搔搔头,叹了一口气。他从来没有做过那么亏本的生意。
天空开始下雨。
已开始先是牛毛细雨,接着雨势逐渐转大,绿豆般的雨滴急促的落下,发出沙沙声响,将昏睡中的加百列打醒。
他依稀觉得有种潮湿感,这也难怪,因为他根本忘了关窗户。雨水随着风势飘进房里,靠窗的墙下其实已经聚集一道小水洼。
加百列挣扎着,不知道该不该起来关窗户。结果他还是赖着不动,而眼皮也沉重了起来——他又闭上眼睛。他并不困,只是很倦,并且尽可能的不想和外界有任何接触。
天色一片灰蓝,持续不停的大雨形成了水濂,顿时让加百列有种置身深海的印象。仿佛成为Nautilus里唯一的乘客,在海底两万哩继续下沉。加百列由衷的希望当他再度张开双眼的时候,已经到达L'etoile mysterieuse——远离尘世之外的神秘岛。
逃吧,他在心里告诉自己,逃脱这个现实的世界。
米榭将摩托车停好,把置物箱里的购物袋拿出来。他当天晚上又约了一票朋友开Home Party,在回去集训前彻底狂欢;再说,等他下次回纽约,这里恐怕已经退租,他得趁着那个小少爷还有剩余价值时好好利用才是。
抬头一看,有四个人刚好来到公寓门口,挥手向他打招呼。米榭看看表,非常准时,那些人和他一样,都是对时间斤斤计较的运动员。
他冒着雨跑去和对方一一握手寒暄,接着一起进了公寓大门。
「米榭·古洛先生。」才跨进门槛,管理员便从接待室的窗口探出头叫住他。
米榭走了过去,「什么事?」
「中午有人过来找小葛斯曼先生,可是没人应门。」管理员说:「或许他刚好出去了?」
「大概吧。」米榭一耸肩,随口敷衍的说。心里却不禁嘀咕,那个家伙搞自闭实在到了太夸张的程度。「谁找他?律师事务所的人?银行?还是警察?」
「都不是。」管理员摇摇头,「总之,那位先生要我将这个交给您——」他将一纸信封递给米榭,「还说如果您看到小葛斯曼先生的话,请和他联络。」
米榭打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名片:罗伦斯·布罗戴斯,Drakkar集团。他挑了一下眉头,把名片塞进口袋里。他对这个企业名称有模糊的印象,说起来那个小少爷认识的大角色还不少。
管理员眯着眼睛看着米榭,低声说:「还有一件事。古洛先生,您知道这是一栋『高级』的公寓,住户都是一定程度以上的社会精英分子……」
米榭挑高半边眉,「所以呢?」同时,他的四个朋友也靠了过来。
管理员看看米榭,再看看那四个人。米榭不高,但那四个家伙却大约一百八十左右,而且身材都相当强健,显见都经过专业体能训练。管理员评估之后,双手一摊,微笑着说:「希望诸位的家居活动能以『安静』为原则,不要打扰到其他住户的生活。」管理员刻意秀出衬衫下肌肉结实的手臂,一只手藏在桌下预防任何可能的状况。
米榭看了对方一会儿,接着咧嘴一笑,「老兄,放心吧,我们都是很正经的人。」
管理员继续以略带防范的眼神看着他们,口中却客气的说:「这一点我毫无疑问。」
打开门,米榭发现大厅还是像他离开时一样零乱冷清。望了一眼那个依旧深锁的房间,知道加百列绝对还在里面。他已经不敢想象房间里的状况,恐怕比当初囚禁狮心理查的洞窟还吓人,搞不好根本就是巴士底的翻版。米榭一耸肩,他不是革命之子,没有攻陷监狱大门的欲望。
「我的天啊,上次Party的东西还在啊!」紧跟着米榭的脚步进门的帆船队员首先笑着挖苦,「这里没有清洁妇吗?要不要找整理我公寓的清洁妇过来,可以打折。」
随后进来的其他三人也都一起笑了起来。米榭干笑几声,把购物袋随手放在地上,同时坐了下来。「租房子的主人都不介意了,我当然无所谓。而且我不久后就要回去集训,下次再回纽约,这里搞不好就退租了。」
「为什么?不续租了吗?」一人问道。
「钱啊。」米榭做出一个缺钱的手式。
「可惜,这是个很酷的地方。」
米榭一耸肩,有些无奈,「听着,今天算是临别Party,更要好好的High一下!快,帮我把这里大概清一清吧。」
几个人于是开始动手收拾。边整理着,四个队员中较沉默的一个突然问道:「那个……『他』还好吧?」
「谁?小少爷啊?」米榭不在意的说:「大概在房里吧,他最近很难搞,不用管他。」
