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愿不幸福(一)
高三下学期,快要入夏的某个星期天下午,提着红白塑胶袋的江彦云在自家巷子里被一个陌生男人叫住了。
「同学,你要不要打工?」
「咦?」
眼前的男人西装革履,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岁,理应乌黑的头发白了一大片,但不是那种斑驳的花白,银亮的颜色全都集中在前额发根处
;对照着下方那张斯文端正的脸庞,反而有种不知如何形容的贵气。
没见过的男人。
江彦云愣愣地看着对方。於是男人又重覆了一次刚才的问句。
「你要不要打工,赚零用钱?」
「不用了谢谢,我是考生。」不理会陌生人搭讪是好孩子的基本原则,而且再不回去的话冰棒就要融化了。
「请等一下,我知道你是考生。我看过你好几次了,你是C中三年级的学生。」男人一把拉住他,手劲大得异常。
「唔……」
正当江彦云考虑要戳他眼睛还是要攻击他下体时,男人放开了手,开始解释叫住他的理由。
「我只是想帮我儿子找个人伴读。他今年国三,要考高中了,可是最近状况不太好,我很担心。你是C中的学生,又刚好也是考生,有
人陪着一起读书的话,多少可以盯着他,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指点他读书的方法。总之就是伴读而已,不会占用你其他的时间。」
「虽然你说不会占用时间,可是我也没什麽时间。」
男人微微一笑。
「你周末都会去活动中心的图书室念书吧?只要把地点移到我家就可以了,我家还算宽敞,有空调,平时都很安静,环境绝对比活动中
心好得多。」
「……」听起来还不错。
考季将近,活动中心的图书室总是挤满人,常常找不到位子坐;斗室里一堆人同时发出的翻书声和呼吸声足以变成干扰情绪的噪音,更
别说午後阳光的西晒问题。
「周末来就好了,你可以先试试看,薪水每周算给你,不想做的话随时可以结束。」
「你家……会很远吗?你怎麽知道我是C中的?」他今天又没穿制服。
「我家就在活动中心旁边,所以看过你好几次,你有时候会穿制服去读书。」男人察觉出他的动摇,立刻叠上筹码。「用时薪算,一小
时一千元可以吗?」
一千元。
江彦云脑中响起了收银机打开的声音。
* * * * *
第一次到男人家里时,江彦云在口袋里藏了一支跟姊姊借来的电击棒。
那天早上,姊弟两人在早餐店一边吃三明治一边为它装上电池。当江彦云按下开关目测它的威力时,刺耳的滋滋声还引起邻桌客人不时
斜眼偷瞄并且挪动椅子愈坐愈远。
……被这个电到会焦掉吧。他吞了吞口水,把电击棒放进口袋。
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活动中心旁边有一个新建的高级社区,男人给的地址就在那里。崭新的电梯、崭新的大门,连磨石子地板都亮到有点滑脚。
看来这家人刚搬来不久。
男人为江彦云开门之後,给了他两瓶冰凉的进口矿泉水。
第一次见面时看到的白发不见了,男人穿着整齐的西装,梳到脑後的头发黑得发亮,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
「抱歉,我今天刚好有事,必须赶着出门。我会在傍晚前回来,你可以直接进去书房,最里面那间。我已经跟我儿子说过了。」
「呃……」连互相介绍他都不会在场?江彦云忽然怯场起来。之前忘记先问问他儿子的个性怎麽样,要是很难相处的话就麻烦了。
「再见,拜托你了。」
男人朝他点个头,随即转身出门。
红色大门轻轻扣上後,偌大的屋里就陷入一片寂静。江彦云一手一瓶矿泉水,走向最深处的那扇木门,硬着头皮敲了两下。
门里立刻传来一声「请进」。
书房里有一大片落地窗,架高的和室地板是极浅的原木色,身形纤细的少年就坐在跟地板同色的矮桌一角,朝他微笑。
那张笑脸跟他父亲非常相像。
少年的皮肤偏白,细细的头发彷佛可以透光;衣服也是白的;仔细一看,连眼珠的颜色都偏淡。他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透出一种缺乏饱
和度的苍白感,彷佛整个人被洗到褪色一般。
「你好,我叫江彦云。」江彦云跨上和室,弯腰把矿泉水和自己的背包放在桌旁的地面上。
「你好,江老师。」
正要坐下的江彦云闻言差点滑倒,连忙胡乱摇手。「我不是老师,只是陪你读书……」
「那就是老师啊。」少年这次笑到露出了牙齿。他把摊在桌上的数学习作簿竖起来,指着上面的姓名栏。「这是我的名字……遇到不会
的地方可以问你吗?」
「咦?啊,当然可以,随时都可以问。」
习作簿封面上,微显潦草的字迹写着「林其岳」。
两人隔着一张桌子,度过了一个非常沉默的下午;林其岳很安静地自己看书、写习题,除了上厕所之外没有离开座位,也没有跟江彦云
交谈。
他看起来很乖又很用功啊……那个男人到底在担心什麽?
