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嫌弃的话,李九段愿意不愿意和我一起摆一下这盘棋的走向呢?”林振玄平板无波的声音响起,打破了一室的尴尬。
朴立恒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谢对面坐着的那个讨厌的木头脸男人。
定了定神,李秀哉轻轻的走了过去,坐在了林振玄的对面:“那么,请您指教了……”
撇着嘴,朴立恒心不甘情不愿的坐在了自己弟子的身边,和平生最讨厌的人一起观看着这一场硝烟弥漫的富士通……
中方观局室,外间。
“喂,你们两个,把朴老师和秀哉,就这样丢下,不是很没礼貌吗?”被师弟撕扯着坐在沙发上动弹不得的夏子常抗议着。
他的身边,小曾推着眼镜笑眯眯的回答:“怎么会?给他们足够多的独处的时间,这才是最大的礼貌啊,常哥。”
“呃?”
“老人家间的恩怨,肯定不希望我们后辈在场嘛!”曾弦翔说的十分之肯定。
“这样……吗?”夏子常半信半疑的发问:“那那那,那秀哉在里边不是也很不好吗?我去接他出来……”
话音未落,他抱着突然抱着脚“嗷嗷”哀嚎起来:“小猪你干嘛踩我?”
坐在他对面,罗卿郁哼唧着冷笑:“我看踩踩能不能把你踩聪明一点?他要是觉得不好,他自己不会走出来吗?要你鸡婆?还接出来?
!你以为你新郎官去迎新娘子啊?”
夏子常眼泪汪汪的盯着恶势力,敢怒不敢言。
半晌,终于哼哼唧唧:“那,那就这样傻坐着啊?李诚熏刚刚不理小王左上角的试问手,直接就上了大斜,下面正着急上火呢……”
罗卿郁斜着眼睛瞥他,夏子常忙忙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小猪于是冷哼一声,和曾弦翔嘀咕了一阵子,转头和夏子常说了声:“等着”,转头就冲进了内间。
夏子常伸长了脖子,刚刚想跟进,却一下子被小曾压在了沙发上,动弹不得。
曾弦翔还是笑的很温柔。
可是听着他的话,夏子常却还是忍不住使劲打哆嗦。
他说:“常哥啊,小猪刚才跺的很疼对不对?疼就不要动啦,不然小猪会觉得自己跺的太轻了,呆会再补上一脚就不好了……”
在看似威胁的安慰or看似安慰的威胁声中,罗卿郁大摇大摆的走进了内间。
屋里的三个人都停下来看他,他却根本装没看见。
不抬头,不说话,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四下里翻出一副棋枰,抱着闲置的棋钵放在上面,转身就出门去了。
自始至终,完全当屋里的三个大活人是空气。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后,屋里年长的两位相视苦笑,为自己的不招人待见。
只有李秀哉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他只是很平板的指着棋盘,低声的自语:“很明显,现在是黑取实地,白取外势……”
外间
师兄弟三个人挤在一张沙发上,嘻嘻哈哈的摆弄着黑白子。
刚刚开始的时候,夏子常还会试图频频起身,不时试探着冲破两位师弟的包围圈。
但是,随着棋局的深入,他渐渐沉迷,回头和欲言又止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喂,这样太冒进了吧?难道不是应该先补一手吗?”他很不赞成的看着罗卿郁的下法,挪去一颗云子,然后在黑大块上补活。
罗小猪挠挠头抗议:“太缓啦!不如干脆跟着他长,近身搏斗,看谁怕谁?”
“那他要是这样一顶呢?”夏子常摆出自己的变化。
“他顶你就倒扑啊,”摆着摆着,小猪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来:“然后打吃嘛,把他的龙尾巴割下来!”
看着他这天马行空的一手,一旁的曾弦翔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声来。
“你哦!”夏子常宠溺的笑笑,揉揉小猪的短毛:“再折腾下去,好好净活的棋都被你折腾成打劫活了!”
罗卿郁不以为意的瞄着夏子常嘻嘻笑:“那就跟他打劫嘛!”
曾弦翔笑着摇摇头,站了起来。
他慢悠悠的晃到里间的门旁,礼貌周到的敲门,礼貌周到的进门,礼貌周到的打招呼,然后,瞄了一眼闭路,随后礼貌周到的出门。
只是,最后,礼貌不甚周到的刻意把门留了一条小小的缝隙。
“没那么复杂!没那么复杂!王师兄根本就没理李诚熏的大斜,他直接去取地了!”
曾弦翔笑嘻嘻的一路冲回到沙发旁边,把一堆棋子抹掉,再一一摆上……
“小王个猪头!居然避战!”看着局势的变化,罗卿郁开始怒骂。
“还好啦,哪里有你说那么严重,他虽然实地受损,但是取得了先手,可以在左上连走三手嘛!”拍拍他的头,夏子常很沉稳的说出自
己的见解。
“就是啊,局势两分嘛!”蹲在沙发对面,小曾插嘴。
“算了吧!只要李诚熏在这里从轻处理,再来一大跳,你自己看看,是什么结果?”罗卿郁边说边摆,几乎有些气急败坏了。
……
……
“不错嘛,模样撑起来了”打量着局势,夏子常轻轻的笑了:“所以,这个算是诱饵呢,还是邀请呢?”