那个人不由自主的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上次那个调酒效果很赞吧……」另一个人笑了起来,「一个蒙地卡罗的船长的独家配方,攻无不克。」
「我记得船长把那款调酒取名叫『伊甸园的蛇』,一款很禁忌的调酒,哈哈哈……」他的同伴附和。
「能攻陷那个小少爷就是『伊甸园的蛇』的最好保证书。」米榭露出恶劣的笑容,「那个小少爷的床上功夫很烂的。该怎么形容……对,就像海象一样,瘫在那里连动都不会动,总要别人来取悦他,屡试不爽——怎么试都不会爽。哈哈哈……」
一个帆船队员也接口说:「唉呀,人要有自知之明。他家不是破产了,还真的以为自己是少爷吗?是不是应该随和一点?」
「总之,他平常在床上是木头人,喝了『伊甸园的蛇』以后是充气娃娃,随便让人怎么玩都行。不过,都是一样没反应就是了。」
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只有一个人不但没笑,还错愕的瞪着厕所门口,表情尴尬。「……我的天啊……」
米榭等人一起朝他的视线方向望去,脸上的笑容同时僵住:加百列像一抹幽暗的阴影依在门框旁,身上竟还穿者前次Party时相同的服装。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或者他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这些人,双眼瞪得极大,显得吓人的空洞。
米榭将双手举在胸前,用力挤出和善的表情,企图打圆场:「加……加百列,我可以解释……」
「那一天……」最早发现加百列的人也一脸歉疚的开口,「是意外……」同时向加百列的位置跨了一步。
发现对方靠近的意图,加百列下意识的先往后一缩,接着突然以跑百米的速度向前冲。米榭等人似乎没有预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全都吓了一跳,当他们回神时,加百列已经冲出大门,沿着楼梯一路飞奔而下,好像逃命似的,甚至连鞋子也没穿。
「该死!」米榭连忙探出窗户,只看见一个人影连爬带跑的从马路上川流的车阵间冲过,朝着中央公园的方向,逐渐消失踪影。
趴在泰国柚木的大床上,亚契将手中的Krug Rose香槟一饮而尽,接着从水晶玻璃碗中拿出草莓放进嘴里,有些无聊的看着窗外的雨中夜色。
罗伦斯坐在他身旁,大腿上放着一台笔记型电脑,同时左手在亚契的裸背上沿着颈背而下轻柔的抚摸至臀部。就这么爱抚了好一会儿,亚契突然爬起来和罗伦斯肩并肩的坐着,故意皱眉假装生气的瞪着电脑荧幕,并把手探向罗伦斯的双腿之间。
「别闹。」罗伦斯的嘴角拉出微笑,转头吻住亚契的嘴唇,眼睛却还是盯着荧幕看。片刻之后,罗伦斯干脆将笔记型电脑移到地上,并从床下拿出一个保险套,翻身把亚契压倒。
罗伦斯一只手扶着亚契的脸颊,忘情的舌吻,另一只手则在他的膝盖向大腿内侧来回游走;随着罗伦斯的挑逗,亚契不断扭动,同时让自己的性器与对方的相摩擦,使彼此更兴奋而坚硬。接着,罗伦斯顺势把亚契的腿架到肩上,戴上保险套,慢慢的挺进他的体内。
一阵翻云覆雨之后,罗伦斯从亚契依旧沉醉高潮的身体中退出,往旁边一靠,手指轻轻拨弄亚契前额的头发,同时柔声问道:「你为什么不在这里过夜算了?」
亚契看着他,揣测他问这句话的真正心意。「我没带换的衣服过来。明天一早要进棚拍照,总不能穿一样的衣服过去。而且——」亚契挑高双眉,「你又不会把钥匙给我。」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罗伦斯反问。
亚契愣了一下,笑了。「等你在这里摆了家具以后再说吧。」
「你喜欢什么风格的家具?毕德麦尔的怎么样?」看着亚契脸上讶异的表情,罗伦斯笑着说:「……不逗你了。我会在午夜送你回去。」
「……谢谢。」亚契转过头,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我去冲澡。」他借故跳下床,走进浴室里。