这样的「打工」未免太轻松。
下午四点左右,江彦云提早读完了今天预定的进度,「啪」地阖上课本;抬起头,却见林其岳用右手支着脸,闭着眼睛打瞌睡。
刚刚还听到翻书页的声音,所以他刚睡着没多久。
江彦云伸手敲了敲桌面。「哈罗?其岳?」
林其岳睁开眼睛,长长的睫毛掀了两下,一脸茫然。
「你睡着了。很累吗?要不要休息一下再继续。」
也读了快三个钟头,休息一下应该没关系吧。等一下还要问他有什麽问题要问,不然几乎是坐领乾薪,想想都不好意思。
林其岳又眨了几下眼睛才反应过来。他摇摇头,咧嘴笑道:「不用休息也不用继续,我今天的进度已经读完了,老师你自己继续吧。」
「这麽快,我的刚好也读完了……」反射性地回答之後,江彦云才慢半拍地注意到对方的态度。
「我『刚刚』就读完了喔。」
刚刚?这家伙的笑脸好像有点得意?又有点……臭屁?挑衅?
江彦云跟着咧嘴笑了开来。
对嘛,小鬼要这样才对,又乖巧又文静的相处起来多气闷啊。(待续)--你自己明明也是小鬼(一秒)
宁愿不幸福(二)
「你刚才在写数学题嘛,有没有不懂的地方?」
「没……有。」小鬼的表情有瞬间的动摇。
江彦云抓住了那个瞬间,笑眯眯地朝他伸出手。「那我帮你看一下好了,拿来。」
林其岳不太甘愿地交出了习作簿。江彦云推了推眼镜,接过本子,一题一题仔细检查,打定主意要吹毛求疵一番──啊哈,有了。
「这题错了。」他把习作簿推回林其岳面前,伸出食指指着其中一题。
那是一个复杂的图形。四个大小不同的圆彼此相邻但不相交,要利用仅有的两个外围数字,算出四个圆中间围出的面积。
计算过程非常繁复,就算林其岳把字缩得小小的,歪歪扭扭的算式还是无法全部挤进预留的空格里,最後那几行像虫一样沿着页缘向上
爬了大半页。
林其岳皱起眉。「哪里错了?」
「看你写这麽一大堆就知道错了。」
「你算给我看。」不服气的口吻。
「其实不必这麽复杂,你看。」江彦云拿起铅笔,在一旁的计算纸上画出相同的图形,再「唰唰唰唰」画上数条辅助线。「像这样……
用这个数字算出外面的矩形面积,然後这四个扇形刚好补中间那个缺……所以再减掉中间这块小的矩形……咦。」
简单的算式进行到最後一个步骤,意气风发的笔尖顿时慢了下来。
「咦。」目瞪口呆的林其岳也发出了同样的声音。
算出来的答案是一样的。
两人四目相接,彼此眨了几下眼睛。
江彦云毕竟年轻欠经验,没能立刻说出「懂了吗这样才不会浪费那麽多时间」「这种题目就是要考你懂不懂灵活思考」之类的场面话,
反倒是林其岳一脸佩服地先开了口:
「好厉害……你怎麽想到的……」
「我……没什麽啦这个……这种乍看之下很难算的题目通常都可以这样解啊。」顺了顺气,江彦云反问:「你是怎麽算的?」
「我先算出这个圆的面积……再减掉这里重叠的地方;然後是第二个圆,减掉这块之後再把这里加回去……然後是这块和这块,它们一
样大……」林其岳在同一张图上画来画去,把四个圆分成了数个大小各异的扇形和矩形。
「我觉得你会这样土法炼钢才真的是厉害……」最厉害的是那麽刁钻的形状他有办法一一切开来算面积,还被他算出来而且算对了。
「别笑我。」林其岳抬头瞄了他一眼,耳朵有点红。「我以前都这样算的,没有写错过,所以老师在教解法时我也没在听……」
「我不是在笑你,是真的觉得很厉害啊。叫我这样一块一块切开来算,我一定会算错。」
江彦云自觉很诚恳,林其岳的耳朵却愈来愈红。
「……我觉得我好蠢。我遇到这种题目一直这样算……难怪考卷常常差点写不完。」
「啊,那没关系啦,这种题目常做就好。」看见「学生」沮丧的样子,江彦云这才想起自己「老师」的身份,连忙摆起架子开导他:「
至少你计算得又快又正确,如果想不出快速的解法,也比别人多一种方法解题。」
「唔。」
「还有三个月嘛,我会帮你多找一点类似的题目作练习,其实这种题目不多,就那几种类型,熟练起来很快的。」江彦云拍拍他的肩。
「……」少年的头还是低低地垂着。
「喂?哈罗?」
有必要沮丧这麽久吗?当江彦云还在思考到底是要安慰他还是嘲笑他时,林其岳终於抬起了头。
他笑着说了声「谢谢」。落地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把那张笑容照得粉粉嫩嫩,嵌在一个十五岁少年的脸上实在是过份可爱。
可爱到让江彦云在很久以後都还无法忘掉。
* * * * *
「今天我们教室黑板上的倒数数字跌破五十了。」
一样是完成进度後的休息时间,林其岳拿出英文课本,准备让进度超前。
「还早得很呐,等跌破十的时候,你们走路都会飘起来。」进度超前至少三天的江彦云翻着自己的物理讲义,一副令人生厌的老鸟口吻
。
「你也是考生,怎麽都不会紧张?考大学应该比较难吧?」
「我很紧张啊,你没看我这麽用功,多学着点。」哼哼傻小子,立足点的不同造就心态的不同,这个社会将来会教给你的。
「看不出来……」林其岳一脸无聊地往桌上趴,试图用吹气的方式让课本翻页。
书房里流泻着轻盈的水晶音乐,曲目是松任谷由实的「仲夏夜之梦」;CD是江彦云带来的。
他第一次注意到那套豪华的音响设备之後就常常带CD过来听,美其名是「宁静优雅的音乐有助记忆」,实际上他连枪与玫瑰的专辑都拿
来放过,果然魄力逼人啊不愧是高级音响。
除了第一次拿到薪水时那种心虚的感觉不太好受之外,江彦云非常热爱目前的工作,也很敬业地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尽量满足雇主的要
求。
每周几个小时盯他读书就不必提了,他还配合模拟考帮他调整读书进度,搜集考古题和英文杂志的文章,提供国际新闻和时事剪报……
一个多月过去,江彦云深深觉得自己担得起这份高薪。
A man is not old as long as he is seeking something. A man is notold until regrets take the place of dreams.
