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又呆了五秒钟,突然尖叫了一声,又冲进屋子去,拖着一个男生出来,指着夏子常对那男生尖叫:“兔子兔子,看到了没?夏子
常九段啊,活的夏子常九段啊!掐我一下啊,我有没有眼花啊啊啊啊~~~~”
男生明显比女孩子沉稳的多,他搂着小姑娘笑:“我看见啦,是夏子常九段。我保证,你眼睛绝对没花。小歌,镇定点啦,别让夏子常
九段笑话你!”
然后,他向夏子常伸出手来:“夏子常九段,久仰。别在意刚才听到的话,小付有的时候就是嘴贱一点,心眼不坏的。”
夏子常微笑:“当然不会,虽然不好听,但大家说的毕竟是事实。”
小歌眼睛睁得大大的,听到最后这一句,突然涨红着脸开口:“才不是这样子的。夏子常九段,不是谁声音大谁就是大家!我认识很多
棋迷,大家都很喜欢你的。小付那坏蛋才是少数。”
夏子常笑了一下,并不很把小姑娘的话当真。
小歌越发着急了,忙忙的扯着小男生:“兔子,你说你说!”
被叫做兔子的男生扶扶眼镜,眼睛定定的看着夏子常:“夏九段,其实,我不会下棋。但是小歌和她的朋友们非常非常崇拜你。所以,
我想,被这么好的女孩子这么认真崇拜的人,总不是坏人!”
“哎呀,你说的都是什么呀?”
兔子笑了笑,继续说下去:“我不知道夏九段你平时都遇见什么样的棋迷。但是,小歌这样的,应该是很大一部分吧?只是,他们一向
不怎么说话而已。喜欢一件东西,谁会不停的说不停的说呢?只有讨厌,才会祥林嫂一样喋喋不休吧?所以,你会觉得棋迷都是很讨厌
你的吗?如果你这样想,小歌她们这样,真正支持你喜欢你的人,不是太可怜了吗?”
看着一本正经的小男生,夏子常竭力忍住了笑意,他很严肃的点头:“虽然很谢谢小歌和兔子的好意。但是,比较失礼的是,我其实,
并不会因为别人的喜欢和讨厌来决定是否要下棋……”
如果我不下了,也只是因为我不想下了而已。
小歌扑扇着大眼睛,满眼的崇拜:“果然和我想的一样,夏九段太帅了!夏子常九段,你一定可以赢得了李诚熏的!”
“这个很难说,他比我年轻。”
“可是,李秀哉九段,最近就一直在赢啊!”
夏子常突然顿了一下——
李、秀、哉
那个名字,
那个他刻意不去想,假装遗忘了的名字。
只在一个瞬间,刺透了他的甲胄。
封闭的空间一下子被放到了阳光下,他突然开始瑟瑟发抖,为了自己而感到羞愧。
然后,他拿出了手机,定定的看着……
第07章:两极
光线明亮的房间里,一片安静。
连呼吸声,似乎都经过刻意的压抑,显得轻而薄。
细长苍白的手指,拈着一粒白色的云子,缓缓的划过棋盘。安稳优雅,如同展翅的鹤。
李诚熏着魔一般,目光热切的追随着对手的一举一动。
即使,他知道,这一子落下,棋局也就终结了。自己,负半目。
“嗒”的一声,子落纹枰。
这一个瞬间,李诚熏甚至错觉,那云子竟是被那只瘦弱的手,除去了一切杂质,只剩苍白……
拈白了琉璃
三星杯后,又一次的国内头衔战。
挑战者李秀哉,以极其微弱的优势,打败了卫冕者,现任的第一人李诚熏。
行礼过后,是快速的复盘。
这木与石的相会,创造出了变幻无穷的奇妙宇宙。李秀哉完全沉溺于此,甚至没有听到耳边有人在呼唤。
这样的李秀哉,总是让人心折。
李诚熏定定的看着,唇边,是少见的温柔的微笑。
所以,他静静的等待,等待着秀哉自己回过神来。
,
五分钟后,秀哉轻轻吐了一口气,抬起头来。
然后,脸涨得通红,磕磕巴巴的道歉。
李诚熏笑着摇摇头:“前辈,太客气了,这没什么的。不过,可以的话,今晚可以给我个机会,让我请前辈吃饭吗?”
“诶?为什么呢?”
“这个嘛,”李诚熏顿了顿,笑着开口:“因为前辈最近的成绩实在是好的吓人。不论是我,还是明基允浩,还是其他的新晋的棋手,
最近对着前辈几乎没有一胜啊!所以,想讨教讨教经验那!”
秀哉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你太夸张了。大部分时候只是运气比较好而已。”
“那么,晚餐?”
“那就不好意思,要你破费了!”
