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一路打头,凭着昔年留下的印象和心中直觉,顺利找到灵恝山口。山口一侧某处内凹的空地,三面岩石环抱,是个天然避风港,一些牧民将冬窝子安在这里。几个人直接进了第一家毡房做客。
「冬窝子,就是牧民固定过冬的地方。」虞芒向倪俭和黄云岫解释。主人并不会说夏语,然而极其热情,奶酪油茶肉干面饼一样样端出来,不停招呼客人,虞芒自然充当了同声传译。
看殿下和主家的老人聊得开心,倪俭问:「殿下说的是什么?」
「殿下说,要上圣山为远方的亲人祈祷,想借主人家的雪板用用,正在夸他家雪板做得地道。」说着,指指墙边立着的两条长长的木板。那木板比脚掌略宽,足有一人多高。上半段包了层兽皮,顶端弯曲上翘,露出刻成马首形状的一截木头。雕工细腻,质感光滑,看样子经常使用。
见两位远方客人转头关注,老人起身取过一块雪板,递给虞芒。一面指着板头板身介绍,神色极为自得。
虞芒道:「老人家说,这是他亲手做的。用的是最好的十年红松木,包的是最健壮的公鹿后腿皮,陡坡也一样能上。」翻译完毕,向两个外行补充说明,「雪板包上鹿皮,顺毛,滑溜,速度快。上坡的时候,鹿毛倒扎进雪里,又直又硬,跟针似的,普通的陡坡都能爬上去。」
这时长生道:「你们就在这儿等我。少则三天,多则五天,我必定下山回到此地。倪俭和云岫,这里不比中原,我不在,什么事都听虞芒的。」
等两人郑重点了头,又道:「牧民艰苦,一年最多有半年能放牧谋生。冬天人畜都得苦熬,粮食饲草无不珍贵。你们记着,不但不能糟蹋,还要有所克制。人家并没有计划咱们几个的口粮,虽说只待三五天,也给人添大麻烦。」
黄云岫问:「殿下,咱们是不是多拿些钱……」
长生摇头:「拿钱没什么用的。我答应老人家带一壶圣水下来送他,这就行了。」
奥云宫天池圣水,驱邪治病。每逢夏季,附近牧民必定上山求取。八月下雪之后,即使长居本地的人,也很难爬上去。所以对主人家来说,一壶圣水,比没处花的金银不知稀罕多少。
交待完毕,长生跟主人打声招呼,背起行囊,拿着雪板走出毡房。几个人送到外头,就见他踏上雪板,系紧皮绳,试了试感觉,弯腰躬身,手中木杆一撑一送,如丸走坂,几下纵跃,矫健的身影变成跳动的小点,弹上雪坡,拐个弯消失了。
倪俭看得大为羡慕:「这招好啊!虞兄,你看我能不能学?」
虞芒道:「你学这个做什么?出了这地儿,根本用不上,你这辈子能来几趟?」
「那可没准!说真的,我挺喜欢这里。等将来殿下的事都忙完了,老子专上这儿打狼来。」
另两人哈哈一笑。黄云岫忽问:「殿下说要到山上神庙借样东西,倪兄跟我怎么也猜不出来。虞兄,这儿是你地盘,想必心中有数?」
虞芒想了想,道:「反正殿下回来你们自然知道,急什么。殿下说了,眼下最要紧的就是保密。」转移话题,「倪老弟喜欢滑雪,等下次来我陪你,这回还是别招摇了。」
听见保密二字,倪俭和黄云岫跟着虞芒低头进了毡房,不再生事。
靖北王大军早在入秋就已攻克涿州几大重镇,逼降黄氏父子。继而马不停蹄,当郁闾人抢足了粮草牲口,预备过个肥冬之际,杀得青丘白水一片血红。郁闾王死后,纥利成为新首领,率族人归顺华荣。而原黄氏王朝的军队,除了部分精锐,其余尽数解散,发还为民。这次长生离开,留下符仲、单祁、庄令辰三人坐镇指挥,黄永参则守在自己后宫养老。
——所有这些消息,都被严密封锁在燕台关以外。关内的人,只知道二皇子正在东北苦战。送到顺京的折子,由庄令辰一手炮制,按部就班汇报预定好的战况,顺便要人要钱要粮。
这一切,都是为了即将到来的某个时刻。
