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白棋在李秀哉的沉稳筹谋之下,安全行进,到了112手的时候,甚至反割下了黑棋的一条尾巴,大涨16目。
黑棋,并没有占到多少便宜。
曾弦翔开始着急了。
他频频放出无理手,寄望能够扰乱视线。但是,李秀哉冷静而锐利的反击,让他这一点的期待也落了空。
黑棋,进一步受损。
至此,白棋全盘优势不可动摇。
再坚持十数手,曾弦翔,投子。
观棋室里的王立浚和罗卿郁沉默以对。
良久,王立浚淡淡的开口,竭力不动声色的语调里,掺杂着无法掩饰的敬佩:“这就是李秀哉九段的实力吗?不管对手如何挑衅,也不
为所动,冷静客观的做出准确判断。”
然后,独步天下。
罗卿郁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双手插在口袋里:“绝对和善,从善如流,和气的让你尽可能的走到你想走的棋,不和你争,也不和你抢
。最后,只赢你一点点,就够了。”
“走吧!”王立浚有些郁郁,看了一眼被钉在棋枰间的小胖子:“复盘还要一阵子,咱们去买点酒去吧!小曾一直不舍得喝旅馆冰箱里
的……”
第34章:和解
在炽热的太阳下,柏油路上的暗沈的反光,刺得他几乎流泪。川流的车流带来了扭曲的热浪,整个世界蒸腾的如同一个虚像。
奔跑在这蒸笼一般的炽热里,夏子常却还是觉得冷。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缩成了一团,正在瑟瑟发抖。
踏进医院大堂的第一步,中央空调瞬间让汗湿的衬衣冰冷了下来,如一块铁板,紧紧贴在脊背上,他硬生生的打了个寒颤。
几乎发抖的手,推开了那扇决定生死的门——
苍白,寂静
有人静静的躺在床上,透明的液体无声而耐心的涓涓滴滴,流入到身体里去。
一个瞬间,夏子常几乎惊恐到想掉头而去。
如果,他没有看见那个苍白的笑容的话……
平日里绝对不苟言笑的那个人,这时吃力的扭过头来,粗粝如岩石的面孔上,是一丝淡得不容错看的笑意。
“小常,”他的声音虚弱:“赢啦?”
夏子常没有回答,他扑上前去,抱住了自己老师的脖子,好像他还是那个爱撒娇的十四岁少年。
很多年很多年来,他已经没有这样亲近他的老师。
敬畏、失落、伤心,然后是,淡淡的怨。
他们就这样渐行渐远。
林振玄在夏子常的心里,渐渐成为神祗一样只可仰望的存在,再不是那个可以撒娇可以抱怨可以任性的老师。
如果一切平稳的收官,也许以后的日子里,两人都会保持这样一种状态吧?
然而,
突如其来,那么可怕的一瞬间,天翻地覆!
几乎失去的痛楚,以一种惨烈却干脆的方式,打碎了岁月蒙在心上的灰壳。
师徒两个人,在这一刻,相互谅解了。
“抱够了就起来吧?你老师的伤口小心开线……”
陈易江含着淡淡笑意的声音提醒了夏子常。他慌手慌脚的跳了起来,一叠声的问:“老师,您怎么样?有没有……”
林振玄不得不赶紧制止住他的过分紧张:“没事啦!不要听你陈老师吓你。说说你的棋吧?我都还没来得及细细看呢!”
“诶?”夏子常愣了愣,忙忙的答应下来:“好!林老师,您躺着别动,我去和医院借磁铁棋盘。”
说完,慌慌张张的跑开了。
“真的想看那小子的那盘棋?”陈易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怀好意:“你刚刚不是已经在电视看过了吗?”
