更容易博得人们最初的共鸣——洛贝朗板着脸,毫不掩饰他的失望。
“十分有趣,”国王冷冷地挖苦道,“我那爱看热闹戏的母亲大人没有出席可真是个不小的遗憾。”
正如他所说的,王太后的喜好与儿子恰好相反。大概是上了年纪经不起伤心劲儿的折腾,又或不屑于这种做作的儿女情长,这位高贵的
夫人拒绝一切沉重的悲剧和正剧,故而也未出席观看今晚的首演。不过,看似性情开朗的洛贝朗一世竟对压抑的悲剧情有独钟,实在令
人有些匪夷所思。对此,吉格的看法是:国王平日里太过悠闲自在,得意忘形,确实需要点别的花样来调剂调剂。
在他身边,法尔森伯爵倒是一副全神贯注地模样看着下面的表演。只是他的表情过于平静,不太符合此时热热闹闹的剧情,难免让人觉
得他是另有所思。
“弗兰肯国王给我回信了。”
洛贝朗小声说道。法尔森面不改色,惟有那只犀利的鹰眼微微一睁,略显惊讶。
“陛下他……怎么说?”不同于他的表情,伯爵的语气显得十分紧张。
“你听了会得意的,”国王冷冷一笑,“他无疑比我更爱你,迫不及待地要你回国呐!”
像在场众多贵妇那样,洛贝朗一刻不停地摇着手里的精美折扇,以避免因上衣过紧和包厢里空气流通不畅引发不雅的面部潮红。这样看
来,他似乎只是在与亲爱的朋友谈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比如戏剧,比如衣服,比如亲密的情话。
“唉,洛尔,我已经说过……”法尔森艰难地叹口气,情不自禁地握紧对方的手——从一开始,他们就各自伸出一只手,在阳台下握紧
,十指相扣,一对拇指像天鹅磨蹭脖子那样互相爱抚。
国王依然冷笑:“他嘲笑我!见鬼!以我已故父亲的名义起誓,自我有生以来从未受过这样的侮辱!那封信足可以成为宣战的理由了,
他该庆幸自己是个国王!”
弗兰肯大使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喉咙里深深地咽了一下。
“我很抱歉,”他说,“让你为我做了这么多……”
“我也只能做到这些了,你很清楚。”貌似淡然的话语里暗含威严。
伯爵缓缓叹口气道:“我在考虑……”
洛贝朗随即甩开他的手,法尔森着急地想要捉回却没成功。这时,第二幕刚好结束,国王举手招来伺立于旁的随行管事——
“女演员的衣服是怎么回事?”他质问道,微微皱着眉头,“我不想看到别人穿得跟我一样,让他们在下一幕换一下。”
的确,台上出演贵妇的女主角也是一身天蓝色的衣裙,虽然材质什么的都比不上国王的豪华礼服,但初看之下,不免有些雷同,显得不
敬。
一名仆人被派出去传达国王的建议。管事察觉到国王此时的不悦,赶紧吩咐其余人把餐车推过来,试图转移他的愠怒。
可事情偏偏就是这么不顺畅。不知是不是因此而生的紧张,负责掺酒的年轻仆人一不留神,竟将酒瓶碰上了国王拿在手里的酒杯,鲜红
的葡萄酒毫不留情地洒了对方一身。
“上帝保佑……”洛贝朗看一眼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壮烈惨剧,有气无力地叹息,“先生,您实在太不小心了!”
可怜的仆人吓得发抖——谁都知道,国王对自己的衣服可是万分珍惜的,尤其是女装!
