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再是将军,而是囚徒。
看着蜷缩在一边相互依偎的拉卡老人一家,突然觉得心酸得很。
过了一会儿,进来几个人,他们生冷地逼问我们此趟的目的及阴谋,拉卡老人一边安抚着自己的家人,一边恭敬地上前回答:“各位将
军,我们不过是商人,带了些货物来这边买卖,并无其他目的,还请诸位将军通融……”
没等拉卡老人说完,前面的一个军将模样的人立即上前扇了他一巴掌,硬生地将老人打倒在地,怒气冲冲道:“鬼话连篇,月氏鬼你少
给我装蒜,上次就是着了你们月氏鬼的道,害得山月几户百姓被你们残忍杀害,你们这次故技重施,难逃我手!”
这个声音……陈元?!
拉卡老人被重击倒地,嘴角破了正流出血,虚弱的蓝眼睛被这么一逼,微微低头,不敢言语。倒是拉卡的大儿子气愤了,猛然起身就要
冲过来,而拉卡老人立即拉住冲动的儿子,怒斥几声后,大儿子愤恨地瞪着打他父亲的陈元,缓身扶起拉卡老人。
这边,一直低头的我,在见到陈元之后变得更加不敢吭声,蜷缩着,甚至连看他都不敢。
突然,一声惊呼传来,我顺声望去,好像是陈元将起身的拉卡老人又踢倒在地,而拉卡的大儿子便与陈元动手打了起来。
只有一股子蛮力的月氏小伙当然很快被身为军人又武功高强的陈元制住,被狠狠抓着头发,脸着地按在粗糙的地面的月氏小伙不愿服输
,顽强抵抗,见状,陈元的力道用得更大了,看模样,似乎是想至他于死地。
见此情景,已经挨过一拳的老者不顾一切的从地上爬起冲过去阻拦,却被愤怒的陈元顺势扼住了喉咙,拉卡老人痛苦不已地挣扎。
“住手!”
再也忍不住,我大声厉喝,缓缓从众人的视线中站了起来。
听到我的叫喊,陈元倏地放开扼住拉卡的手,最后他转头看我,眉间渐渐聚满阴霾。
拉开裹在头上的纱布,我知道躲藏并不适合我,所以当我揭开自己的真实面目,听见那些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时,我毫不惧怕。
我从来都不用掩饰自己,像小宇……说的,我就是我,不用隐藏。
“尚、子、文!”
陈元咬牙切齿的声音显出他的生气,望着他已经完好无损的手,我摇了摇头,淡淡地笑着回答:“是啊,我是尚子文。”
这时,帐外突然传来剑掉地的声音,没有任何迟疑的,帐门被人大力掀开,来者神色匆匆,眉宇间充满着惊诧与不信,那副老实的模样
至今也没有多大改变,皮肤依旧黝黑。
对于他,我一直不知道用什么表情面对,如今见到,心情却异常平静,于是我静静地点头,叫着他的名字:“萧艾。”
39.停留
唤出他的名字,繁杂思绪豁然平静下来。
莫名怒火燃烧在陈元眼中,他青筋上额,而相反的,呆目的萧艾则一直望向我这边,许久,他终于开口,问道:“你……回来了么?”
微微颔首,不作任何虚假的表情:“是的,萧艾,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过了这么多年,我终于回来了。
萧艾双目瞪圆,眼眶微红,竟语塞无言,不住抽动着嘴角与颤抖的手指,只一步步走近我,步伐沉稳。但一旁的陈元反应迅速,立即下
令众人戒备持刀,他狠力拉扯着发呆靠近我的黝黑男子,大声喝到:“萧艾!给我清醒点,难道你还想再被捅一刀?!”