大约十分钟之后,亚契从浴室里走出来。「怎么了?」他错愕的发现罗伦斯已经穿好衣服,连笔记型电脑都已经收起,坐在床沿等着他。
「快把衣服穿好,我现在就送你回去。」
亚契愣了一下,看看表,午夜过一刻。他摇摇头,开始从地上捡起衣服穿上。「看来魔法时效结束,国王必须准时的『赶』人走。」亚契苦笑着说。
罗伦斯走去一把抱住亚契,在他的额头上亲吻了几下。「我很抱歉……可是我有急事。」
亚契靠在罗伦斯身上,也慢慢的环抱住他。
「我一定会补偿你的。」罗伦斯在亚契耳边轻声说:「……对了,你想代言A牌的古龙水吗?」
「……」亚契暂时什么也没回答。他的心中,其实希望自己能获得更好的补偿。
第五章
加百列一路没命的逃跑。
逃。快逃。快逃吧。
这些字词连续并重复的闪过加百列的脑海中,像一列跑马灯字幕。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多久,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是下意识的不断逃跑。
直到脚底传来一阵疼痛,他才向前趴倒下来。迟缓的抬起脚一看,原来是一片玻璃扎进他的脚心;不只如此,他的一双赤脚上还沾满了烂泥、碎石块,并且到处都是擦破皮的伤口和血迹。
加百列以单脚跳到一处类似涵洞般有遮掩的地方,想坐下把碎玻璃拔出来。
结果他才刚停下来,立刻就有人大吼说:「干!这是我的地盘,滚到别的地方避雨去!死小子。」
是一个满脸大胡子的流浪汉,和加百列距离超过五公尺依旧能清楚的闻到那人身上的臭味。
然而除了胡子之外,加百列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也和这位老兄没什么差别,而且不用多久他也会一样臭。加百列垂下头,一拐一拐的走出涵洞。
雨依旧不停的下,加百列已经全身湿透了——湿透的好处就是不用找避雨的地方,他心想,反正都已经这样了。一阵风吹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他身上毕竟只有一件衬衫和牛仔裤。
加百列想起外祖父说过的中国俗谚:屋漏偏逢连夜雨。什么屋漏,他现在根本连屋都没有。
不知不觉中,加百列来到一处像是桥墩或堤岸的地方,因为眼前是一滩水。
看着因为下雨而鼓胀的水面,加百列有点头晕,于是蹲了下来,双手抱着腿,头靠在膝盖上。
丧父、破产,还遇到那种事,现在更无家可归……接二连三的厄运,已经超过加百列所能承受的范围;他觉得自己像一台故障的机器,然而他身边没有机械师、也没有指导手册,只能独自尝试自我修复。他虽然身处在有八百万居民的纽约市,感觉却比漂流荒岛的罗宾逊更孤单。
罗宾逊后来至少找到星期五,他却什么都没有。
「……我如此的过着孤单的生活,没有一个可以真正与之谈话的人……」
小时候,加百列的母亲会念《小王子》给他听。
加百列其实不喜欢这个故事,小王子太孤独、太忧郁,让他觉得很悲伤;而且,他不知道为什么开始有些担心。于是,他有一天和母亲约定;不管她去哪里,都要带着他一起,不能丢下他。
当时,卡蜜儿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把加百列紧紧的抱在怀里,向他保证绝对不会丢下他,要他不要担心。
加百列现在回想起来,母亲当时的笑容很虚弱。
加百列就这么蹲在那里,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过了多久。恍惚中,他仿佛看到光线,「天亮了吗?」
他有些疑惑,吃力的抬起头,看见有一个光圈照射着他。加百列不由自主的眯着眼睛,发现眼前有个身影似乎正在对他说话。
加百列非常惊讶。
适应了光线之后,加百列辨认出来那是一个穿着皮外套的男人,那个人的嘴一开一合的好像在说些什么,可是他听不清楚那个人说的话。
看加百列半天没有反应,男人停了下来,接着将左手伸到加百列面前,似乎要和他握手。
加百列疑惑了。他连这个男人是谁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握手?