所幸的是,虽然喜怒无常,他倒不是什么不通情理的残忍暴君。对这样意外,洛贝朗只好认作倒霉,除了赶紧回宫换一身,再没有别的
办法挽救——要他带着这身污秽继续看戏是绝不可能的,甚至在刚一出事的当头,机灵的管事就冲过去把帷布拉上,避免被人看到国王
的窘境。
法尔森伯爵想要与国王同行,被洛贝朗按住肩膀,令其坐回原位——
“不,你留下!我不想让大家以为我不会回来了。”
他说,语气和表情都十分亲切,仿佛已经摆脱了刚才那场短暂的不和睦。不等伯爵有所表示,国王回头又对紧随在自己身后的近卫官说
:“上尉,我命令您也留下来,替我保护好亲爱的伯爵。”
“还是让加拉塞先生陪你一起吧!”法尔森再次握住国王的手,一副不放心的模样:“他是你的近卫官!”
洛贝朗抬抬眉毛:“你担心会有意外?”
伯爵没说话,忧郁的眼神传达出他的关怀。
“不!”国王微笑摇头,信心十足,“我确信,眼下是再安全不过的了。”
第三十四章
半台五幕剧(下)
如洛贝朗所言,他的暂时离场的确令余下的观众心神不宁。只有其他包厢里的少数人偶然目睹刚才的意外,又看到法尔森伯爵的坐镇,
大致揣测出实情,稍稍放心一些。
只是可怜了台上的演员。加之刚才收到的对服装的警告,这些人显然都以为国王的离席是出于对演出的不满,一个个紧张万分,表演得
十分僵硬不说,还频频出错,这下子更像一出滑稽闹剧了。
没有了情人在身边,法尔森也显得无精打采。他那只鹰隼般的灰眼睛直直地盯着舞台,但又明显是心不在焉的。
也许他在担心国王的安全,吉格不禁猜想,上次,国王就是在这样的夜里遇险受伤的。想到这里,他的使命感也油然而生,有些后悔刚
才没有坚持跟随御驾——倒不是关心国王,只是怕他有所闪失,法尔森伯爵又会伤心难过罢了。
目前为止,这个独眼的弗兰肯人算是吉格见过的、对爱情最为执着的人。上帝安排这样的痴情汉爱上朝三暮四的洛贝朗一世,实在不能
算是公平。可一想到伯爵会因为公职的关系离开所爱的人,吉格还是深深地替他惋惜。
自从那头忠实的老猎犬死后,国王几乎将全部恩宠都给了这个独眼男人,甚至命人把以前养玛尔士的房间打扫整理出来,专门给法尔森
过夜用。当然,这一项基本只流于形式,因为每当遇上这样的情况,伯爵总是睡在国王寝宫里的。
由此可见,就像他们的存在一样,一位君主的好恶之念本就非同小可,加诸于常人更是对其承受力的极大考验。
因此,与弗兰肯大使此刻所享有的专宠相对应的,便是年轻的贝恩公爵正经受着的无情冷落。虽然是公爵自己回避国王在前,不过到目
前为止,吉格也没见洛贝朗对这位曾经的头号宠臣有半句的过问。吉格是个容易心软的人,尽管过去遭到小公爵的莫名仇视,如今对他
的不幸失宠也只是唏嘘,而无半点的幸灾乐祸。
第三幕很快结束了,国王还没有回来。
大歌剧院离格兰达宫不算远,马车半小时可以跑个来回,一幕戏有四十分钟左右。当然,不排除国王在挑选接下来穿什么衣服上耗时不
少,而且这个假设是极有可能成立的。
法尔森伯爵始终望着舞台,唯一的一颗眼珠就像定住似的纹丝不动。那忧郁的神情令吉格不禁暗暗埋怨国王虚荣心作祟,拖拖拉拉,让
伯爵担心。
舞台上,扮演主角的男演员在酒馆里对人们炫耀他的剑术。这是时下戏剧必不可少的噱头。无论什么样的剧情,都要加上些比武场面,
以吸引好斗尚武的年轻观众。相应地,无疑也是对当前本就难以收敛的决斗之风推波助澜了。
“加拉塞先生。”
“是,大人!”
不料伯爵大人竟在这时招呼上他,吉格紧张之余,也隐隐感到受宠若惊。
“听说您的剑术相当不错。”
“不敢当,大人,只算皮毛功夫。”——又是这桩事,那场决斗还真是后患无穷。
“那么……您跟杜雷耶男爵比试过吗?”