林振玄翻个白眼,完全不想理眼前的人。
陈易江不以为忤,抱着肩膀笑嘻嘻:“小妖那盘棋,可是正杀到兴头上哦。后悔的话,遥控器就在你手边……
“诶?遥控器?”捧着磁铁棋盘进门的夏子常刚刚听到尾巴,很高兴的跑过来。
亮光一闪,吊顶的屏幕开始上演一出出悲欢离合。
再一调整,硕大的棋盘出现在了屏幕上。
讲解员兴奋的满脸通红:“天啊,这真是太壮观了……”
再几手,夏子常终于忍无可忍的关掉了喋喋不休的讲解,微微红着脸看向自己的老师:“林老师,咱们先看朴老师和姚老师这一局行吗
?我……”
林振玄犹豫了一下,最终无视陈易江的似笑非笑,点了点头。
不能怪夏子常的急切,这实在是太过精彩的一局。
当妖刀遇见柔风快枪,妖异灵动的招数便如眩目的烟花,从棋枰上肆无忌惮的迸发出来。
曾经是围棋史上天赋最高的两个人,在那么久的沉寂后的再一次相遇,不负众望的给出了最眩目的一份棋谱。
以至于夏子常只在讲解人嘈杂的废话声中,看了一眼,立刻就目眩神移了。
他几乎不能呼吸,屏住气,再不舍得移开眼。
执黑的朴立恒选择了小林流开局,姚景程应之以两连星。
重边角,占实地。
姚景程的策略很是明白。
但,即使你知道如此,却也不得不随之起舞。
朴立恒苦笑一下,抬眼看棋枰对面的人。
依稀记得初次见面时,两人都还年少。他记得那人一身雪白的西装站在八重樱下,以扇遮着唇角,森冷而尖锐的笑意从眼睛中流泻出来
。
他问:“你就是朴立恒?老师说的那个天分尚在我之上的人?”
而他只能唯唯,盯着对方的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现在想想,他那时的表现逊毙了。
这一方面是惊讶于围棋界的传说楚老先生居然对自己有这么高的评价,更重要的,只怕是已经败在少年凌厉的气质之下。
那之后,他们之间有过无数的对局,彼此间已经熟悉得超过最好的朋友。
却还是,没有能成为朋友。
那人,一向是目下无尘的。他们之间,除了棋,再无其他。
看着自己的弟子和夏子常的这么些年,朴立恒有时候,竟然会有一丝丝遗憾的感情涌上心头:为何,自己不曾……
“啪”的一声落子,打碎了他的追忆。
朴立恒再抬头,依稀看见了对面人眼中的不耐。
于是,他忍不住失笑:这么多年,还是这个脾气。
这么精彩的一局,最终,还是要走向终局了。
激烈的扭断
残忍的厮杀
狡猾的陷阱
冷血的等待
如天外飞仙般的飘逸的刀,对上了诡异迅疾如鬼魂般的枪。
在四个角上硝烟弥漫的一场争棋的名局,不时就有最漂亮的巧手妙手迸发出来,惹得无数观局的人色变。
只是即使这般精彩,却也总有结束的一刻。
在数十手前,朴立恒就已经再无可能获胜。
先是征子不利,被人硬生生提掉一大块。
接下来,他原本冀图将局势导入乱战,在中腹反戈一击,却发现那个人坚定将精力放在了边角实地的争夺上。
于是,他恍然记起,有一次喝酒的时候,那人笑嘻嘻的对他说:“中腹?那种大而虚的灯笼你也要?只怕吃不下吧?”
他记得,那时候那人喝得有点熏熏然,清酒甜甜的味道抚着他的后颈,让他一阵战栗。只是那话中的内容,则更是让他悚然而惊。
而正如姚景程的预言,中腹的大空,朴立恒没有吃下。
他的中空刚刚围起一点模样来,就被对方一剑西来,生生破了金身。
然后,就是巧妙的一点一点的占地。
朴立恒,早已经没有了争胜之处。
而他,却在坚持着一目一目的落子。即使,他早已看见那个人眼中的不耐和蔑视。但是,他不肯投。
在他,围棋也是他的信仰。
即使被讥讽为“茅坑流”,他也要坚持到最后点目。
不到最后,谁知道他会不会等到自己的机会?