奥云宫说是在圣山之巅,实则位于接近峰顶雪线的地方。这个季节的灵恝山,上下通体洁白,雪线完全被掩盖。等到入夏,就能看到距山脚约三分之二的位置往上,积雪冰川在绚丽多彩植被映衬下夺目耀眼。
长生踩着雪板滑出将近二十里,山势渐陡,只能徒步前行。因为久无人迹,冰雪深不可测。从行囊中取出飞索抓钩,借着尚未完全被积雪淹没的寒松枝干,施展轻身功夫,如雪狐灵猿一般,于天黑之前,攀上了奥云宫前石柱金钟。
在这前方雪岭背靠冰崖的绝地,奥云宫得天独厚,一条窄窄的温泉沟从旁边流过,注入下方小石潭。热浪翻滚,不满不溢,是为天池圣水。水沟和石潭周围,白雾弥漫,草色长青,而就在几丈开外,便是冰雪覆盖,寒气袭人。
差不多两百年前,侍奉奥云大神的先知萨都大师随西戎各部内迁,在枚里寻寻觅觅,终于找到这块心目中距离奥云大神最近的圣地。大师亲自领着弟子凿石伐木,历时多年,才在这灵恝山上建成了奥云宫,上下三层砖石木架院落依山势呈阶梯状排列。当时宫中近百弟子,而今总共不过十来名清修者,显得相当空旷。前半部分为祈祷做课的大殿,后半部分一侧紧挨着温泉沟,乃大师及弟子起居之所。虽然条件朴素简陋,却无冻馁之苦,实乃绝域仙境。
长生站在宫门外,看夕阳把山体照出一片金红,再反射到宫墙上。
不过是所清静的普通宅院,因为坐落在制高点,背倚蓝天,俯瞰大地,便有了睥睨人间的气势。
长生想起上一次来,还是母亲去世那年。随父王从前线奔回枚里的第二天,母亲就合上了眼睛。丧事之后,父王派自己遵照母亲遗命,将所有夏文典籍送到奥云宫交给乌霍大师。当时年纪小,眼中只看到雄浑壮丽。今日故地重游,却觉出几分居高临下的寂寞与苍凉来。
拍开大门,向应门的弟子俯身行礼,解下腰间弯刀双手递上——刀柄处嵌着标示皇子身份的玉扣和宝石:「烦请小师傅通报,符生求见乌霍大师。」
宫中晚课尚未开始,弟子们正在后院做些杂务,前殿空荡荡的没有人影。长生进门,先双掌交叠,置于胸前,向着祭台郑重行礼。西戎人相信奥云大神无处不在,可附身于万事万物,故此并没有神像雕塑一类。祭台后整面墙壁满是彩绘,金碧辉煌,映得殿中神光熠熠。
乌霍大师并不在温暖的卧室里,而是在收藏典籍的偏殿中。看见长生进来,大师放下手里的书,神色喜悦:「二王子。」——大师用的还是从前的称呼,「多年不见,二王子已经成为阿固仑天空的雄鹰了。」
「符生见过大师。大师风采更胜当年,符生深觉欣慰。」
乌霍大师微笑道:「王子来得正好,我最近打算把《艾格之咏》译成夏文,有些地方始终拿不太准,正愁找不到精通夏文的高手请教。」
第〇六七章:为君解忧
天佑八年(永乾五年)底,皇帝命定王赵昶为钦差,以礼部尚书宁闳、秘书侍郎谢全为副手,前往边关劳军。腊月先去了蜀北仙阆关,正月又去了蜀东峡北关,声势浩荡,场面热烈,民心士气大受鼓舞。
劳军钦差一行,一位正使加两位副使,平均年龄仅有二十三岁,真正意气昂扬,风华正茂。在大殿中宣布人选的时候,尽管一些年老的朝臣暗里不断皱眉,然而这三位,一个皇帝亲侄,一个皇帝表侄,还有一个勉强也算正当宠的干儿子,眼看就成太子党,与其腹诽,不如动脑筋怎么巴结。皇帝本人望着阶下三个年轻人,风度翩翩仪表堂堂,足以代表皇室朝廷光辉形象,心中十分满意。
对西京朝廷来说,过去的一年,是紧张关键的一年,也是充实圆满的一年。前方将士无论贤愚忠奸,都知道再没有退路,不得不全力拼杀。仗着天时地利之便,好歹又撑过年余。在这种情况下,劳军一事关系重大,当然越隆重越好。
原本劳军的钦差正使,定了右相汤世和。临到快出发,汤大人却病了。其他人要么走不开,要么分量不足,要么不够可靠,一时竟成了难题。所谓劳军者,关键在于动静大,实现形式上的意义,以往钦差也从未真正到过第一线,况且时值寒冬,双方都在养精蓄锐,并无实质上的危险。基于此,右相抱恙不能成行,左相和御史台便热切鼓动皇帝亲赴边关,以取得最佳效果,连太师都有点动心了。