“不,还没有。”吉格回答,心里不禁诧异:为什么又是那位诗人?
“哦……我随便问问,请别在意。”伯爵回头,对年轻的军官友善地微笑点头。
“您多虑了,大人,在下十分荣幸呢!”
对方再次点点头,“您要知道,我只是希望……在保护国王这件事上,您的能力能令我放心。”
“这是当然,大人!”吉格斩钉截铁答道,出于一个二十岁年轻人对自己的强烈信心,和由此朦胧而生的责任感。
“是的,我相信您。上尉,我相信您……”弗兰肯人喃喃着转回头去,微弱地重复着的语句里,有着挥之不去的伤感。
到第五幕开始的时候,国王终于姗姗迟归。
相当出人意料的是,他竟然换回一身男装,耳环也摘了,披下长发,头上换成一顶用一只漂亮的灰头鸫标本作装饰的折边帽。
“我怕不小心又跟女演员穿成一样的了。”洛贝朗如此解释道。(吉格则认为他是挑到最后实在选不出衣服,便换了种方式制造惊人效
果。)
“没关系,你一样很漂亮。”伯爵的赞美简单又直率。洛贝朗因而十分高兴,弯下腰去亲吻他的嘴唇。
“谢谢您,上尉!”国王抬头对他的近卫官微笑,“您替我把他看管得很好!”他说着,温柔地抚摸法尔森伯爵的脸,望着他,眼神里
充满眷恋。
或许是对戏剧有着天生的悟性,尽管整出剧只看了一半,又对前面的嬉闹场面不甚满意,可当他赶回来看到最后那幕悲惨的结尾时,洛
贝朗仍深受感动,乃至潸然泪下。帷幕刚落,国王带头起立鼓掌,演员和剧作者出来谢幕,掌声久久不歇。将近午夜,御驾才离开剧院
,返回王宫。
吉格一路护送,直熬到国王的就寝仪式前,才算大功告成,被获准离开。年轻的军官骑在马上忍不住哈欠连连,自上任以来,他还从没
值班得这么晚过。
回到夹竹桃街已是凌晨一点多。要照往常,房子里的人都已睡下,吉格不敢声张,静悄悄地绕到后院把马拴好,再小心翼翼从偏门进入
。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屋里竟然亮着灯火。一楼房东家的客厅门大大敞开,像是在迎候什么人似的。事情如此凑巧,令我们年轻的主人
公难免自作多情地以为人家就是在等他,情不自禁就走了过去。
房东太太和她的女儿坐在桌边,守着烛光。两人都是愁容满面,直到听见有人的脚步声,葛莱诺太太身子一抖,站起来伸长脖子朝门口
看去;却在认出是晚归的房客后,神色一下子又黯淡了。
“唉,先生,是您啊……”
年长的女人沉沉地坐回椅子里,摇头叹气道,连失望都懒得掩饰。天性敏锐的吉格顿时察觉到什么——
“是的,太太。”他说着走进屋里,来到母女俩跟前,礼貌的摘下头上的帽子,“您这样唉声叹气,莫非遇上了什么愁事?”
听了这话,葛莱诺太太抬起头,一言不发地将眼前的年轻人打量了一会儿,原本哀愁的目光逐渐恢复了生气,显然是有希望自心中升起
。
“感谢上帝!我怎么把您给忘了?!”她叫喊着再次站起来,双手紧紧抓住吉格的胳膊,生怕他会跑掉似的。小伙子有些尴尬,扶着女
房东的手令她坐下来冷静。
“别急,别急!”他说,“您说吧,太太!如果能帮得上您,我一定尽力而为!”
“唉!”葛莱诺太太摇头晃脑,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样,“是罗培尔啊,这教人不放心的孩子,这么晚了还没回家呢!”
