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瀚可以感觉到,车上的焦点明显集中在他的身上,不仅因为在今日那是第一道打破公交车上静谧的声音,他倒是觉得,大家在惊叹怎
会有相貌如此姣好的男孩。当车子继续向前,越来越靠近家,小瀚终于确定这个男孩就是六十三天前见到的那位。
车子即将靠站,男孩先起身,而小瀚坐在靠窗,所以他也起身后,站在男孩的后面。终于可以用如此接近的距离看着他,小瀚站在他的
身后,一秒也不敢懈怠,想将这整个人录进脑海,再也不要将他忘记。每当他觉得孤单,觉得同侪压力让他喘不过气,
只要想着他,便消去大部份的孤寂。他希望这次能撑久一点,至少在毕业考之前,让他能安安心心地读自己的书。
那个男孩其实穿的是长袖的卡其色制服,袖子卷起到臂弯,衣服也不扎进裤里,有点儿痞样。他的肩很宽,头发算短,但有喷胶抹油,
一根一根向天空刺去。从背影看来,仍能见到他脸缘的曲线,是匀称有致且引人注目的。他不算高,大约比小瀚高出半个头。小瀚只有
一百六十五公分而已。
小瀚跟在他的后头,却又害怕被对方发现,畏畏缩缩地,行走得十分不自在。直到他走到自己家门口,手正放在电铃上面,觉得不行,
总该看到他的家门,想见他的时候就可以偷看他。
于是调头走到巷中间,发现什么人影也没有,焦急,往前跑去,左边,右边,都像他曾经走过的足迹,心慌,便顾不得一切,只好凭直
觉。他选择右边那条路,跑了一小段,终于看到那个男孩还在归途。现在两个人相隔大约将近十公尺,男孩慢慢地走,
小瀚慢慢地跟。到另一个巷口转弯处,那男孩停下脚步,回头一看。小瀚发现苗头不对,心头一震,霎时脑筋整片空白,只好装作路人
继续走下去。
原来是巷口管理车辆进出的管理员,向那个男孩打招呼。
「怎么这么晚了才回来呢?」
「去补习。」两个人用台语的对答,小瀚只听得清楚这两句。其它谈话的内容,大多听不清楚。
他觉得懊悔极了,进退两难,在那个建中男孩和中年男子对话的巷口,小瀚自惭形秽地,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前方是通往家的另一端的
暗巷。他走进死巷,深沉晦暗,连小草都挣破了水泥地面,他蹲下,仰望天空,一片天空,那是阴天,天上没有闪烁的星子。
那片天空是灰蓝色的苍茫,像在平铺小瀚的瞻景。当他延伸视线到前方,却被一座大楼挡住,一阵懊悔。究竟这当下,还得活在这种未
知和迷惘,何时能够摆脱这般窘境?若不能坦然面对,终究只能被命运支配,而没有支配命运的权利。心念一横,他站起身,提着成功
的黑色书包,路灯的映照下他奔跑。
他追上了他,挡住了他的去路。
「抱歉......我......我......」生平第一次,异常紧张。
「唔?」
「我想跟你做朋友!」小瀚先看了一眼,接着低下头,整个脸变得红通通,像熟透了的苹果。
建中的男孩先呆了片刻,接着说道:「有意思,你真带种。」他直挺的鼻,开始上扬,半倾斜指着长空,直视的眼成为斜睨,浅浅哼笑
:「不怕我揍你?」
小瀚真不敢相信,他是用如此紧张如此冀盼的心情看待这次初试啼声,没想到才刚开口,便碰一鼻子灰。曾经何时他下过如此破釜沉舟
的决心,优柔寡断是他标准个性,而冷漠的回应霎时令他哑口无言。
乱七八糟的思绪,分秒间快速在脑袋里搅动,他无法分析下一步抉择,或者如何圆这种场。本来小瀚便不认为自己的外貌会吓着人,如
果向女孩子要电话,他有五成的信心,但这种向男孩子要电话的举动,他的信心降到一成。本以为对方可能冷冷答句,对男孩子没兴趣
之类的话,没想到响应更刻骨铭心,迅速让他的热情降温,连梦想也变得血淋淋。
「对不起。」小瀚转过身,呼出一口气,试着让自己平静,向前走去,故作潇洒。走了几步,按捺不住,眼角开始酿出泪光,他很努力
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男孩子,不能哭!接着,一辈子的孤单,这句话自他思虑浮现,他恨自己一时冲动,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恨自己粗
