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河,老人提起船尾的小竹筐递给子释:「娃娃们拿着路上吃吧。」里头装的竟是一袋子大米。
早上几人要给他钱,已经被严词拒绝,怎么能再收东西?子释再三推辞。老人却转身把竹筐递给长生:「小伙子,我看你挺爽快。不像他念书太多,迂得很。」
子释哭笑不得,平生头一回听到这么高的评价。
长生果然爽快,伸手接过去,弯腰行礼:「多谢齐老伯。」
「老伯伯,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走吗?」子周拉着老人的衣角,问了又问。
子归忧形于色:「西戎兵来了怎么办?你一个人,生病了怎么办?」
老人哈哈一笑:「老汉今年七十又三,身板一向硬朗。忙时种两亩水田,闲时捞一点鱼虾。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逍遥了半辈子,怎的也不亏了。再说这穷乡僻壤,西戎兵来了又怎样?人都跑光了,一无金银财宝,二无美女壮丁,老汉倒踏实。」
四人与老人依依惜别。这位齐老伯,无法不叫人肃然起敬。
走在路上,子归忽道:「大哥,我们不如留下来,和老伯伯一起种田捞鱼,也没什么不好。」
「恐怕不成。」子释一本正经,「我们这里,又是美女又是壮丁,兜里还有银子,会给齐老伯惹麻烦的。」
「啊,大哥,你笑话人家……」子归跺脚。子周大笑。长生见女孩子跟她大哥撒娇,也咧咧嘴。笑了两声,回过味来:美女在眼前,那壮丁呢……这该死的李子释。
子释看着妹妹,却发起愁来。子归很快就要十三岁了……模样越发水灵,可怎么办才好。如今漂泊无定,只求老天爷保佑,叫她慢点儿长大。
后半夜,子释惊醒。睁开眼睛,茅棚顶上的缝隙里漏下几点星光。
忽然就来了兴致,不睡了,起身准备看星星。四下里瞧瞧,弟弟妹妹睡得正熟,顾长生的铺位却是空的。自从屈不言放出话来,说他的师傅是一代宗师,子周和子归热情空前高涨,每日从黄昏练到深夜。至于顾长生自己,常常半夜三更不知躲在哪里用功,来无影去无踪的。这会儿不见人,子释也不以为意。
走出茅棚,是一大片荒芜的瓜田。这棚子原本就是看瓜人过夜用的。站在垄间,抬头一看,碧海沉沉,满天星斗,不停摇曳闪烁,恍若要把灵魂都吸进去。也不知仰着头看了多久,忽觉身上一沉。收回目光,那灿烂星海却还在眼前荡漾,好不容易定下心神,发现多了件衣裳。抓住了,接着看星星。
长生给他披上自己的外衣,到一边忙别的。暗自嘀咕:这有什么可看,你要见过枚里绿洲夜晚的星星……直到手上的事情忙完,一抬头,见他依旧恍恍惚惚站在那里摇摇欲坠,突然莫名紧张起来。这些天本就一直压着心事,现在看见他这副模样,顿时慌得不知所措。怔怔的瞧着他,心里有个声音说:我得走了……李子释,你知不知道,我要走了……
从花府出来那一晚,长生一下子想明白了,必须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自己终究不属于这里,谁知道还会遇上什么更加尴尬的情形?既然当初没有死在彤城,那么,西戎二王子符生,迟早要回去面对必须承担的一切。李子释不是喜欢说「长痛不如短痛」么?真的不能再拖下去了。
可是……心中这空落落的滋味,似乎不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回归,而是……因为眼下正在面临的离别。果然长痛不如短痛。一拖半年,旧的问题没有解决,新的问题已经产生。长生觉得,整个前半生中好像从来不曾这样为难过。却又始终不太明白,到底是什么让自己如此为难。
