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弦翔,以一种沉默而坚持的姿态,快速成长着。
没有罗卿郁的华丽,没有夏子常的绵泊,没有王立浚的锐利,那是一个从棋才到长相都无比平凡的孩子。
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在一堆天才中间,以自己的努力和并不杰出的天分,磕磕绊绊的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很多时候,他是不甘的。
更多时候,他是自卑的。
看着这个小小的师弟咬着嘴唇,把眼泪逼回肚子,天真的笑给每个人看。夏子常心里,不是不心疼的。
然而,他不敢把这怜悯露出来给那孩子看。
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挫伤了那孩子本就脆弱的自尊心。
对于那个孩子,最好的照拂,就是把他当做和罗卿郁王立浚一样的孩子看,不特别照顾,也不特别冷落。
平等,是夏子常和罗卿郁王立浚能给曾弦翔的最好的礼物。他们以一种看起来简单实际却很困难的方式,宠爱着这个最小的弟弟。
自卑又自负的曾弦翔,就这样在一种古怪的宠溺中成长了起来。
然后,长成了现在这个怪样子= =||||
“在担心师弟?需要我明天放水吗?”秀哉的打趣将夏子常从沉思中拉了出来。
他洒然一笑:“如果我说是,秀哉会揍我吧?然后回去又会被小曾他们一起揍。这么亏本的事情,你当我傻的?”
“看起来是不怎么聪明!”
“喂!”
“实话而已。”
斗嘴到了这个阶段,两个人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夕阳下,瞅着彼此,竭力忍着嘴角的笑意。最终,不知道是先破的功,两个相视“哈
哈”大笑起来。
夕阳下的笑声,传得很远很远……
内心,无比的轻松,无比的透彻。只有这个时候,这两个人才是脱去了种种外在强加在他们身上的种种身份,重新只回归到夏子常和李
秀哉两个单纯的爱棋的人。
两个人携手对抗走过的年华,如同一粒种子,被埋在了彼此记忆的深处。在不经意间,就长出了青葱的大树。地下,是茂盛的根须,将
两个人紧紧牵绊。树冠上面,结着最欢乐的果实,成为彼此人生中最宝贵的礼物。
“好像没有上垒啊……”陈易江抱着肩膀,看着斜上方天台上的两个年轻人,头也不回的对身后的人汇报。言语之间,是掩饰不尽的笑
意。
他背后,林振玄懊恼的咕哝一声:“默默唧唧,连赢棋都不会!太过小心了吧……”
“你教出来的!”毫不留情直指问题重点的,照例还是陈易江九段。
“你不觉得阿衡是更直接的责任人?”
“也是……”陈易江忽然一笑,笑得相当之暧昧:“阿衡今天被那谁打下马来。明天的比赛就是和小妖的对局哦……”
林振玄明显有一秒钟的狼狈,他借着放茶杯掩饰过自己的表情。清清嗓子,这才开始一本正经的回答:“阿衡今天大意了。在大空围成
之前,被朴立恒跳入了中腹。哼,打入和浅消,那个男人今天玩的还算漂亮……”
“谁说不是呢?”陈易江扼腕:“阿衡有的时候,还是太过任性妄为了。她的天分,完全没有必要坚持这样的下法……”
林振玄摇摇头:“宇宙流本身并没有任何问题。但是,过于执拗于形式,其实对于自然流反倒是一种违背。阿衡她……”
他摇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白天的比赛中,楚衡中盘负朴立恒。
从头到尾,楚衡并没有得到任何像样的机会。可以说,她是落入了朴立恒的彀中了。并非朴立恒棋力比她强很多,只是她自己本人行棋
过于艰涩,完全没有找到流畅的原调。所以,她被朴立恒牵着走,一步一步行来,直至中盘投子。
柔风快抢,宝刀未老。
“至少这个方面,这个男人值得尊重……”林振玄喃喃,语调之中不乏羡慕,然而,更多的,却是对于自己的愤怒。
不能再下棋的林振玄,何等可笑的一个存在!
“不甘心的话,不妨下届比赛参加外围赛。”轻描淡写的声音,是陈易江。
林振玄抬头,淡淡的笑:“的确,而且有人已经做了……”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七个人中,最有悟性,也最有勇气的,始终是他!
渐渐暗下的天光里,两个男人沉默了。
“所以,明天的比赛,你到底是去观局室,还是在自己房间呢?如果想要直接去对局室,也不一定不行哦!”重新开口,陈易江明显一
副幸灾乐祸的口气:“你说,应氏杯组委会是不是故意的啊?头几轮就让老古董们自相残杀完毕,免得影响后面比赛的可看性。不过,
也好,”
他兴致勃勃的接下去:“好多年没有看见小妖和那个男人激情四射的对撞了!”
故意含混而暧昧的措辞,理所当然的得到了病人如刀一般的一剜。
看着对方还不知道适可而止,林振玄几乎是有些狼狈的丢出了自己的武器:“敏敏呢?去和阿衡喝酒去了吗?”