六月的杭州,已经有些热了。
夏子常推着自行车,茫茫然的走着。
他感觉自己好像在一片沙漠之中。往来的人流,一个一个模糊了面孔。他自己,便是这万千恒河沙中的一粒,随着时间之河,随遇而安
。不关心自己来自何处,也不在意最终将停泊在哪里……
无用的,好像一个傀儡戏木偶。
他问自己: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找到答案之前,到家了。
他停了下来,怔怔的抬头看着眼前的建筑——古老、破旧、黑暗。
裸露在外的红砖,因为岁月的侵袭,渐渐变成了难看的黑色。黑洞洞的入口里,微弱的泛黄的灯光嘲讽的笑着,如同一个行将断气的妖
魔。
带着臭味的空气,在走廊里盘旋着,慢吞吞的爬到出口,和外面空气里的花香混合成了一种奇怪的味道。沉重的,如同铅一样的味道,
重重的压在夏子常瘦弱的身躯上。他忍不住哆嗦起来。
“神经病哦!挡在门口……”刺耳的女声在背后响起。
子常惊跳。
胖胖的女人提着大捆的泛黄的菜叶子,和同伴趾高气扬的大步走进去。经过夏子常身边的时候,她们的眼神如针,轻蔑而迅速的打量了
一下这个年轻的男人。然后,转头,高声的谈笑:“我和你说哦,今天真的是捡了大便宜,才五毛钱一斤的哦!刚开始他还不肯卖,我
花了半个小时和他讲的哦……”
声音渐行渐远,夏子常狠狠的闭上眼睛、再张开。然后,泄愤一样,冲进了自己小小的家。
楚衡到什么地方代课去了。
预料之中,房间里没有人。
在闷如蒸笼的房间里,他两步跨到床边,坐下,双手抓着头发,一动不动了。
晚七点,汉城
豪华的法式餐厅里,空调温度打的有点过低了。
李诚熏先是低头嘱咐李秀哉穿好西服小心感冒。然后,叫来了大堂的经理,很有节制的表示了抗议。
十来分钟后,温度回到了比较适宜的区间。于是两个人开始点菜。
“那么,蜗牛怎么样呢?配着红酒吃,味道最棒的!”李诚熏很热切的推荐着。
秀哉打了个哆嗦:“还是,换种别的食材吧?其实,牛排也不错的。”
李诚熏于是不怀好意的笑了:“原来,前辈害怕蜗牛啊?”
“这个,和害怕无关吧?只是单纯的不喜欢啊!”秀哉红着脸抗议,相当困窘。
“诶诶,前辈说的,总是正确的。”回应他的,是毫无诚意的回答和李诚熏欠揍的笑脸。
最终,两个人都选了六成熟的牛排。尽管,李诚熏本人对蜗牛并无偏见。
悦耳的钢琴声从某个看不见的角落流泻出来,每张桌子上,都有一盏小小的烛火。绿色的植物掩映下,不时有娉婷的身影穿梭。
“如何?环境还不错吧?很多情侣喜欢这种浪漫的气氛,所以愿意接受贵的吓人的价格啊!”
李秀哉有些不赞成的摇摇头:“诚熏,我记得,你的家境不太好吧?”
“那个啊?”李诚熏大笑了起来:“果然,前辈对金钱和对自己的价值一样,毫无概念呢!仅仅只是国内头衔赛的奖金,就足够支付我
们全家过上这样奢华的日子了。更不要说那些国际棋赛。而且,我和前辈不一样,时间和价格都合适的话,我是会接一些商业活动的。
”
李秀哉点点头,片刻后,又摇摇头:“虽然诚熏你的天赋很好,但是太分心的话,难道不会影响状态吗?”
“当然不会!正是为了保持自己的状态,才需要高强度的对局。如果没有这样的对局的话,精神只怕会在不知不觉中,慢慢的枯萎掉吧
?”
“这样吗?”李秀哉若有所思。
同一时间,杭州
天色渐渐暗了,夏子常慢慢抬起头来。
他机械的换好衣服,走向共用的厨房,开始准备晚饭。
已经有点晚了,希望赶得及。
然而,厨房里已经有人在了。
打着赤膊的男人踩着人字拖,一边嚎着“死了都要爱”,一边在“哗哗”的水龙头下,狂冲着几片菜叶子。
看见夏子常进来,他慌忙关上水管,有些尴尬的笑笑:“我才来的,没开多久……”
点点头,夏子常默默的去做自己的事。
油壶里的油,只有上次用的一半了。他皱皱眉毛,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男人挤了过来,神秘兮兮的对他咬耳朵:“那个啊,好像是隔壁的王阿姨用了哦。我看见的……”
夏子常忍耐的点点头,冲他笑了一下,表示感谢。然后,开始了自己的煎炒炖炸……
晚八点 汉城
“所以,秀哉前辈认为,成功的秘诀就是注意休息了?”李诚熏笑笑,显然并不很当真:“可是,除了这个之外,我觉得前辈的棋风最
近的变化也很大啊!”
秀哉微微侧头,仔细的想着最近的一些对局。一边思考一边慢慢的回答:“以平稳的局面进入收官,然后凭借官子精确无误的计算,最
终获取胜利。是我一向的做法。然而,新一代的棋手,并不允许我一直平稳下去。如果一直坚持的过去的步伐的话,我对于像诚熏你这
样的棋风就会显得完全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因为不到收官,你就会屠了我的龙吧?”