天色渐亮,星星黯淡下去了。子释终于转头,愣住:顾长生这是怎么了?好深沉的表情。低头看看身上的衣裳,再望望对面那人两只深不见底的眼睛,一股凉意慢慢从心底冒出来。
「莫非……难道……不……但愿不是……」
这件事必须确认清楚。咬咬牙,向他走过去。
「别过来!」
「为什么?」
长生笑:「抓了点好东西,给子周和子归加餐。嘿嘿,你还是不要过来看了。」
子释心头一阵轻松。很好,一切正常。
「抓到什么了?」
「你猜。」
「无非是蛤蟆耗子长虫之类,有什么难猜的。」
「李公子说得好轻松。我也不要你去抓,肯吃一口就谢天谢地了。」
子释也不脸红,认真想一想,郑重承诺:「我尽力。」
长生失笑。夏人都说爱吃肉的难养,谁知摊上一个不肯吃肉的,更难养。寻思着:下次得把子周带上,最近几天再好好教一教他,否则这仨不定什么时候就饿死了……
把几只收拾好的田鼠剁碎了扔到锅里,端着去打水。瓜田旁就是水渠,但是太长时间不下雨,已经见底了。半里开外两条水渠交汇处比较深,没完全干透,留下了一个小水洼,勉强能用。
子释进茅棚拿了一个看瓜人遗下的陶碗,跟上去。水太浅,只能用碗一点点舀了面上干净的部分倒进锅里。倒满了,长生把锅递给他,从怀里掏出几个有点抽巴的红薯来。
「这可是为了你老鼠嘴里夺食啊。」长生一边洗一边说。
「你半夜不睡觉就为了掏地洞逮耗子?当自己是野猫呢?这也太敬业了。」
「真该饿死你个不知好歹的……」
两人一边胡扯瞎掰一边干活,点着了干枯的瓜藤开始煮汤。子释又抓了一把米撒到汤里,红薯也扔进火堆烤着。过不多久,肉香米香阵阵,烤红薯的诱人味道四处飘荡,茅棚里熟睡的两个到底被勾出来了。
四个人围着火堆喝粥吃肉啃红薯,心旷神怡。
红薯太烫,子释两只手倒来倒去,边呼呼吹气。那边三人盛了肉粥,喝得滋滋有声,不亦乐乎。
长生拿树枝敲着锅沿儿,道:「从积翠山下来它就跟着咱们,着实劳苦功高。」
子归又盛了一碗粥,递给长生,脸却冲着子释:「大哥,从前王运辙作过《团扇赋》,陈淮松做过《木屐赋》,以感念物恩。不如咱们来作一篇《铁锅赋》罢。」
《铁锅赋》?子释大乐,红薯差点掉地上。
长生一口粥刚咽下去,呛得连连咳嗽:「咳!子归,说笑话前打声招呼啊……咳……」
子释忍住笑,对妹妹道:「作赋太麻烦了,不如咱们四人联句,替它作首铭文,也不枉你一番心意。」
子周一个烤红薯刚下肚,腾出嘴来,道:「有了,第一句是『熔铜铸鼎,化铁为锅。』」
长生坐在他左手。见轮到自己,正正脸色,缓缓长吟:「有耳曰釜,无足曰镬。」
他这里话音没落,子释已经笑趴在地上。一边捶腿一边拿手指着他:「顾长生……哈哈……哎哟……」半天才吐出一口气,总算能好好说话:「该我了哈?嗯,我这句是:『宜铲宜勺,可煎可烙。』」
「哈哈哈……」这回两个小的加上长生,谁也没忍住,笑得前仰后合。
子归终于嗔道:「大哥,你们真是……」跺跺脚,「听好了,我的结句是:『不惧水火,何须金错!』」
听了这句,其他三人都不笑了。子释颔首:「子周起得雍容大方,子归收得铿锵有力。可圈可点。」
女孩儿摆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大哥,长生哥哥,你们两个,太不像话啦。」
「赖他。他先说的,定了调子,我只好接上。」叨咕着那句『有耳曰釜,无足曰镬』,子释又呵呵两声,一边接过长生递来的碗。长生看他笑得诡异,瞪一眼。
子释心想:「有个词叫『闷骚』,你一定不知道,可惜不能讲啊不能讲……」心情畅快,不知不觉把一碗耗子肉粥全喝了下去。