听到陈元的话,萧艾脸色一怵,抬头望我,过了会儿,手指默默收回。
“萧艾,”理解地望着他,有些难耐地笑了笑,“我知道你们对我有芥蒂,要有什么就冲我来吧,但不要为难这些月氏人。”
站在前方,看着眼前警戒的阑国士兵,不禁想到在我身后的,不过是一群像我们一样有血有肉的人。
陈元冷眉一挑,举刀指我:“芥蒂?看到了吧,萧艾,居然为月氏人说话,你认为他还是从前的尚子文么?”
轻微一笑。
“你笑什么!”见我发笑,暴怒的人愤恨不已。
无奈地摇摇头,我说道:“我不为任何人说话,在我眼里,不论是阑国人亦或月氏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无端扣押这些月氏人虽说是
小心之举,但你方才竟然起了杀心,试问对一个老者下杀手,在你陈元眼里,可是理所当然?”
“你!”被我说得无语,却在转念之间,陈元眉间闪过一丝极端的恨意,“当了月氏的奴仆傀儡,竟毫不留情举刀相向,若说起杀心,
我怎能与昔日的玄苍将军比呢?!”
幽幽的,尝到口腔中带着苦味而干燥的味道,挖开心中的伤痛,我惨淡地环视了一下周围,面对那一双双质疑甚至怨恨的眸子,心情倏
尔沉重起来。坦然需要勇气,表达话语也需要:“对于那件事,我很抱歉……对不起……”
逝者已矣,如今,我还能说什么呢?
昨日犯下的错误,人们总想着去弥补,因为不想承认那是错误,不想承认自己犯下了令自己后悔的错误,所以总想去弥补。然而,这样
做往往是欲盖弥彰,越想弥补,自己就越愧疚,越愧疚,就更想弥补。
尽管如此,却没有人大方的去真心承认错误。
但就算承认了,又能怎样?
想想,其实我们什么都弥补不了。
过去跟烟尘一般,过去就过去,没有什么保留不保留,歉疚也不可能会停留一生一世,就如同今天说过的话,明天就忘了。
或许唯一能做的,就是趁我们还没有成为烟尘的时候,说一声抱歉,真心的说一声对不起,那便足够。
话语,永远是神秘而最有力量的东西。
就像静谧夜里,那一声晚安。
闪过眼前的绿色眸子让我心中的苦涩倍增,每当想起他,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便会萦绕于心,挥之不去。
苦涩。
一拳挥来,我是看见的,但我并没躲闪,而是任由其迎面而上。激怒得双目通红的陈元,下手很重,他望着落地吐血的我,咆哮道:“
道歉有什么用!你以为说两句对不起,死去的人能够回来么!你以为……阿冲会回来么!”
阿冲?
难道说,他……
抬头,上方那双充满血丝的暴怒眼眸仿佛已经告诉我一切,他瞬间抽出佩刀,杀意的亮光恍惚了我的眼,心中说不出任何感觉,只觉得
一丝凉意渐起,思想出现暂时性的停顿,然后,转头望向被萧艾出手制止了动作的愤怒男子。
我,杀了阿冲。
眼来如此。
举刀的陈元扭曲着脸,极力想推开制住他的萧艾:“不要拦我,我要为阿冲报仇!”
“陈元,冷静点!”萧艾的声音却是出乎意料的冷静,他瞥眼望了望我,回头冲陈元说,“现在军营全权由琦王做主,你我莫要擅自主
张,琦王的处罚,你是知道的。”
怒红着眼,陈元低头瞪我,半晌才缓缓软下手劲,他转身背对萧艾,冷声说道:“萧艾,我不擅作主张,希望你也不要自作聪明才好!