第三十五章
又一起强盗案(上)
虽然几个月前的那桩强盗案轰动一时,闹得人心惶惶、不得安宁;可要说平时,米萨的治安状况也算不上太平。白日里不乏坑蒙拐骗,
到了晚上更是危机四伏。因此,当在这样夜深人静的半夜,在漆黑寂静的街道里,一前一后走着两个人,如果不是身怀绝技的勇士,便
极有可能是图谋不轨的歹徒。再加上他们一路不停地左顾右盼,从其中一人身上还不时发出佩剑撞击手枪的铿锵声响,着实令人望而生
畏。
为了不给读者们带来不必要的担惊受怕,特此予以讲明。不错,那个身披斗篷走在前头,个子高挑,步伐矫健的小伙子正是我们的主人
公——前途光明的王家近卫官,吉格?加拉塞上尉。至于紧随其后那名形色仓惶的小个子,自然就是他的忠实跟班罗什?巴蒂特先生了
。
出于无法克服的正义冲动,吉格又一次责无旁贷地包揽下房东太太家的忧愁,在这阴森萧瑟的秋夜,出外寻找她那迟迟未归的大儿子。
不像这位英勇无畏且精通剑术的军官房客,罗培尔?葛莱诺先生是个典型的文弱书生;除了鹅毛笔,再没有别的他能拿起来挥洒自如的
工具了。可想而知,这样的人是绝没有胆量在如此深夜,单独一人行走在城里的任何一处地方。
而且,就吉格所知,素来安分守己的罗培尔于每天下午四点钟准时下班后,总是径直返家,绝无拖延,令他的母亲十分满意。这样一名
堪称模范的孝子,眼下却突然深夜不归,事先也没跟家里打招呼,难怪葛莱诺太太如此心急如焚。就连吉格也隐约感到不详,有所担心
。
对于主人这份无私的扶弱热忱,罗什却十分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少爷既然是国王的近卫官了,当然只有伟大的国王陛下才有权力使唤
他,哪能如此随便供一个平民妇女呼来唤去?这个势利的家伙,显然忘记了当初受房东太太的无偿恩惠——吉格后来了解了此事,主动
替跟班补交上饭钱——把主人的荣耀当作自己傲慢的本钱。
吉格也看出他心怀不睦,怕他留在家里给那对可怜的母女脸色看,遂带出来,顺便也为自己壮壮声势。倒不是害怕,因为舍不得让阿伽
门农深夜奔劳,他选择了步行,倘若半路上真有什么为非作歹之徒,至少不会让他们觉得太过有机可趁,继而少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他这样打算固然得体,只是忘了跟班的一大毛病……
“您就是太心软了,我的少爷!”
果然,刚出门不久,罗什就抱怨开了。
“有什么可担心的?依我看,那小子准是上什么不规矩的地方寻欢作乐去了!别看他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其实跟他家老太婆一样——
都不是省油的灯!”
这个不明是非的家伙,不敢对自己的主人抗议,遂迁怒于弱者。当然,他这样喋喋不休,不仅出于对半夜奔波的不满,也是为了给自己
壮胆——如此清冷漆黑的深夜,不设法制造点热闹,着实令人心悸。
“……狡猾老太婆一门心思要把她女儿嫁给您呢!就那寒酸的小姑娘怎么配得上您?!您的情人应该是伯爵夫人……不,公爵夫人,只
有高贵的……”
“你要不想舌头从嘴里搬家的话,就给我安静!”
受不了他的聒噪,吉格恶狠狠地威胁道,将腰间长剑抽出一截,迎着月光对跟班亮了一下。罗什吓得赶紧捂上嘴,仿佛凭着那抹寒光就
能在他舌头割出口子似的。
安静下来后,主仆二人继续前行。
刚才只顾着替人家着急,再加上罗什的唠叨,吉格未曾将心思放在该如何找人这一事件本身上,只是下意识地朝着罗培尔为之工作的弗
兰肯大使官邸方向走去。走了大半个钟头后,此时静下心来,才恍然想起法尔森伯爵连着这几天都在格兰达宫陪伴国王,根本用不上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