为了棋型的好看,为了所谓的风度,在还有机会的时候投子。这样的事,朴立恒做不来。
他不是出生于贵族一般的日本,他只是诞生于草莽的韩国。他是一个穷小子,他不需要风度,他只要胜利。
这样的朴立恒,让姚景程的不屑渐渐隐去了。
原本坐的歪歪斜斜的身体,不知道什么时候直了起来。
他端正的盯着棋盘,约束着自己的不耐。
这样的对手,他即使不欣赏,却尊重。
所以,让我用最彻底的手法,终结这一局。
终盘,点目,棋型惨不忍睹朴立恒,大败二十目半。
他的脸色有着难以言喻的惨淡。这一局,他尽了全力,自问那绚烂的才思并不下于他风华最盛之时。
却还是,不行。
天分,还真是最残忍的存在。
一只手拍在他肩膀上。他悚然一惊,抬头,却是姚景程的似笑非笑:“晚饭,要不要一起吃?顺便检讨一下这局棋?我觉得这一局很不
错……”
朴立恒于是笑:“真巧,我也这么觉得。”
多年的老对手,在这一刻含笑相对,竟然有了惺惺相惜的味道。
屏幕的这一边,有人把没有打点滴的手在被子下面紧紧握成了团。
有人饶有兴味的盯着他看。
然而,林振玄什么都没做。他只是闭了闭眼皮,干涩的对自己的弟子开口:“啊,那么今天就到这里吧!小常,我也有点累了。”
夏子常于是慌里慌张的收好自己毫不掩饰的赞叹,从刚才的对局里回过神来。
他红着脸回答:“啊!好!林老师您好好休息,我晚一点就告诉大家,让姚老师带着大家来看您。”
“不必了。”
“诶?”
“我也有点累了。今天就不用来了。你也不必告诉他们了,省得他们瞎操心。”
“可,可是……”
“诶!小常,没记错的话,你明天要对阵的对手就是你姚老师吧?让他知道了,可能会影响他的状态啊!这对他不是很不公平吗?你也
希望和最强状态的姚老师对局吧?”
“但是……”
“没什么但是啦!反正林老师也没事了。他们早一天迟一天知道有什么关系呢?”
“……哦。”
不和生病的人较真,夏子常这样想,所以他妥协了。他没有想到,这一刻的小小体贴,让他日后有了无穷无尽的后悔。
这一刻,他只是脚步轻快的向酒店走去。
从病房出来,那因为太过震惊而一直被压抑着的喜悦像水底的泡泡,开始一个一个的泛上来。
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他竭尽全力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内心的波涛。
脚步,越走越快,他简直等不及想要找人分享他的快乐。这巨大的,失而复得的快乐……
在他身后的病房里,不那么快乐的一场交流正在进行。
“果然是偏心啊……”陈易江感叹着:“弟子就不怕被影响,他就不行。”
林振玄看着窗外,没有回答。
陈易江摸摸鼻子,有点无趣的自己找话:“虽然你的弟子性格废柴了点,你也不用为了逼出他的潜力就这样欺负他吧?”
“你错了!”林振玄淡淡一笑,扭过头来:“那孩子,从富士通的那一局棋以来,就再也不需要我的激励或者鞭策了。”
他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喃喃自语:“他一直是个好孩子,一直那么努力,却总是在临界的一点,缺了点血性。而我这个师傅,这十年
,除了添乱,好像什么忙也没有帮上。最终的破茧,他还是靠的自己。”
他自己,把自己逼到了极致,以命为赌,下出了最强的谱,然后,就是觉醒!