“不管是什么,小王要是再不打入可以直接去死了!”气哼哼的妖怪猪嘟嘟囔囔的发着牢骚。
……
……
……
喧哗的笑语,精妙的评价间杂着落子声,从那条小小的门缝迅速的传进内间。
不时,就有谁出了错误,三人轰然大笑。
嘲笑,推搡,急切的你争我抢的说话。
一个变化没有摆完,下一个就又跳了出来。
比起内间安静和高雅,外间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世俗,但却快乐。
一片遥远的喧嚣声里,内间的棋枰两侧,李秀哉和林振玄如木石般对坐,寂然无声的随着棋局的进展摆出一个又一个的变化来。
充耳不闻,丝毫不受影响。
朴立恒很想这样断定。
但是,再看了几手秀哉的应答,他叹了口气,站了起来,慢慢的向外间走去。
可能的话,他实在不想看到如此平静无波的枯萎。
这样的安静,让他心悸……
第50章:荒凉
富士通的决战室迎来了有史以来最华丽的一位决战者。
在刻意压抑住的抽气声里,年轻的棋士带着桀骜和锋锐的笑容,大踏步的走进门来。
他微笑着落座,然后中规中矩的向自己的对手行礼。
李诚熏的脸色有些苍白,然而,却完全无损于本身固有的戾气。他就好像是永不入鞘的利刃,终年弥漫着冰冷的空气。
扫了一眼自己的对手,他眼中瞬间划过的蔑视如刀锋般割在了王立浚的神经之上。
剧烈的疼痛如冰冷的火焰,借由那目光点燃,然后猛烈撞击着,从某一个点迅即蔓延至全身。
好疼。
疼的,他下意识就想把身体缩成一团。
疼的,他忍不住又回想起一次又一次惨烈的败局……
经由成功建立起来的自信乃至自负,也许是李诚熏除了鬼神一般的搏杀能力之外,另一件强悍的武器。
在这种自负的支持之下,他肆意妄为!
行人所不敢行,想人所不敢想。
在如此强悍的气势之下,对手往往还来不及理清自己的思路,早已被他押上了最惊险的思路,规规矩矩的跟着他危险的脚步起舞。
然后,在棋局终结之前,精神已经枯萎……
只差那么一点点,王立浚也许在开局之前就先输出去一手棋。
被无尽的痛楚推挤着跌向自卑的悬崖前的最后一秒钟,他命令自己直起腰来。蔑视着周身的疼痛,直起腰来,以最大的力气恶狠狠的迎
头击向心中的那名为胆怯的怪兽。
……
……
争斗的过程是如此难熬,漫长的让他以为,已是沧海桑田。然而,睁开眼睛却发现,也只不过是短短的一个瞬间。
微笑着眯起眼睛,王立浚低头,头发斑驳的颜色轻轻的抖动,划出华丽的曲线。他抓起了手边棋钵里的一把白子,漂亮清澈的眼睛直直
的看向对方。
李诚熏,你很强。
你是一个值得尊重的对手。
但,也仅仅如此而已。
你并不是神佛,也非妖魔。
纹枰之上,胜者为王。
目光的猛烈的对砍之后,各自若无其事的分开了。
李诚熏没有猜中,于是王立浚执黑先行。
手执黑色的云子,略一沉吟,王立浚选择了在左右边盘获取实地的布局方式。于是,理所当然的,执白的李诚熏开始攫取外势。
这样两位棋手的对局,注定是大开大阖跌宕起伏的。
在所有人的期待中,仅仅平凡了不到数手,精力充沛的李诚熏迅即脱先。
他不应左上的黑棋,而于右上角弈出大斜。
大斜,又被称为大斜千变,最是复杂的一个定式。
对于自己的算路和杀力具有绝对的信心,所以李诚熏选择了最为复杂的大斜——他要让场面无限复杂化,方便自己乱中取事。
也许是对此依然有忌惮,王立浚细细思索了一会儿之后,少见的选择了比较保守的避战取实地的定式。
如果是别人,也许就满足于大家各自铺地板各自经营的平静情形了。
然而,李诚熏不是别人,接下来的行棋他明显,不依不饶的纠缠过来,搞得王立浚十分之束手束脚,整个布局的思路被打乱,显得十分
不流畅。
无奈之下,黑棋愤然反击。
反击的效果是,实地受损,但是得到先手。
这正中李诚熏的下怀。在这里,他从轻处理之后,立即大跳。至此,上方白阵巍峨而成。
白阵既然张开,以王立浚个性岂有不应之理?
想都不想,黑子立刻打入。
随着这一颗深水炸弹的投入,昏天黑地的一场攻防战拉开了帷幕。
李诚熏当然不会允许别人在他的模样里乱踢,何况在这里白棋原本就势厚。
眼睁睁就见着白方高举着狼牙棒开始猛敲黑大块。
先是一记尖顶,随即立刻镇住。
这原本已经是非常过分的手段,大家都以为他是要压迫着王立浚来就地作活。
谁知道,他竟然是以此迷惑对手,然后迅雷不及掩耳的猛冲过去破坏了黑棋边上的一只眼。
紧接着,下面的一手“挖”一手“断”出来,所有看棋的人有一半就想砸桌子了——这家伙,他竟然是赤裸裸的想全歼打入的黑棋!