赵琚想起打仗就哆嗦,又怕路上吃苦,不好意思明说,只得串通了太医,道是圣体欠安。他这里哼哼唧唧的装病,难免疑心汤世和跟自己打的一个主意,心头甚是不爽。歪在剔红铺锦九龙榻上,一面叫宫女上点心剥干果磨牙,一面召了兰台令李免来谈玄讲古,参禅论道。
胡扯一通,兴致始终不高。子释便也不咸不淡的陪着。他当然知道皇帝在烦恼什么,不过君臣之间向来只讲风月,不及政事,万岁爷肯为政事烦恼,堪称天下第一稀罕场面,看一眼少一眼,先瞧过瘾再说。
赵琚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半天,等来等去也不见他主动发问,嗔道:「满朝皆知李爱卿最善解人心事,与言如沐春风,今日为何忍看朕坐困愁城,竟不施以援手?」
子释忙起身赔罪,诚惶诚恐:「陛下病体未愈,难免情绪消沉。不如——微臣再给陛下讲个笑话解闷?」
「算了算了。」赵琚敲着榻沿儿掉脑袋,「你尽给朕揣着明白装糊涂,非逼得朕上杆子求你……你可别忘了,头上还有顶紫宸殿侍讲的帽子,你不出头替朕分忧解难,朕还指望谁去?」
子释扑通跪倒:「陛下言重。李免愿为陛下前线劳军,使边关将士感念皇恩,奋勇杀敌……」心说你要真肯让我去,那可求之不得,正好见见子归,顺便出京透透气。
「咳,你想哪儿去了!哪有叫兰台令去劳军的道理——你若想升官,跟朕直说就是,还用得着来这套?」赵琚一边笑,一边伸手把面前的人拉起来。皇帝喜好玩点暧昧小情趣,子释配合着给了个白眼,随势起身,依旧坐下。
「实话跟你讲罢,太师那里催得紧,朕想了几日,这事儿……恐怕只好辛苦小安子一趟。论身份地位、忠心可靠,再没有别人。只是……想虽然想好了,却总也说不出口。朕知道你不爱插手这些俗事,就当是替朕传话,难得他待你亲厚……」
子释等皇帝说完,正色道:「陛下,此事何劳总管大人?代天子慰问犒赏边关将士,若无重臣,尚有宗亲。定王殿下身份尊贵,年轻有为,正堪当此重任。」
「嗯?」赵琚诧异的看着从不开口论政的兰台令。依李免脾气,肯答应做说客都很勉强,更别说提出不同意见了。而且给皇帝提意见也没有这么直白的,至少应该抬出另一个王爷当幌子才对。
一笑:「这话……真不像能从李爱卿口里听得到的。」
「陛下若不问,微臣不敢多嘴。陛下既然问了,微臣也绝不敷衍。以目前的情形来看,能代表陛下和朝廷前往边关劳军的最佳人选,非定王殿下莫属。」
赵琚沉默好一会儿,才道:「你可知朕多久没有见过定王了?」
「听说……自从泰王世子不幸夭折,定王几度进宫面圣,在紫宸殿内长跪不起,始终未睹天颜。」
不让定王跪在殿外,是给皇室留面子,更是不得不给宁书源和宁悫留面子。一般朝臣只看到定王照常入宫问安,亲近如安宸、傅楚卿等人,才知道皇帝跟定王生气,隔着里间门板不肯相见。傅大人知道的事,李大人想不知道也难。在皇帝面前,也没有遮掩的必要。
子释语调中自然而然带出些许悲哀意味。明明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心里又不是不清楚,皇帝家事历来就这么个玩意儿。但面对当事人直陈无讳,心情似乎比皇帝本人还要凄凉。意识到这一点,更加觉得眼前这位无良皇帝实在是天下最可怜的人——谁也救他不得,自救亦绝无可能。