心,竟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难堪,更恨自己那种无限度的冀盼,顿时碎得灰飞烟灭。
灰黑色的天空,灰黑色的未来,不知何去何从。
他伫立了,好好调整自己的情绪,等会儿进家门,爸妈才不会过问。深呼吸几口,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今天很幸运,有好的成绩,难得
的孤单,以及瞥见喜欢的人最后一眼。
才正要起步,忽然一双手将他抱住,他可以感受对方的胸膛紧紧贴住了他的背,结实有力的手臂将他缠紧,骤然的幸福。一道温暖的气
流,轻轻自他的唇间呼出,摩擦过小瀚的耳缘,全身瘫软,只觉什么都真,什么都假,竟不自觉地又脸红。
建中男孩将颔抵住他的肩,然后看着已然呆滞的小瀚,微微笑起。小瀚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他的鼻梁和眼睫,觉得不可思议。
上帝怠惰将许多人的心胡乱塞置,必然挪用了部份怠惰的时间,来雕塑这么一个男孩。
「你要的,我已经给你。」他双手放开,看着小瀚转过身,浅浅的,玩世不恭的微笑。「可别说我亏待你,没给你好脸色。」
小瀚先是错愕,接着甜甜笑起,他没经历过如此剧烈的心跳变化交迭。对这个男孩的坏印象,就此改观,他打开了黑色的书包,取出了
3310,伸手并示意男孩拿去。「刚我差点哭了。」小瀚没好气地说。
他拿起,明白这回是在要电话,开启了电话簿,熟练地输入。小瀚接过手,看他输入的数据。赖升平,小瀚看了他制服上绣的名字,和
手机中输入的相同。直觉这个名字并没有如他外貌一般俊逸。
「给假电话会被雷劈哦。」
「那我早被劈死了。」小瀚希望他在开玩笑,但可以确定不是第一次被要电话,至于是不是第一次被男孩子要电话,他不敢揣测。
赖升平调头,搁下一句再见,小瀚又将他叫住。
「明早六点半,我在公车站牌等你,好不好?」
「哪一班?哪一站?」
「就刚你搭那班,你刚下的那站对面。」
「我从不搭那班上学,太远,人又多。」从小瀚的神色,可以看出他的遗憾,赖升平转念想想,又说:「你很特别,很有意思,我赏你
一天脸。」
嗯声答道,小瀚高兴地点点头,互道再见,分道扬镳。他走回家门,归途中又径自沉沦。刚温暖的接触,仍在他的背脊微微发烧。
【第三章】
今天小瀚起了个大早,出门前用水微微固定一下发型,他好不容易留出来的旁分,恰好能将眉遮住部份。还没有这么紧张的经验,家门
口的镜子被照了不下十次,从衣领,西装裤,到书包,整理到完美备战状态,他满怀着一颗期待的心走出家门。
六点三十分,他在公车站牌等着。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紧张的气氛将他的脑袋轰炸得焦头烂额,昨日许多对话的内容不断在脑海
里倒转。等待的心情着实令他忐忑。
彻彻底底地被拐了!小瀚等到了六点五十分,这段期间内公车站牌曾有三个卡其色的影子,一个是木栅高工的学生,另一个是大安高工
的学生,最后一个虽然是建中的,但却是张瘦弱的脸加上皮包骨的身躯。
仍旧没有赖升平的影子,连个鬼影都没有!一面心里想着,惨了......今天得迟到了。
他踏上车时,表的针已指向六点五十五分,气得直干瞪眼,今早还要写英文的考卷,连个单字都没有读到!他先拿出英文课本。
「innovative,创新的,i-n-n-o-v-a-t-i-v-e ,创新的,创新的,创新的......。可恶哪!」他握紧了拳头,一颗心却悬在那儿,
眼前看到什么想记下来,思绪却又马上被拉到放鸽子这种糗事。太令人愤恨不平了!明知不能来,为什么还要答应?小瀚只差没把课本
揉烂,越想越不甘心,他拿出手机,直拨他的电话,但对方没开机,只差眼泪没蹦出来。
生平奇耻大辱就是给人放鸽子,那比婉拒还要更令人伤心。像将一个人高高地捧在云端,放手,不死也剩半条命。赖升平甚至好像故意
地将手机关掉,总而言之,小瀚被放鸽子--太过份了。
看着英文课本什么字都没办法记起,怒气冲冲地收起课本,闭上眼,告诉自己,睡着了一切都没事,一切都没事,都没事......。
不到一分钟又睁开了眼,就是睡不着!