林其岳盯着课本上老师追加的例句。
冷气开着二十八度,对精力充沛的男孩子来说还是太过温吞。聚积在发间的汗水濡湿了发根,却迟迟滴不下来。
「啊唷。」
微凉的矿泉水瓶冷不防压上林其岳颊边,瓶身上凝结的水珠一下子就沾湿了半张脸,还顺势向下滴落到课本上,在那个例句中间晕染出
两朵蓝色小花。
他连忙伸指捺去那几滴水珠。
「喝点水吧,你一直流汗。」
「……不能把冷气开强一点吗……你也在流汗。」林其岳旋开瓶盖,仰头灌了一大口矿泉水。
「不行,都还没半小时咧。」同样满头大汗的江彦云抬手看表,摇了摇头。「二十八度你就受不了,下次我要把冷气整个关掉。」
「何必这样──」
「考场没有冷气。」
「……」林其岳扁了扁嘴不再回话,低下头继续盯着那个句子瞧。没隔多久,他又抬起脸,开口叫道:「老师。」
「干嘛。」即使每周都要听个一两次,「老师」这个称呼还是让江彦云听了就想立正。
「你的梦想是什麽?」(待续)
宁愿不幸福(三)
「你的梦想是什麽?」
江彦云不假思索地回道:「上T大。」
「这不算啦!」
江彦云阖上讲义,一手撑住腮帮,准备好跟他抬杠。「为什麽不算?这样不算的话要怎样才算?」
「眼前办得到的事不算梦想。」林其岳一脸正经。「梦想应该距离现在很远很远,远到说出来有点好笑,但却又不是绝对做不到。」
「……」哪里学来的文艺腔啊。江彦云笑眯眯地望向他。「那你说说看,你的梦想是什麽?」
「我想去加油站打工。」
江彦云一愣。「打工?加油站?」
「嗯,我从来没有打工过,很想试试看。」林其岳点点头。「像是高速公路休息站的加油站,或是观光区,廿四小时都会有很多车经过
的那种……」
「哈哈哈哈哈!」听了他的梦想,江彦云先是笑了几声,接着又酸溜溜地说道:「这算哪门子梦想,我每到寒暑假都得去打工,加油站
很操的……干,可恶,你这个有钱人,听了真不爽。」
但仔细想想,对这个娇贵的少爷来说,也许「到加油站打工」真的是件遥远的事。而且这个目标说出来挺好笑,倒也符合他刚刚对「梦
想」二字下的浪漫定义。
林其岳被笑得红了脸,不过没有生气。「我说完了,换你。」
「我啊……」见他脸红,江彦云莫名其妙地有些不自在。「我的梦想是……是……当警察。」
靠,说出来真的有点好笑。
林其岳果然笑了,他用力一拍桌子,骂道:「想当警察还上什麽T大!浪费时间!浪费名额!干,可恶,你这个C中生,听了真让人不
爽!」
「你自己说梦想是遥远的。」江彦云抓抓头。「反正条条大路通罗马,又何必锁定最近的那一条。」
「噢。」听见他这麽说,林其岳若有所思地收起了笑容。「你为什麽想当警察?」
「因为我爸有次被小混混抢劫,报案时警察却吃案……还有我妈以前开的理容院被勒索过保护费。」江彦云皱起眉。「警察应该要保护
人民才对吧?所以我想当警察。真的会保护人民的那一种。」
「原来如此……」
这个梦想真的是梦想,江彦云从来没有对人讲过。也许是第一次透露这件事让他有点兴奋,也可能是桌子对面那个少年的目光太过清澈
也太过专注,让他不由自主多说了点。
「我没有被欺负过,可是这世界上很多人只是因为个性比较软、身体比较弱,或是其他奇奇怪怪的原因而被别人欺负……这太不公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