过了鹤岭,接近南北官道,路上难民大量增加。四人汇入逃亡的滚滚人潮,跟着一块儿往前方麻叶镇涌去。
在子释等人到来之前,人群中传播的消息是:因为天气变冷,黑蛮子不太适应南方的冬天,另外刚刚打完东南三州,官兵都有些疲怠,似乎有暂时收兵的迹象。很多难民于是放慢了速度,一些人觉得前途太苦,干脆停下来不走了,想办法就地谋求生计。
谁知没过两天,后边的人疯狂向前奔逃,坏消息如瘟疫般疯狂扩散:黑蛮子的一个将领被义军刺杀,暴怒之下,不再有任何顾虑,大肆屠戮洗劫。打头的先锋部队,和在彤城屠城的是一批人,他们已经逼近娄溪,来得快极了……
子释坐在路边,听着旁边的人议论纷纷。有人抱怨义军多此一举,也有人站出来说公道话,你来我往,声调便高了,终于吵起来。
叹口气,招呼另外三人,动身上路。
「哼,我看,要刺杀就该刺杀西戎王,杀了下面的将领有什么用,换一个就是了。」子周道。
长生本来正在忖度领兵打先锋的可能是谁,忽闻子周此语,心头狂跳。
「子周,假设现在真的杀死了西戎王,你觉得局面可能如何?」
男孩儿本是激愤之语,被大哥一问,深思起来。
子释不等他说话,道:「死了将领可以换一个,死了大王同样可以换一个。西戎能征善战者极多,听说西戎王不止一个儿子,都在军中……除非你能杀个干净,否则——」
「否则就像眼下这样,反而激化了形势。义军刚刚起步,惹怒对方,等于断送了自己积蓄力量的时机。」子周接过大哥的话。
「说得好。」子释点点头。又摇摇头,「按说那冯将军不是这样鲁莽之人啊,难道……有什么江湖豪杰不听号令,私自行动?」心想,匹夫之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此之谓也。不过道听途说,也未必就是真的。
「你说的还只是一种可能。如今西戎无数兵卒在中土大地横行,若是西戎王一朝暴毙,继位者无力约束,这些军队立刻会成为脱缰野马。到那时,整个大夏国,可真不知会祸害成什么样子。前朝「幽燕勤王之变」后,天下大乱了近百年啊……」
想起今生剩余的日子弄不好都要在战乱中度过,想起吴宗桥《九死南行记》中记载的二十年颠沛流离,子释忽然觉得,活下去竟是一件过于艰难的事情。不由得喃喃道:「管他谁做皇帝呢……结束这乱世就好……」
四人默默前行,经过麻叶镇也没有停留。出镇之后,却不像其他难民直奔南方,而是折向西去了。
黄昏时分,在山脚一处石壁内凹形成的洞穴中歇下,子释给另外三人详细讲解目的地的位置。
「我们现在已经身处『仙梳岭』中了。此山最高『玉盘峰』,峰顶有一个大石盆,传说它承接瑶台仙露,是百花仙子梳洗之处,故得此名。」
子释一开口,就是讲故事的套路。弄得子归心里痒痒的:「大哥,你说的百花仙子,是不肯为王母娘娘违背时令叫百花齐放的那位仙子么?」
「别打岔。」子周制止妹妹不分场合的浪漫。
「我们今天不讲百花仙子的故事,讲另外一个故事。」子释微微一笑,悠悠往下说,「吴宗桥在《九死南行记》中提道,他曾经为了躲避几个散兵,逃进了仙梳岭。那几人穷追不舍,紧跟其后。慌不择路之下,他钻进了一个山洞,发现里头崎岖幽深,别有天地。谁知追兵也跟进了山洞,并且燃起了火把,越逼越近。吴宗桥惶急无奈,见洞中一侧积水颇深,于是潜入水中,希望能蒙混过去。」语调起落之间,情节已渐渐紧张。
「然后呢?」两个孩子齐声追问。
