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任何时候都可以微笑着面对的青年人在自己都没发现的情况下,轻轻叹了一口气,浑身都松弛了下来……
望着那个忙忙碌碌的背影,林振玄默默的问自己:
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之间变成了这样呢?
他们之间的相处,怎么就会变成这样了呢?
好像就是不久之前,那个漂亮的孩子,才被他牵着手,一路从重庆牵到了北京来。
虽然是满眼不舍的泪水,却始终没有回头的倔强的孩子,一直紧紧的握着他的手。
一直到现在,他都一直记得那小小的手里,滚烫的温度……
他记得,那个孩子一直很娇气,却从来不肯哭。
他记得,那孩子虽然脾气好,什么都肯让人,在棋盘上却是寸步不肯让,输了一局就一定要赢回来。
他记得,那个孩子一直懂事的让人心疼。在每一次输棋之后,不待他来批评,已经自己苛责自己到了无以复加。
但他最记得的,是重庆的那个冬日黄昏。
阴寒森冷的雾都冬季里,有那么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一天。
小小的漂亮的孩子坐在门槛上,看着自己的父母为了自己去学棋,还是去上学争执到不可开交。
然后,他扭头,一本正经的问:“你会让我成为最强的棋士吗?”
神态里,有着某种超出年龄的沉静和安详。
也许,在那一刻林振玄就已经被打动了。所以,原本犹豫不决的他,坚定的点了点头。
“那么,我跟你走!”
八岁孩子的一句话,就这样决定了他自己的一生。
所以漠然不动的石头脸男人,牵着一个漂亮的孩子回到了北京。
他看着那孩子下出灵动的棋,看着那孩子执着的求胜,看着那孩子的努力……
他想,那孩子对待自己已经足够严苛,那么自己一定要对他好一点。不知道心疼自己的人,一定要周围的人多多去心疼他才是。
所以,在那些逝去的岁月里,他一直是那么温和的一个老师。
如果可以一直这样下去,该多么好啊!
然而,李秀哉出现了。
夏子常的黄金岁月就此结束。林振玄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心爱的弟子,一步步被打击到不复光彩焕然,甚或走入了歧途。
他想去拉他的,然而,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所以,他只能选择他认为好的方式。
他开始严厉。
因为他一直记得,那个孩子在问他:“你能让我成为最强的棋士吗?”
他说,我能。
所以,他努力的想兑现自己的诺言。
他苛责着子常,他总希望借着格外的压力,让夏子常快速的破茧成蝶,如同当年的自己。
然而,他忘记了。
并不是每个人,都叫林振玄。
所以,尽管竭力做出不在意的样子,在他面前,夏子常日复一日的拘谨起来。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发现,那个在夜深的时候,大胆的拂乱他棋盘,催着他去睡觉的漂亮孩子,再也找不见了。
那个流光溢彩天真狡黠的孩子,在时光的长河里奔跑,然后被那个叫做岁月的小偷偷走了,再也不见了。
岁月给他留下了一个微笑的、坚持的、温和的青年。
只差一点点,这个青年就接近了他心目中完美的棋士的形象。
然而,这个青年在他面前是拘谨的,拘谨到甚至无法好好的沏满一杯茶。
子常是绝对尊重他的,在所有人里,子常也是最看重他的看法的,林振玄知道。
因为看重,所以紧张。
因为一直一直被批评,所以担心。
太重视了,唯恐犯错,因此看起来就好像是疏远。
于是,林振玄想要的那个一直粘着他耍赖的漂亮的孩子,被他自己搞丢了。
而他本人,站在自己的战果面前,局促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是他自己拉大了两人的距离,然后,他发现自己已经忘记了再怎么靠近。
所以,自费前来东京观战的林振玄八段,尴尬的站在自己的弟子房间的中央,突然悲哀的发现,他已经不敢对夏子常说出:“加油,你
不会输给李诚熏的……”
因为,他的每一个字,也许都会变成一种额外的压力。
门“碰”的被踢开了,王立浚连蹦带跳的冲了进来,一把抱住林振玄的腰嚷嚷:
“林老师就是大偏心!来了大半天了也不见理我,只管和常哥墨磨唧唧!分明我明天也是半决赛的!”
由于彼此间的在意所构建的名为“僵持”的结界被打破了,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并在心里默默感激那个冲进来的人。
王立浚抱着林振玄的腰,嘻嘻笑着冲夏子常招手:“常哥常哥,我们去吃生鱼片那?”
林振玄拍了他一下,面色不动,但的确是在微笑着:“大赛前,瞎吃什么呀?万一拉肚子,明天你可怎么比赛?”
王立浚扭来扭去的抗议着。
夏子常抬头,定定的看着,眼神里,是说不出的羡慕。
然而,他已经做不到了。
所以,他轻轻的说:“小王,要不你带着林老师先去我们昨天看好的饭店?我去找了小曾马上赶过去?”
“诶?”