李诚熏咧嘴一笑:“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谈起棋来,前辈就认真的不得了。即使只是原本用来寒暄的问题,前辈也总是竭力给出最真诚
和正确的回答。我啊,就是最喜欢前辈这一点呢!”
秀哉微笑了一下:“我也是执棋的人。关于棋的问题,总不该被轻慢的……”
晚八点,杭州
夏子常给楚衡留了一张字条,一个人来到了湖边。
木质的栈道上,灯火明灭,意境悠然。
他一个人沉默的看着湖里那肥胖的锦鲤。为了争吃游人投下的鱼食,密密麻麻的红色的鱼布满了水面。整个水面,波光粼粼。
这些红色的鱼,小曾给他的资料里写道,传说是西施的化身。
西施为越而亡吴,最终也不肯和吴王妥协出逃。于是最终被吴王拿白绫裹了,沈湖。
曾经那么刚烈的人,到最后,也还是会为了两口鱼食,摇尾乞怜呀!
夏子常自嘲的笑着。
如果,那个女人一直停留在那个被沈江的时刻,这故事该是多么的完美!不要有这样讽刺的后续,一切就都完美了!
晚八点半,汉城
再次对李诚熏的盛情款待表示感谢后,李秀哉起身告辞了。
李诚熏一个人坐在烛光中默然片刻,然后微微的苦笑了:“告白,就这样被自然而完全的无视了呢!也不知道前辈是太聪明呢,还是太
迟钝……”
他笑着,把秀哉留下给侍者的小费拿了起来,放在蜡烛上,慢慢的烧起来。
看着那火苗,他慢慢的着迷。
秀哉一个人慢慢在街上走,让夜风吹在他微微发热的脸上。
酒量,果然是不够看啊!他有些懊恼,不过红葡萄酒而已。自己果然和那个家伙说的一样,喝酒的时候,完全不中用啊!
电话铃响了起来,是来自中国的陌生号码。
他瞬间僵直,然后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接听起来。
“秀哉——”
第08章:破茧
月亮藏在云中间,晕出暧昧的黄色。四下里,黑漆漆一片。
红的绿的灯,来来往往的如织行人,好像是另一个空间。他站在灯光的暗影里,心下,只有一片孤寂。
寂寞而荒凉的黑白色世界里,冷冷的落子声也只激起了冰冷的回声,没有一点点的温暖。
这些年来,所有受过的伤,从记忆的最深处跳了出来,在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上灼热的刺痛着。而在那之上的,是对自己的蔑视,对背弃
了围棋的自己,凌厉的蔑视。
寒冷如冰,尖锐如刀锋,深深刺入了心脏的最深处。
这个初夏,西湖边,寒冷的如同南极。
所以,夏子常抱住自己,瑟瑟发抖……
所以,他在下意识拨通电话之后,也只能叫出:“秀哉——”,便已哑然。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太多的话语要说,所以只能沉默。
他渴望的看着,远处,那暗夜里的一点点的暖,无限的渴慕,渴慕着救赎。然而,过往的经历告诉他,那温暖是骗人的,救赎自己的,
只有自己而已。
期待又犹豫,不信却渴慕。
夏子常如同一只坏掉的唱机,卡住了唱片。
李秀哉什么都没说,只是很耐心的等待。
他总是很耐心的,无论是在盘上,还是在生活中。
只要有必要,他会一直等下去。
于是,他等到了。
“秀哉,好久没联络了呢!”
竭力平静的语气后,有某种他不能确知的违和感。所以,他皱了皱眉头,淡淡的回答:“那是因为,某人好像很忙……”
他以为他下面就能听见某人嘀嘀咕咕半推诿半抗议的道歉了。
然而,没有。
夏子常只是轻轻笑了一下:“忙吗?瞎忙吧!虽然努力,却还是一团糟。从很久以前就这样……”
不详的感觉如乌云一般,越发浓厚了。
然而李秀哉只是安详的回答:“那也比什么都不做好吧?”
“秀哉真是了不起的人,”夏子常慢吞吞的回答,看着眼前的波光浮动,眼神阴郁:“而我……”
“子常……”
“哈!”赶在秀哉开口之前,他突然笑了起来,很自嘲的笑声:“虽然秀哉说,只要努力就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可是,有些事情,并不
是努力就可以达到吧?也并不是非我不可的吧?”
“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李秀哉很冷淡的回答:“我下棋,和别人有什么关系?没努力之前,谁知道能不能达到?”
“然而,我真的,必须去下棋吗?”夏子常犹疑着,他看向天空,那里一片迷离,没有一颗星星。这么痛苦的,挣扎的,几乎无望的努
力,真的有意义吗?
“那要问你自己!”李秀哉有点生气,声音于是尖厉起来:“这种无聊的问题,不要用来烦我!”
子常于是苦笑了:“秀哉,你还真是一点都不客气呢……”
李秀哉顿了顿,终于压低了声音:“我不知道你会达到怎样。但不论怎样,只要你还在下棋,我总是在棋枰这边等你的。”
夏子常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