「下水之后,他察觉前方水底似乎隐隐传来光亮。潜过去一看,石壁和水底之间有二尺左右的空隙,恰好可容一人出入。好奇心起,立刻钻了过去。当他浮出水面爬上岸时,简直惊呆了。原来这里竟是个天然深井。四面山崖直立,恰好围成一圈,顶上阳光斜照到光滑的山壁,又被反射下来,映入水中。最神奇的是,水潭这面冰寒澄澈,那面却是汩汩而出的温泉,冷热两股水流泾渭分明,绝不混淆,令人叹为观止。当时已是初冬时节,温泉上方的小山坡,居然绿草如茵,野花点缀,一派春意盎然……」
「啊?」只是一番描述,已经让几个听众神往不已。
「大哥,我们是要去这个地方过冬么?」女孩儿眼里直冒星星。
「可是,这座山看起来深得很,到哪里去找吴宗桥说的山洞啊?」男孩儿提出现实性的质疑。
「其实——吴宗桥书里,并没有说这个山洞就在仙梳岭中,是我猜出来的。」
「啊?!」子周和子归吓一跳。长生听子释说过一些考证过程,心中早有眉目。这会儿见他把两个孩子逗得一惊一乍,坐在旁边含笑静观。
「当时读了吴宗桥对附近的描述,我就想起《越楚风物要览》里的记载,觉着像是仙梳岭。但是《要览》过于简略,不敢确定。所以……又查了查《名山胜水录》,发现吴氏所述景状,确实就是仙梳岭最高峰『玉盘峰』。」
「我想起来了!」子归一拍手掌,「大哥你从丁家借了这本书,着急要还,叫子周和我替你抄了两天……」
子周也想起这件往事:「大哥那时候干什么那么着急?人家丁二少不是特地到家里来说不用急着还么?他还另外送来好几本山水游记……」
「咳……」子释清清嗓子,不动声色转移话题,「虽然确定了吴宗桥说的山洞就在玉盘峰下,到底是孤证。过了些日子,我读到戴雪临《幽窗绮梦》,里头说了一则奇闻……」
听众们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去了。
「大家都说仙梳岭玉盘仙露能治百病。然而峰顶又陡又滑,石盆立在高达数丈的石柱之上,从来没有人爬上去过。延熙年间,有个猎户想取水给母亲治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攀上石盆,却不小心失足落入山崖。」
明知道下文定能化险为夷,两个孩子依然紧张得吸了一口气。
「这猎户以为必死无疑,却发觉自己掉入了水中。最不可思议的是,水竟然是热的,人浮在上面,怎么也沉不下去。而且水位正在不停上涨,一直涨到半山腰。他见头顶山壁上有一道裂缝,于是将随身的葫芦装满温泉,攀着草根藤蔓爬过去。顺着裂缝匍匐前行,也不知多少时辰才重见天日。下山打听路径,竟已到了百里之外的邻县。回家给母亲喝了那温泉水,病果然就好了。后来再去邻县寻找当时出来的地方,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啊……」这故事更传奇,叫人半信半疑。
子释停下来歇口气,道:「士林中一向把《幽窗绮梦》看成茶余饭后的消遣读物,里头趣闻逸事真真假假,多数被当作无稽之谈。不过这事却是戴雪临从夏咏和那儿听来的。你们可知道,夏咏和外祖家就是本地人氏。他入京为官之前二十年,依傍舅父而居,就住在麻叶镇上。此人出了名的方正,从不随便说瞎话,这事儿十有八九是真的。那猎户掉入山崖,恰逢谷雨,涨水的迹象,和吴宗桥的描述也完全一致……」
说着,捡起一截枯枝,在地上点点画画,开始论证吴氏和戴氏提及的是同一个地方,只不过因为时代和节令不同,造成了一些细节上的出入。
子归忽问:「大哥,你那时候就知道我们有一天要躲到这里去么?」
「呃?」子释一笑,「怎么可能?真是傻丫头。我那时候……那时候,咳,纯属精力过剩。」
——持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