王立浚还想说什么,林振玄已经点点头:“那你快点过来吧!你……”
“什么?”
林振玄几次努力,最终还是叹息了一声:“没,没事。那我们先去了……”
留下了夏子常一个人对着空荡的房间,苦苦的笑。
门外,王立浚扯着林振玄的袖子,一边走一边抱怨。
“林老师,你不要这样别扭啊!你明明来看常哥比赛的,来了又不好好跟他说话!”
林振玄静了静,然后微笑,笑容有点苦:“已经没有必要了吧!他并不需要……”
“你又不和他说,你怎么知道他要不要?”
“这种事情……”林振玄微笑着拍拍他的头,叹息一样的说:“这种事情……”
你不会懂的,小王。
不懂也好,永远都不要懂吧!
“明天的比赛,不要松劲啊!”
“哼,那还用说!才不要输给死小曾那个坏胖子!”
“虽然你平日对他的战绩不错,可是大意的话……”
“哎呀,林老师你真罗嗦呀!”
“你呀……”
最后,林振玄也只是宠溺的笑笑,无奈的摇了摇头。无论如何,他的日本之行,现在看来还不算白费。
富士通的半决赛五番棋,明日开赛。
第23章:赛前
长长的走廊,柔和的灯光。
脚下,是绵软无声的地毯。
曾弦翔安静的在上面走着,乖巧的如同一个普通的胖胖的少年。
他身前几步,不紧不慢的走着的,是王立浚。
两个人,作互不认识状。
尽管,头一天晚上,他们还肩碰肩的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又一次,四强!
我不会输,曾弦翔对自己说。
即使对手是王立浚,我也不会输!
抬头,他推了推眼镜,轻轻的笑了。
入口,就在前方。
曾弦翔整了整裹在身上老鼠皮颜色的运动服,快走两步,刻意的超过王立浚抢先走进赛场。
身后,传来王立浚密语一样咬牙切齿的声音:“算你狠,这种比赛也敢穿成这样……”
曾弦翔脚步不停,只是扭头露齿一笑:“那么,接受晦气的诅咒吧!王、师、兄!”
这里,需要稍微解释一下——
和罗卿郁的地摊下棋服一样,这件老鼠皮也是中国棋院传说中的压箱之宝之一。由曾弦翔开发,而在棋院范围之内广受好评。到目前为
止,棋院内部王立浚的所有败亡之局,对手全部是在此宝衣罩身的情况下拿下的。
这搞的王立浚十分之有心理障碍,私下里曾经和小猪嘀嘀咕咕:“那么丑的颜色,一看就眼晕。满眼晦气,怎么可能赢棋嘛?这绝对是
红果果的精神暴力啊~~~~~”
“咯吱咯吱”的嚼着笋干,小猪瞥了他一眼,很冷静的回答:“你要是再敢半夜去往小曾的那件镇馆之宝上面喷香水撒墨汁,我保证他
绝对会把精神暴力上升到物理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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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纠结了两秒钟后,王立浚突然笑了,他大踏步走向棋枰,在曾弦翔的对面坐了下来。
只是,他的姿势十分之惫懒——
一条腿长长的伸出,伸到曾弦翔足够能看见他的鞋子。然后,名牌笔挺的西装裤裤腿被轻轻拉高了两公分。
于是,曾弦翔一口血喷了出来——
西装笔挺浑身名牌头发纹丝不乱皮鞋油光!亮的某人西装裤和名牌鞋之间的脚脖子上,露出了一抹逆天华丽喜气洋洋的颜色!
居家旅行必备避邪招运万能的大红色袜子!
囧着一张脸,从脚脖子看向脸,再从脸看回脚脖子。巨大的反差让曾弦翔一时回不过神来。
王立浚于是得意洋洋的把腿收了回来,低声说:“你以为就你有贱招?看见没有,这可是逢凶化吉驱邪避凶北京潭柘寺佛前供奉的红袜
子,经过常哥亲自开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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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现在离五番棋的第一番开局,还有40分钟。另一间对居室里的一对对手,都还没有到来。
随着天王巨星李诚熏的到来,现场的记者明显多了起来。
连懒洋洋的工作人员好像都立刻比刚才精神了很多,目光炯炯有神的四处走动。
王立浚看着,撇撇嘴,踢了踢对面的小曾:“喂,你要是赢了我,雷秘书可就得意了。你确定要让他高兴?”
摘下眼镜,往上哈了一口气,曾弦翔不动声色的慢吞吞回答:“是,我是平生最不高兴如了别人的愿。所以,你不用指望轻松过关。至
于雷秘书,那不算人,完全不用考虑。再说了,常哥,一定会输给那厮么……”
他还想继续说点什么,长枪大炮突然出现了,一下子伸到了面前——
“曾弦翔四段,作为年内表现最亮眼的新人,可以评价一下你的对手吗?你们很熟悉了吧?他的长处和短处都是什么呢?你觉得你在什
么地方比他强呢?”