听罢兰台令的回答,皇帝慢慢道:「朕向来喜欢定王,只因他性子散淡,有些像朕,爱弄个诗啊画啊,养个鱼啊鸟的。却为了这喜欢,不敢常叫他到宫里来。朕也十分欣赏泰王世子,那孩子不像他父亲,更不像朕。小小年纪,踏实聪明,竟有几分昔日昭烈帝的影子。朕心里很高兴,却谁也不敢告诉,只盼着过几年,待他长大些……」
子释没想到牵出了皇帝压在心底最深处的隐秘:原来他还有这样一番深沉心思。对赵琚而言,这大概算是最负责任的表现了。泰王世子仅仅见过几次,印象并不鲜明,在自己心中,那只是个不幸生于皇家的无辜孩子。而在皇帝那里,他曾是赵氏王朝的希望。
赵琚眼神空洞,似乎忘了面前还有臣子存在:「他们……总是这样。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然后告诉朕,都是为朕着想。朕暂时不想看见他们……舅父来了,有小安子应付。可是,定王来了,小安子也不肯去应付……朕不知道,能跟定王说些什么,只好由他在门外跪着……」
子释听着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皇帝自白,有点头痛。大家熟归熟,同情归同情,今天当了这个贴心听众,以后有什么事想撇清可就难了。这还是遇上这么个极品感性皇帝,轻易不动杀人灭口的念头,否则能不能竖着走出宫门都不一定。
暗暗埋怨起子周来,尽给自己找事,突然再三郑重请托,求大哥御前进言,叫皇帝早日下决心立定王做太子。
当时大觉意外:这事要么该傅大人出马,死缠烂打找自己帮忙;要么该宁小侯出面,威逼利诱请自己配合,怎么也轮不到弟弟来掺和——他在策府司忙的是边关事务,基本不及内政。
子周道:「有两个人拜托我来求大哥。一个是宁小侯,大哥肯定能猜到。另一个,大哥且猜猜看。」
子释失笑。子归离开后,子周体贴娱乐兄长的自觉意识有所增强,偶尔会这么间歇性发作般活泼一把,颇为诡异。干脆不说话,歪着脑袋等他给答案。
「是席远怀席大哥。」
「哦?」子释更意外了,定睛看着弟弟。子周追随太师进入策府司,一度与席远怀断了往来。不知什么时候,新上任的秘书侍郎和御史台右谏议大夫暗里又恢复了交情。这件事真正令子释对弟弟刮目相看,从此再不担心他的行动。
子周给大哥解释:「二王之争突然明朗,搅得朝里蠢蠢欲动,甚至有宵小之徒趁机把手伸进后宫,差点闹出借种生龙子的丑剧。席大哥说,当务之急乃是定国本,安内方足以攘外,且不管封的是谁,只有册封了太子,才能叫朝野都安定下来。」
「嗯。」子释点头。关键时刻,右谏议大夫脑筋还是清楚的。
「事情到了这一步,皇上已别无选择,再拖下去,只会越来越糟糕。大哥,我想了很久,」子周笑一笑,带着几分苦涩,「且不论定王有心还是无意,德才度量究竟如何,换个人主事,总不至于更坏——所谓穷则变,变则通,皇上沉溺声色,不理政事,太师擅权专行,难以兼听,定王殿下最大的好处,就在于年轻。年轻则有为,肯上进,能决断……」
子释明白了。不能横向剔除,那么就纵向排挤。弟弟希望外戚阵营内部以定王为代表的新一代人物走向前台,打破僵持局面,从而寻求转机。
——如此远见韬略,已经不是做官那么简单,而初步具备政治家的素质了。就冲这个,也该助他一臂之力。几个月来入眼尽是乌烟瘴气,心中憋闷至极。没想到局面变幻,会让子周顺势瞄准了东宫。虽然在自己看来,事情远没有这么乐观,但弟弟有句话说得好:总不至于更坏。古人云:「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做与不做,终究不一样。哪怕只是感觉上的不一样,对当事人来说,也意义重大。和子周相比,自己的毛病,就是太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