这种醒也不是,睡也不是的滋味,比失眠更令人难受!他看着车上拥塞的人潮,看车外熙攘的学生,看着空气中每一个分子,小瀚的眼
神呆滞,六神无主。
公交车经过了板桥火车站,他突然想到可以在新埔搭捷运,他拿出捷运卡及公交车卡,然后匆匆忙忙地下车,已经七点二十分,怎么来
得及!才正要跑步,被人拍住。
「我想要跟你要电话......。」小瀚回过头一看,赖升平!他穿着卡其色的制服,脸上挂着一派爽朗的微笑,这句话明显在调侃。
「你,太过份了,我现在没时间!」小瀚大叫。
「怎么会没时间?时间多着很。」他轻描淡写地带过。
小瀚气在心头,转过身要进捷运站,赖升平直接将他手拉住,握得稍微用力,小瀚的手臂有明显红色的指印。
他转过头,不耐烦道:「干嘛!」
赖升平没有答话,将他拉到路边,然后他拿出钥匙,牵出一台违规停在红线的机车,然后拿出两顶安全帽,示意小瀚戴上去。那台机车
还很新,整台车闪着耀眼的银。
小瀚惊讶,他看了赖升平的学号,赖升平是高二的学生,而他竟然骑机车上学。这岂不是无照驾驶吗?他问:「你怎么可以骑机车?」
「你以为我怎么追上你那班车?」他戴上安全帽,然后将机车方向转稳,坐上。「就睡过头咩,才正要到对街,你正好上车,所以好吧
,就骑车吧。」
小瀚才明白原来赖升平一直跟着他那班车追了上来,他竟然一路上看着窗外时都没注意到,可见自己当时的心思根本不放在窗外。
「哼。我还以为你真的敢放我鸽子。」尽管要搭上车,仍旧对于赖升平迟到一事感到些微不悦。他戴上安全帽,跨坐上去。
「哈,你生气起来比脸红可爱。」
「你管我!」被这么一说,他反而真的脸红起来。
「要冲了,记得要抱紧哦!」
小瀚像被猜透心事般,将头撇过,怕被路人看到这副模样。轻轻回了一句:「不用你说我也会抱紧。」
赖升平开始催紧油门了,速度越来越快,丝毫不顾路上其它车辆和行人,他的车如同一条水蛇,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车辆往来间滑
过,留下小瀚的无比错愕。这要是出了事,是要人命的哪......。
小瀚觉得身子像被风拉了出去,于是抱得更紧,双手在他结实的腹前交会,几乎要碰触得到他的胸肌,他们的胸膛交迭,赖升平的背脊
承载小瀚的剧烈心跳。小瀚能够感觉到从前方传来的温度,前方是南国熏风,后面是北国风暴。一边是梦想,一边是现实,在风间交集
。
小瀚也微微发现到自己无法克制的生理变化,这种生理上的反应,怎么克制!他试着努力压抑,但终究敌不过诱人的吸引力。当车因红
绿灯而停下来时,小瀚问道:「你没有驾照还敢骑那么快啊?」
「不相信我的技术?」他白了他一眼。
「不是技不技术的问题,你这样很危险,不但自己危险,别人也很危险啊。你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但你必须顾到别人。而且如果你被
警察抓到,账单是你爸妈在付,你也要为他们着想啊。」
「傻子,我怕你迟到,怪到我头上啊。」赖升平头仰向天,拍了小瀚的大腿。「我对我的技术有自信,驾照那只是一种证明,有驾照的
人不代表他不会出事,不代表他不会飚车。我既然骑了车,我会对我和所有人的性命负责,在我撞到任何东西之前,我没有妨碍到任何
人,为什么不能骑?有没有驾照和会不会骑,有很大的关系吗?我不懂。」