加百列先看看男人,再看看他的手,注意到男人手腕上戴着IWC的Antoine de Saint Exupery腕表。
「原来是你……」加百列露出微笑,原来是个飞行员。在沙漠里遇到小王子的那个飞行员。
加百列于是握住那只手,扑倒在对方身上。「……你会画绵羊给我吗?」昏沉沉中,加百列喃喃的问了。
将亚契送回住处之后,罗伦斯立刻开车来到和尼尔森约定的地方。
十分钟前尼尔森打电话跟他说有了加百列的下落,并且解释:下午时公寓管理员看到加百列跌跌撞撞的闯出公寓,原以为他有急事出门,当时并不在意,直到入夜还没看到他回到公寓,管理员才意识到事情不妙而打电话通知,尼尔森于是请私家警卫出来找人。
「为什么不找警察?」罗伦斯当时立刻问道。
「这其实是夫人,金洁女士的意思。」尼尔森说:「她说:葛斯曼家最近的形象还不够坏吗?难道还要让这种丑事上报给人看笑话?」
罗伦斯深吸了一口气,「原来如此。」
「您知道,她对于公关包装和公众形象方面……非常要求。」
「如果是以这一点为出发,我也赞成她的意见,这种负面消息别流出去的确比较好。」
罗伦斯搔搔头,这件事给他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根据市调部门的情报,金洁最近正准备利用她所继承的资产创业。
虽然创业内容还不确定,但罗伦斯也不希望这件事成为免费广告或任何节外生枝的借口。
「找到人之后,把警卫也叫回来吧。」罗伦斯说,电话另一端的尼尔森则是一阵沉默,似乎并不认同。
「我们自己去接他。注意,绝对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包括梅尔律师,和金洁——尤其是她。」
「布罗戴斯先生,我在这里。」
看到尼尔森撑着伞站在路边向他招手,罗伦斯立刻把车开过去。
坐上车之后,尼尔森首先对于竟然麻烦老板开车连声抱歉,罗伦斯一摆手,要他不用介意。
此时此刻尼尔森应该非常紧张吧,罗伦斯心想,但是尼尔森脸上的表情却依旧一丝不苟的专业,看不出半点急躁。
罗伦斯以接近超速边缘的速度疾驶到加百列躲藏的地方:东河岸桥墩边的一处泥泞地。尼尔森率先下了车快步走去。
「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罗伦斯在心里嘀咕着,打开车门,脚往外一跨,却踩进一滩水洼里。罗伦斯懊恼的啧了一声,该死,他今天穿的是麂皮系带鞋,一碰水,麂皮就毁了。
什么叫做「背」?罗伦斯心想。摇摇头,他还是撑着伞来到尼尔森旁边。
「少爷,少爷。」尼尔森正用手电筒照着加百列。就着灯光,罗伦斯才看见加百列所在位置比他们两人高,浑身湿淋淋的蹲卧在那里,有点恍惚,神智似乎不太清楚。
「没反应吗?」罗伦斯问。
尼尔森摇摇头,眉头也皱了起来。「得把少爷带下来。」
罗伦斯第一次注意到尼尔森的脸上露出明显的焦虑。
在他们和加百列之间有一片积水,水深大约到脚踝。当尼尔森正要走上前去时,罗伦斯按住他的肩膀,将手上的伞交给他,「我比较高,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