”
面对这般言辞犀利,萧艾淡淡地回道:“当然,我自有分寸。”
顿了一下,陈元大力扯开帐门,愤恨地走了出去,而在他之后,萧艾一眼都未看我,遣散了那些士兵,转身将欲离去。
“萧艾。”我叫住他。
慢慢回头,萧艾却在看到我之前又把头转了过去,毫无言语地走出帐外。
门外加了重兵把守,我知道。
苦笑地摇摇头,突然,眼前伸过一只手。
面容沧桑的拉卡老人被他大儿子搀扶着,嘴角边残留着血迹,他将我扶起,感激地看着我:“谢谢你救了我和我的儿子……”
“父亲,我们的东西又没了么?”小儿子苦着脸,与几个奴仆蜷缩在一边。
拉卡老人叹气,望着圈绕的黑色帐篷,带着忧伤说:“是啊,又没了,这一次被带走了骆驼,以后途径沙漠就困难了,真是个烦心事。
”
货物没有或许还能再补给,但是对于沙地商人来说,作为交通工具的骆驼甚至比生命更珍贵,少了骆驼,他们搬运货物或者是在沙漠旅
途的时候,很容易丢东西或者迷失方向,所以,无故被夺走骆驼的拉卡一家,显得十分沮丧。
看着拉卡老人失落的表情,我不由得安慰道:“拉卡,别担心,我会帮你们要回来的。”
握着我的手,拉卡老人神色紧张地用力摇头,用最淳朴的语气拒绝:“小文,你千万不要去,他们刚才动手打你,看你脸上都青了一块
!我们没有骆驼不要紧,不能要你去冒险,因为你与我们的骆驼一样重要!”
另外的人也连连点头,表示同意拉卡老人的话。
不禁莞尔,可能是太久没听到如此朴实的话语,令我心中一阵感动。
尽管,刚才的话若让别人听了会觉得有种异样的感觉,可我明白,拉卡老人是很真诚地在表达他的想法。所以,被比作骆驼,我仍觉得
很高兴。
善良的老者。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变得很在意他人眼中的失落,尤其是对我好的人,我会变得极其敏感,敏感他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一嗔一怒,
然后总想做些什么。
大概是在迷茫混沌中沉寂得太久,也许是空虚中等待的人总是受伤,撇不开视线的血色记忆依然留在脑中,依稀记得那个脆弱的少年为
我哭泣的声音,如今想来,竟声声如晰,宛如在身边。
如今,我回到原点,却变得迷茫了。
我对月氏,早已没有恨意。
被单独带出去,冷漠的士兵甚至不屑于看我,当我跟着走进帷帐之中,发现里面等着我的,居然是素面盔甲的子琦。
当然,这抹略微的惊讶很快就消失了,因为早就在上午的时候听到,军中的一切事物都要交由“琦王”做主处理,这个名称,不用多想
我也能猜得到是谁,只不过我没想到,他们会带我来见子琦。
不过这样也好,如果是子琦,应该能放了拉卡一家。
除了上次在月氏的碰面外,我与他真的是三年未见,仔细望着对面清泠若冰的人,这三年多,子琦长大,却也更加冷了。
冰冷的手指缓缓碰触着我脸上的淤青,好像很心疼似的,然而手指的主人却毫无表情,漂亮而清冷的面容上根本看不到有任何情绪的波
澜。
就这样磨蹭着我,最后,我终于忍不住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子琦。”
任我抓着,子琦漂亮而冰冷的眸望着我,声音很好听,语气却如寒冰一般:“记得我了么?还是你认为叫我的名字,我便会听话地放掉
那几个月氏人?”
看出我的想法,那我也不必有任何隐瞒,微微点头,我说:“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我认为就算两国不和,也不必断了彼此的商贸,毕
竟这些商客也只是些讨生活的人……如果你实在担心,不愿意让他们进到阑国,那就把骆驼和货物还给他们,让他们回到月氏便可,何
必如此为难他们。”
轻易甩开我抓住他的手,冰凉的手伴随着子琦吐气的声音降临到我鼻尖:“放他们走,你呢?”
我?