陈易江脸上的笑容冻结了。
林振玄讷讷,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补救。
几秒钟后,陈易江伸手抹了一把脸,抹去自己脸上所有存在过的表情。他淡淡的回答:“我不知道。她输了棋,心情不好的时候,我永
远找不到她。也不知道她和谁在一起。”
白天的另一场比赛中,曾弦翔以沉稳到可怕的算路,屠掉了杨思敏的大龙。
少年人,甚至没有用完自己的保留时间。
杨思敏迭出的妙手,精巧的手筋,令人眼花缭乱的攻击。在曾弦翔难看的拼抢实地战略下,再无用武之地。
她的算路,深度和广度,在对面的少年面前,再也占不到任何上风。
第一次,岁月和青春如此血淋淋的在她面前揭示了她一直拒绝承认的真相。
一个礼貌到几乎拘谨的后辈,认认真真的屠掉了她的大龙。
惯于此道的盘上魔女,在投子的那一个瞬间,几乎一下子苍老了十年……
第29章:残月
“话说,今天老师之间的对决,好像是朴老师赢了诶!”啜一口啤酒,李秀哉不动声色的将话题转向了有趣的方向。
瞄了他一眼,夏子常扯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那还真是了不起!”
“是很了不起啊!”带着理所当然的神气,秀哉慨叹着:“虽然这样说,对尊夫人似乎有些不敬。但是,老师果然不愧是他那一代的围
棋最强者啊,轻易的就扞卫了皇帝的尊严!”
夏子常磨牙:“也得明天过了姚老师那一关你再来说这个话吧!”
“积累到目前为止,老师对姚老师的胜负,可是十胜六负哦!”
“可是,胜负的价值是不一样的嘛!姚老师的胜利可都是在比较重要的比赛里的。”
“对局重要的是内容,不是比赛的大小!”
“也不能这样说吧……”
虽然这个比喻好像不那么恰当,但此时的两人,的确好像是炫耀着子女成绩的笨家长,沾沾自喜的自我表扬,顺便再不动声色的踩对方
一脚。
“十块钱!我赌姚老师绝对赢!”最终被激怒了的夏子常,不得不掳起袖子,以金钱来扞卫自己的尊严。
李秀哉瞅他一眼,不屑一顾的扭过头去:“也好,反正十块钱你还输得起!”
“呸!谁输还不一定呢!”
幼稚的两个人就这样各自朝一个方向扭过头去,谁也不想搭理谁。
不过,喝酒的速度倒是没有减慢。
沉默中,落日终于沈到了地平线的边缘。相反一侧的天际,惨白的残月开始晕染出清冷的水光。
背靠着背的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却也不觉得尴尬。相反,彼此的内心之间,是说不出的安闲自在。似乎,平日里在人前为了自卫而
缩成一团的自我,在此刻,正懒洋洋的舒展开来。
姿势不好看也没关系,不够沉稳也没问题。
只因为,眼前那个人,是他。可以放心大胆的展示自己最糟糕的一面,而不用担心被嫌弃,也不用担心下一秒钟被传的满城风雨。
如果说,在平日里,人前那个或温柔或冷漠的九段,属于大众。那么,眼下这两个懒散的家伙,则是属于夏子常和李秀哉自己。
这样的舒展,这样的肆无忌惮……
“这么晚了,还不去帮林老师打包吗?”心里明明是不舍的,秀哉还是轻轻碰了碰后的人,提醒他该做的事情。
夏子常撇撇嘴:“太阳彻底消失之前,我都不想和他说话!”
他几乎有些愤愤然了:“老大一把年纪了,一点也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算计别人也就算了,还把自己也算计到里头!天天让人操心
!你说,我倒是怎么和姚老师去说?”
忍不住笑出声来,李秀哉站起身来,转身向夏子常伸出一只手:“算啦!和老人家治什么气呢?多哄哄吧!”
握着他的手,夏子常站了起来,抱怨着:“还好秀哉赢了,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拿什么脸来和你说话。”
李秀哉笑着摇摇头:“也许,除了救命之恩,我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大大的感谢林老师也说不定呢!”
“诶?”
“尽力活到八强赛吧,夏子常九段,到时候也许你能看见一些不一样的东西……”眯着眼睛,回想着白天的棋局,李秀哉有些愉快的微
微笑了起来。
若有所思的打量着眼前的人,夏子常含笑:“这么说来,我可以期待一个王者的归来吗?”
“只要你能过得了安承文初段那一关。那一位,破了韩国棋院入段的最大年龄,而且不是以院生身份。且,甫一入段,就已经砍翻了诚
熏,对我的成绩也很是不坏。现在,在国内,他被称为“史上最强初段”,很受崇拜的!”
微笑着看着少见的唠叨着的秀哉,夏子常眼中,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他拍了拍好友的肩膀,平淡的口吻里,有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那么,请等着我吧,李秀哉九段!”