以最强者作为砥砺,痛苦的摩擦着自己的生命,然后,绽放。
“到了现在,我还是在一直帮倒忙。易江,你没发现吗?他今天的谱,到最后还是有点急躁了,不够完美。他应该远远不止于此。易江
,我们大概有幸看见另一个传奇的诞生。”
陈易江沉默了,良久,失神的笑笑。他拿起自己的外套:“虽然不甘心,但是的确很期待。我要回去陪敏敏晚餐,你先睡一觉吧!”
“记得带床头柜!葡萄架倒了的话倒也不必急着回来。”
陈易江右手比了个粗鲁的手势,转身离去了。
暮色渐渐浓重的房间里,林振玄微笑的闭上眼睛。
第35章:狂喜
时间,慢慢的流逝。光与影交互着、牵扯着,一切都在茫茫然的旋转。
漫长的一天终于过去了。
残酷的本赛第二轮,决出了最后的结果。
没有冷门。
除了姚景程作为代表,为老一代的棋手稍微捞回点颜面之外,年轻的棋手们占了十六强的主力。
夏子常、王立浚、罗卿郁、李秀哉、李诚熏……
三国公认的强手,基本入围。
尘埃落定后的空气,都带着倦怠和疲惫。
三国棋手三三两两的聚集在餐厅里,慢吞吞的嚼着口中的食品,不时讨论一下当天的对局。
但对很多人来说,这太过勉强了。
很多人疲劳到了,连咀嚼都已经是一个机械的动作,完全不知道口中食物的滋味。
各处小声的说话声,给沉闷的空气里更增加了一份压力。所有的人,几乎都恨不得立刻完成这件苦差事,回到自己房间去,倒头大睡。
突然——
“秀哉!”
犹如蜜蜂房里放进了狗熊,名为沉闷的气氛,骤然被搅动起来。原本在文火慢吞吞吐泡的粥,突然猛烈的开始翻腾。
一种名叫“八卦”的因子,宛如狂热的兴奋剂,打入了在场的每个人心里。
大家骤然从昏昏欲睡中情形过来,兴致勃勃的开始期待好戏上演。
风风火火闯进来的那个人,满头大汗,连衬衣都湿透了,他看起来异常的狼狈。
然而,某种让人一望而知的巨大喜悦在他的脸上,不,全身上下燃烧着,映着夕阳,“劈里啪啦”,电流闪过,几乎耀花了所有在场人
的眼睛。
然而,大家眯起眼睛,坚持着想看完这场热闹。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不顾在场所有人的惊愕,一贯守礼的夏子常九段,就这样竭力抑制着自己的兴奋,一把拖了正在韩国棋手堆里就
餐的李秀哉九段就跑。
而也许是惊吓过度,一贯刻板的李秀哉九段居然没有提出任何抗议,更不用说挣扎了,就这样非常配合的跑了出去。
餐厅里边一片寂静,好一阵子,才轰然一声炸响,棋手们以一种高雅的不八卦的形式,冷静克制的开始讨论这一八卦以及其背后的内涵
。
风从耳边刮走,四下里的人群窃窃私语,突然无限拉远,成了可有可无的背景板。
李秀哉在瞬间被震撼,下一刻,他发现自己和夏子常一起在原本安静的走廊里狂奔。
绝对的不合礼仪。
绝对的粗鲁无礼。
绝对的……暧昧。
无论哪个理由,都足够他打掉拉住他的这只手,或义正词严或冰冷的拒绝和对方一起发疯。
然而,他没有。
先是,他被子常眩目的快乐耀花了眼睛。
接着,被掌心的温度弄失了神。
所以,在终于回过神来的现在,他也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然后抿着嘴角,微微的笑了。
随便他吧,看他将要把自己引向何方。
对于夏子常,李秀哉一向是纵容的。何况,他本人也很好奇。
夏子常拖着李秀哉,奔上了酒店的最顶层的天台。
二十层建筑的最顶端,风猎猎的在吹。融金的落日渲染得漫天富丽堂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