罗卿郁“嘶嘶”的抽着气,牙疼一样哼唧着:“真TMD的狠!这厮胃口也够狠,他属鲸鱼的吗?”
气呼呼的拍了一子在棋枰上,曾弦翔很不满的抗议:“罗师兄你不要光说风凉话啊!怎么办怎么办!?”
“怎么办?”罗卿郁瞅着小曾坏笑:“凉拌!要不你对局室里放点煤气进去……”
话音未落,已经被夏子常揪着耳朵教训了:“又在那里胡说八道!”
罗卿郁“哎哎”的求着饶,曾弦翔“嘻嘻”的笑着看热闹。
朴立恒走到外间的时候,看见的正是这样乱七八糟的一幕。他咳嗽了一声,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慢吞吞的走向这一堆坏家伙。
看见来了人,夏子常慌忙放下揪着罗小猪耳朵的手,想要站起来打招呼。
然而,比他要快,朴立恒走到沙发对面,把小曾踢开,拈起一粒云子拍到了棋枰上,然后看着对面的两人笑笑。
夏子常愣了愣,低头去看棋。
那一粒白子,正正的拍在了要害之处,眼看白棋就要合围,黑子大大不妙。
小猪撇着嘴,随手就拍下了他的应对——这一手,是典型的乱上添乱之举。一片混乱里,到底是白杀黑,还是黑突围反镇白,倒也一时
看不清楚。
局势,两分。
曾弦翔眼睛一亮,正准备说点什么。朴立恒却是诡诈的笑了一下,他问:“罗六段,你确定吗?刚才在闭路上看,王九段也是这么个应
对,但是,你确定吗?”
他的手若有若无的指向黑棋在盘面上纷繁复杂里的一点点薄味。
难道……
曾弦翔和夏子常一惊,默默垂头迅速的计算。
只有罗小猪抽抽鼻子,一脸的鄙视:“朴老师,你省省吧!折腾那里,黑快一气,直接就杀白了。”
夏子常也算清楚了,他抿着嘴笑了起来:“几乎被骗过去了……”
看着依旧不明所以的曾弦翔,他一边笑一边摆了出来:“我们都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最简单的收气……”
看着低头慢慢摆棋的夏子常和一脸恍然大悟笑着看棋的曾弦翔,朴立恒压低声音,用只有罗卿郁和自己能听见的音量开口:“小子,你
差不多一点啊!要不要这么欺负我们家秀哉啊?”
罗卿郁冷哼,也是低声的回答:“就是要!怎么样?”
“喂!你……”
不等他说完,罗小猪突然提高了声音,用韩语很流利的背诵:“……‘所以,你看,我愿意你和你一辈子坐在棋枰两侧,用我能想到最
残酷的手法对你进行屠龙。我想,这就是爱吧……’”
“太变态了吧!”
正在仔细看棋的小曾被冷不丁这么一刺激,立刻蹦起来,一边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一边抗议:“罗师兄,你又看了什么恶心书啊??
你这样很容易影响少年儿童的正确三观形成你知道吗?”
“哦?”似笑非笑的瞅了一眼脸涨的通红目瞪口呆的朴立恒,罗小猪懒洋洋的回答:“你别随便下定义啊,小曾!这可是我从姚老师的
私藏里翻出来的我的韩语入门书啊……”
夏子常很不赞成的摇摇头,摸摸他的头发:“小猪啊,小曾说的对,这么奇怪的书,还是少看点吧!这哪里是爱嘛?听起来简直像电视
上说的美国那个变态杀手嘛,爱你所以把你的头砍下来收藏起来……”
罗小猪忍笑忍到肚子疼,还要一本正经的回嘴:“好啦!我知道啦!那时候不是年纪小嘛!谁知道姚老师那么小心收藏起来的东西,会
是这种……”
“那还不是你偷偷开姚老师的柜子来着?”宠溺的弹了他脑门一下,夏子常摇摇头,低头继续和小曾去讨论棋局去了。
剩下满脸通红的朴立恒和一脸窃笑的罗卿郁眼神对劈。
结果,自然是朴老师完败。他悻悻然的说了一句:“算你狠……”
过了一阵子,在小猪的斜睨里,又红着脸期期艾艾的问:“喂,小子,你刚才说,他是小心收藏起来的……”
罗卿郁终于再也忍不住,抱着肚子笑倒在夏子常怀里。
“喂!”朴立恒气急败坏中……
嬉笑声,落子声,夹杂着朴立恒的笑骂,一点不落的传入了里间。
落子的手,于是顿了顿。
片刻后,那云子还是落了下去,完全应对无误。
只是,对手却迟迟不应。
秀哉很迷惑的抬头,于是看见了林振玄眼里一闪而过的类似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