采访了天王巨星没两句,就被挤出来人群的菜鸟记者,抱着“无鸡,鸭也可”的无奈心情,找到了新的新闻点。
曾弦翔眯着眼镜看了看她,然后低着头想了一会儿。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已经一脸从来没有过的严肃:“与王立浚九段相比,我没有任何一项比他强。”
曾弦翔看着目瞪口呆的记者的脸,微笑着,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客观平和的简直不像是在评价自己:“在所有技术上他都
比我强得多。只不过,”
他顿了顿,转头,直直的盯着对面坐着的人,眼神犀利:“也正因为如此,是他的压力比我更大!”
王立浚不得不挺直了腰身,来直面这样的目光。然而,他一步都不肯退,脸上尽管带着微笑,眼神却锐利的如同刀锋。
他笑着,声音平稳,但确定。
他说:“曾弦翔四段是算路非常精确的棋手,和他下棋会非常困难。但是,”
年轻人的声音突然微微拔高,带出了金属一样的质感:“但是,既然走到了这里,我一定会拿下这个冠军的。富士通的痛,会在我手里
终结!”
别人说出来也许会让人哑然失笑的豪言壮语,在这一刻,由这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嘴里说出来,却让人奇妙的有了某种“啊,这个人就
该是如此”的感觉。
这,也就是所谓的霸气吧?
女记者低头沉思着,想起刚刚的另一个具有类似霸气的人。
另一边的对局室里,夏子常垂头看着面前的棋盘,默然无声。
他的对面,李诚熏被一圈圈的记者包围着,应付着四面八方的问题。
如果夏子常抬头,透过人群的缝隙,他就可以看见那张年轻傲气的面孔,春风得意、势在必得。
不过,即使他不抬头,那些问答也一字不漏的传进了他的耳朵。
……
“虽然我是唯一进入四强的韩国选手,但是,围棋并不是靠人多取胜的运动啊!我为什么要对此感到压力?”
……
“我认为我有90%的机率拿到冠军。诶?剩下的10%?那是棋神附体的可能性啊……”
……
“是,我是打算重演年初春兰杯上的那一幕的。当然,这需要对手的配合。”
……
“夏子常九段是很不错的棋手。半决赛是五番棋,相信一定会很精彩刺激的。”
……
听着少年心直口快的回答,夏子常几乎要苦笑了。
多么的年轻!多么的意气风发!
年轻,真好啊!
而自己,也许在年龄上比对面的人也许并没有大太多。但是,在心态上,却已经像上一个时代的老古董了……
微微的闪神里,记者们也许是为了照顾他的情绪,终于也有人把目标转向了这边。
听着和刚才几乎如出一辙的提问,夏子常微笑着摇摇头,给出了夏子常风格的回答——
对着李诚熏九段,我的成绩一直不太好。
所以,非常高兴能和李诚熏九段下一次五番棋。
我当然介意胜负,所以我会努力求胜。
但是,我无法预测获胜的机率。
时间,迅速的过去。
富士通五番棋的初番,即将开始。
第24章:雪崩
雅致的棋室被华贵而厚实的地毯和墙纸包裹着,如同一件珍贵的珠宝。四下里,都是刻意为了对局所设计的、特殊的柔和灯光。
宽大的房间里,深浅不同的呼吸声,在各处起起伏伏着。
除此以外,四下里一片安静。
棋枰的两旁,坐着即将一决生死对手。
如同实质一般的锐利的两道视线,在虚空中对撞,几乎可以看得见火花四射!凭空让周围的人紧张不已。
裁判长平淡无起伏的声音,挽救了不知多少人的心跳。
猜先,开始了。
猜中了黑棋的曾弦翔,毫不犹豫的把黑子重重拍到了小目之上。
作为实地流的棋手,他选择了自己最常用的“错小目”开局。
王立浚头也不抬,如影随形般跟了上去。
交手的两人太过熟悉的结果就是,开局才刚刚不足四十分钟,两人已经如行云流水般堪堪过招30余手。
至第31手,两人在左上角走出了一个定式。
大雪崩!
观局室里,林振玄呼吸一紧,几乎立即坐直了身体。
但见棋枰之上,黑棋巍巍,其势险而其形抖。而白棋则如山顶之雪,依托其上,顺势迅速滑落。
大雪崩之名,由此而来。
这个定式,异常凶险。
往往瞬息之间即可演化出千百种变化来,然而这千百种中,可能只有一种成立。
只要一招之错,即会万劫不复。
计算、决断、直觉,在大雪崩前提的行棋之中必须高度统一到了一个可怕的境界。
这就是大雪崩,和大斜千变、村正妖刀一起被成为最复杂变化的定式。
选择了这样定式的两人,只怕下面有一场好争斗。
林振玄这样想。
以王立浚的快速运算和恐怖杀力,以曾弦翔的敏锐到吓人的实地嗅觉,下面的一场对战,颇为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