「话不能这么说,没有驾照,那你违反了法律,法律是大家制定的,每个人都要遵守,不能因为自己方便就随便妥协啊!」
「有些人沾一滴酒也会醉,有些人喝了十瓶还不会倒,你说用酒精浓度来判断一个人是否酒醉驾车而危害交通?我不懂。又好比说上课
,有些人在家自修的效果比老师教还要好,还可以省下交通接驳,但学校都以出席率来决定一个学生的品性?我还是不懂。酒精浓度很
重要吗?学生出席率很重要吗?有没有驾照很重要吗?你们都被那些莫名其妙的规范压昏了头。」他洋洋洒洒地说出一长串来反驳小瀚
。
好诡异的论调!会不会太以自我为中心?小瀚住了嘴,机车又随着绿灯已亮开始风驰电掣,他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什么都不再想,只
要能抱得紧紧,什么都好。
车子经过了台大医院,直直向校门逼近,小瀚拍了他的背,希望能在这里下车。赖升平疑道:「你们学校不是在前面?」
「不是啊!会被别人看到!我给一个建中的载到学校,别人会乱想!」
他一听,马上将油门催到最大,然后在校门口停下。「到了!」
小瀚下了车,拿下安全帽后,整个头垂得低,潜意识里似乎每个人的眼光都放在这个给建中学生载到学校的同学。他故意的!
但小瀚不能回驳,他恨不得装作不认识这个人,赶快进入学校,觉得好尴尬。
「再见。」小瀚不敢正视他。再搁下一句:「赖升平,你给我记住。」
「记得要忘记。不见。」他听到小瀚记得自己的名字,先笑笑,随即往台北商专方向骑去,右转,消灭了踪影。
进校门,刚踏上楼梯,迟到钟声便响起,他在想刚赖升平那一句,故意将「再见」说成「不见」,是代表「不想再见面」,还是「不见
不散」?他知道自己想太多了,但还是忍不住思考。
等等。如果有认识的人看到了,那该说那位建中的是哥哥,还是说好朋友呢?也不对,自己是高三的学生,那还得编更大的谎言,说他
哥哥被留级。况且大家发现他是同性恋的事实,那岂不是越描越黑?他恼极了,这个完全不顾别人想法的男孩,怎么
一点也不为自己着想?真是太差劲了......。
也罢!他回想了幸福的滋味。
◇◇◇
小瀚望着手中的手机,发呆了好一阵子,赖升平............。忽然听到阵阵喧哗起哄,这节下课依旧扰人清梦,声音自阿富座位一带
传来。
「我们里面啊,最快有女朋友的就是你啦!」其中一位留着不自然的旁分,微微将头发挑染的同学说道。
「我爽就好,管那么多。」阿富给了一个极为挑衅又满怀惬意的笑脸。
他拉下衣领,同学看了都啧啧惊呼,吻痕,烙印在他的颈上,那些同学开始逼阿富交出照片,他只是轻轻回了几句,就摆平这些狗仔队
。
小瀚的精神平日总是委靡不振,今日早上特别抖擞,一时兴起也走到那群,揶揄阿富:「我也要看照片。」事实上在三楼的计算机教室
旁时,阿富已经拿给他看过。
「不是早给你看过了?」阿富突然想到说错话,改不了口,他睁大眼睛,吐了吐舌头。
「小瀚,你看过啊?他女朋友到底正不正?」大家一听道小瀚看过,开始向他问起,瞬间成为众人目光焦点。
小瀚连忙塘塞:「美人胚子。政大的校花哦。」他微微心虚,讲起话来声音也低了半阶,总不能让别人发现他女朋友是个「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