夜风里,相视而笑的两个人,被一轮残月镶嵌成了最美好的画卷。
“诶!打断你和李秀哉九段约会的,是陈易江九段啊!小常,这样给师傅脸色看是不对的……”
百无聊赖坐在病床上,看着沉着脸跑来跑去的弟子,林振玄突然少见的兴起了恶作剧的念头。
夏子常“啪”的一声,把手里的东西丢到箱子里:“您别又在那里顾左右而言他!自己的身体,自己不爱惜。您还希望我笑着说,干得
好吗?”
林振玄哑然,继而失笑。他笑着摇摇头:“好久了啊,小常……”
“诶?”夏子常狐疑的看着自己的师傅大人。
“好久没和我顶嘴了吧?好怀念啊!”
“不,不是……”夏子常一下子拘束起来,因为过于激动的感情而忽视掉的平日里的种种枷锁,似乎又开始一点一滴的飞回到他的身上
。
眼看着眼前的孩子似乎又要变成那个拘谨而不安的青年,林振玄忙忙站起身来,走上前两步:“就保持这个样子,不成吗?”
容颜依然是花岗岩一样坚硬,眼神里闪烁的,却是不容置疑的焦虑。
舔了舔嘴唇,林振玄垂下了眼皮,他几乎有些笨拙的开口:“小常,过去,林老师错了……”
夏子常愣住了。
不真实的宛如梦幻。
在心目,如同父兄,宛如神祗一样的存在,在低着头向自己道歉。
他的嘴唇哆嗦着,开开阖阖,三五次之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他说:“林老师……”
没有别的话,所有的语言表达不出来的强烈而汹涌的情感,肆意泛滥的流泻于一个拥抱里。
夏子常用力的拥抱自己的老师,他恍然发现,老师,已经变得这么瘦,这么矮了。
老师,真的老去了。
再不是那个他需要抱着腿,抬头仰望才能看清的神。
他的老师,蓬勃的生命力,在漫长的十年中,慢慢慢慢的衰弱下去。从正午的烈日,慢慢消磨成了天边的残月。
这一认知让他心酸。
这一次,他在心里暗暗下着决心,这一次,一定要给老师那个盼望了多年的礼物!
这样想着,他突然感觉到,被他拥抱在臂弯里的他的老师,身体蓦然一沈,滑了下去……
第30章:无声
尖叫的铃声,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医生和护士们慌张的面孔,老师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冲着自己大喊大叫的陈易江九段……
所有的种种,在这样一个夏天的夜里,混合着医院里特有的福尔马林的味道,交织成了夏子常二十多岁生命中,最恐怖的白色梦境。
一片熙熙攘攘,声和光交错混杂,旋转,扭曲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身处中心的他被莫名撕扯着旋转、旋转,几乎,要被撕扯成碎片。
那一刻,他甚至没有来得及感到害怕或者是伤心。
茫茫然的张大了眼睛,他甚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脸严肃的护士匆匆而来,把站在路中间碍事的他踢到一边去,然后推着老师慌慌张张的向门外奔去。
错身而过的时候,夏子常似乎看见了老师痛苦却竭力微笑的面孔,嘴一张一合的似乎想说写什么。
他揉揉眼睛,再想看时,老师已经被一堆拥着挡着,再也看不见了。
夏子常突然开始害怕。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的生命里有了“无法挽回”这个概念。
他是沉默坚持的,即使从来不曾形之于口,在潜意识里,他始终相信,只要自己努力,没有做不到的事情。
然而,这一次,事情完全脱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他甚至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对于未知的畏惧,让他在一个甚至出现了错觉,似乎,老师离开了就再不会回来……
锥心一样的疼痛从内心最深处骤然井喷,只在一个瞬间,就遍布了全身,疼得他几乎叫出来。
他几乎没有理智一样冲上前去,想从一堆白色移动的人影中抢出他的老师。
不给他们,谁也不给!
就在这里,就我陪着你!
我们浪费了那么多的岁月,才刚刚可以笑着谈心而已,为什么……
他不理智的行为,被人制止了。
陈易江黑着脸,几乎想立刻抽打眼前的年轻人。看着对方死白一片的面孔,忍了又忍。再想想刚刚被推进去那个混蛋,他终于叹了口气
,压着夏子常坐到了走廊上的长椅上。
夏子常茫然无措。剧烈挣扎无果之后,他终于安静了下来,喘着粗气,愣愣的盯着对面墙壁上的一个点。
时间,漫长的如同永恒。
缓慢的,一点一滴的,夏子常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理智。
他缓缓的收回视线,看着自己的双手。双手颤抖不已。事实上,他全身都在发抖,如同在最冷的冬夜。
陈易江不说话,冷冷的坐在那里。
距离医院两个街区远的王宝和大酒店十楼,有一个房间,有四个奇怪的人,正在喝酒。
两位女士,在床上盘腿而坐,隔着一座棋枰,遥遥相对。
短发的那位,似乎有点消沉,脸色如水一般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