我倒是从没考虑过自己的去向问题,此趟回来的目的只为一件事,就是去温家堡探明一切。
所有根源都在温家身上,作为月氏王族的后裔,倘若温家与月氏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协定,那对边境军队肯定是极为不利的,而且,当
初温家与尚珉结盟的时候,居然就为了尚氏王族一句话而毫不留情地要了边境首将的命,事后竟然堂而皇之地明哲保身,不仅得到皇帝
的信任,还替月氏大军扫除了一个强悍的将军。
虽然只是猜想,但心情却压抑得很。
知道我要离去时江景川欲语却停的表情依然停留眼前,他一定知道什么,但却刻意隐瞒了……
想得太深,遗忘了身边的人,于是那人手指便用力钳住我的下巴,声音又冷了几分:“告诉我,放他们走,你会去哪里?”
摇头,我实话实说:“应该没什么地方可去了,大概就在麒麟山附近游荡吧。”
也许是我想得太多,温家根本与月氏毫无瓜葛,那我便自认多疑,做个居无定所的草莽,晃荡着过一世,但若不幸如我所料,我也不知
道到底该何去何从。
“留下来。”子琦只说了三个字。
笑了笑,叹息一声,我明白子琦的意思,但我不能,就算我想留下来,其他人也不会容得下我,拉开他的手,我静静地说:“子琦,你
如今坐在这个位子上,也一定清楚我曾经做过什么,我是留不下来的。”
“你走,他们留,你留,他们走。”简短几字,却仿佛像威逼利诱似的,我对上他冰冷的眼睛,却猜不出他的想法。
无奈对着子琦那双冰冷的眸子。
我留下,拉卡他们就可以走么?
也好,相对于他们来说,我是个阑国人,这里有我熟悉的人,而且,以我一个人换来他们的自由也是不错的。
毕竟,我可是像你们骆驼一样重要的人呢。
面对依依不舍的拉卡老人,我握着他的双手,这么说着,听起来像是玩笑的话,在我心里是无比真实的。
结果子琦还是没有让拉卡老人进入阑国,他们只好带着商品默默向着月氏回行,我看着回程的老者一家,在他耳边小声地说:“总有一
天你再不会这么失望归去,所以不要放弃,有骆驼就代表着还有希望……”
我真的不愿看到双方真的从此再不联系,不论是月氏还是阑国人,都不应该封闭彼此,因为在一个相对的状态下,封闭对方,就是封闭
自己。
拉卡脱帽扶肩,向我行了一个礼,他说:“曾经以为阑国人都很刻薄无礼,但我今天却要用月氏最郑重的礼节向你致敬,以表达我对你
的尊敬,卡罗。”
卡罗?
震惊地望着拉卡老人,我瞪着双目问:“拉卡……你刚才叫我什么?卡罗?”
难道拉卡认得我?
不对,这个名字好像只有那个男人叫过,其他人从没叫过我这个名字……
会意地笑笑,老者耐心地跟我说道:“这是月氏的话语,当我们对自己尊敬的人,或者爱人的时候,我们会叫他‘卡罗’,以表达自己
的敬仰与爱慕,我不太会用中原话表达,或许这个称呼就相当于中原话里面的‘亲爱的’吧?”
亲爱的……
低头。
原来是……这个意思么。
目送他们远行,直至他们消失在黄沙远方天与地会合的漫地之处,一直守在我身后的萧艾只望了望我,神色舒缓,嘴角似乎还向上微翘
。
回到军营,尽管我的存在让很多人心里不舒服,但是被子琦指名跟在萧艾身边,却也没几个人敢真正表现出不满,除了陈元,我从不抱
怨他的辱骂及给我难堪,不过萧艾总会替我出头。
我没告诉萧艾我已经被废手脚不能使用武功的事情,所以他一直当我在忍让,几次替我挡过陈元的重手之后,他终于数落起了我:“为
什么你从来不躲?你认为陈元是跟你闹着玩的么?自从陈冲被你……之后,陈元就变得暴怒无常……”
不躲的原因,是因为依我现在的身手根本躲不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