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也不清楚朱濂之最后是怎么离开的,那夜凝眉率了整个枉生楼的人攻入京城,他根本来不及将朱濂之送回皇宫,但他又很清楚那
时是绝不会有一个人记着要去救那个舍身替人的皇子的,他们只会当他已经死了。
“皇上,你还能说自己不后悔吗?”朱红御这时不禁问着。
“我——”
朱佑樘只说了一个字就哽住了,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后悔,因为——朱濂之已失踪了将近十日。
十日以来,江湖中没有一个人不在想九爷的事,他们从一开始的欣喜逐渐变成了一丝忐忑,因为从找出九爷的那天起直到现在,整个江
湖依旧风平浪静,连一点细微的风声也没有。
这一切,似乎显得太过于宁静,而这种宁静,却不禁让人深深窒息。
惊魇?惊情之卷四
朱濂之仍然被囚禁在那个幽暗的小屋子里。
那里,血腥味一日比一日浓重,已经完全覆盖住了曼陀罗的香味,而朱濂之,却一日比一日清醒了。
记不清是多久以前了,似乎也曾有过这样的经历,黑色的墙壁,血的味道。不同的只是那个地方到处是铁链跟火炭,还有那些堆的乱七
八糟的刑具。
朱濂之此时侧首靠着墙,整个人显得疲倦无力,可嘴角的笑依旧那么不在意。
这样的笑,忽然让黄泉觉得一阵刺眼。
“没想到九爷不但脾气硬,连骨头也硬。”一个恶狠狠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朱濂之看也不看便知道来人是谁了。
“你似乎还不肯放弃……”伴着一丝虚弱的咳,朱濂之淡淡开口道。
“我桑木颜就不信你这么能忍。”
朱濂之轻轻地咳,血丝从嘴角缓缓渗出,他依然笑着,有一种嘲讽。
桑木颜变了脸,他一把扯住朱濂之早已散乱在脸旁的黑发逼近他说道,“你似乎不到黄河心不死啊,九爷。”
朱濂之目不转睛看了他良久,才叹一口气说道,“我只是怕……”
桑木颜吊起嘴角道,“难道九爷也会怕吗?”m
朱濂之又看了他片刻,似笑非笑道,“我是怕我忍痛能力太好,桑堂主还是无法交差……那该如何是好……”
桑木颜不由狠狠拧起眉,他不怒反笑,另一只手突然抽出了一把短小尖刀对着朱濂之狞笑道,“九爷,我没功夫跟你闲扯,识相的还是
赶紧告诉我乾坤令在谁的手里,不然的话——”他托长语调,将那把尖刀由上而下对准了朱濂之的肩胛骨,“我这一刺下去并不会斩去
九爷的手臂,可这痛苦就够九爷受的了,而且九爷这辈子要想再用这只右手写字握东西恐怕就很难了。”
朱濂之却是摇头径自轻笑起来。
“你笑什么?”桑木颜沉下脸。
“我笑你就算拿到乾坤令也无福消受……”朱濂之的声音却还是云淡风轻,他注视桑木颜的双眸却无一丝笑意。
“哈哈……”桑木颜突然也大笑了起来,一阵笑声过后他看着朱濂之表情阴狠说道,“我桑木颜不得不佩服你,到这种时候九爷竟然还
有开玩笑的兴致。”他说的有一丝咬牙切齿,“这可是九爷你自找的——”
他话音未落手已高高举起,尖刀上的银芒此时在黄泉的眼底一闪而过。
尖刃入了骨,血花四溅。
灭顶的疼痛侵袭而来,朱濂之的指尖几乎刻入地面,当桑木颜拔出尖刀的时候,他整个人顿时倾倒在地,只以左肘支撑身体,头无力低
垂,让黄泉看不见他此时的表情。
他的右肩早已被血濡湿了一整片,却依然没有吭声。
便在这尖刃进出的刹那,桑木颜的狞笑却僵在了嘴角,
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胸口竟奇异的多出了几丝银色的线。
那个位置,恰好在心脏处。
他极缓慢地回头,只见一个清癯的面容正温和地凝视着他。
“你——”
桑木颜青白了脸,他忽然明白到刚才九爷说的那句话并不是玩笑话。
“原来……竟是你……”他话来不及说完人已倒下,双眼像死鱼一样凸起,死死盯着那人看。
“可惜……你知道的已经太晚了。”那人也看着他喃喃道,顺便收回了自己的拂尘。
他说着又看向朱濂之,慢慢蹲下身面对他,一张脸依旧温和说道,“贫道似乎还是来迟了一步,九爷看来被他伤得很重啊……”他轻啧
两声,视线从朱濂之受伤的肩移到了他被头发遮盖的侧脸。
朱濂之这时没有说话,他左手握成拳,指关节高高突起,白了一片。
那人又缓缓开口,“本以为不需要三天就能了结,没想到给九爷一拖就拖了十天之久,真是让贫道深感佩服。”
朱濂之依旧没有出声,可他的嘴角似乎噙起了一抹极漫不经心的笑容,却又让黄泉不禁皱眉。
“看九爷的样子似乎很疼啊……”那人嘴上说着这话,却又是一脸的悠闲。他忽然伸出手捏住了朱濂之的下颚将他的脸掰了过来。
此时血丝沿着朱濂之的嘴角不停地渗出来,他双目紧闭,眉头微敛,额头冷汗涔涔,浸透了脸上散乱的发丝。可纵是如此,他淡然的神
情中依旧有着一种于生俱来的尊贵之感,那张脸纵然是闭着眼,看来也依然华贵,惊艳到了极至。
“不劳崇道长费心……”朱濂之这时才淡淡开口,他的声音极低,说来十分缓慢,却依然吐字清晰。
“是么……”崇道人低喃,他注视朱濂之泛白的脸说道,“可是九爷若活着却让贫道感到很为难啊……”他的语气中似有一丝困扰。
“但你又不能杀我……是么?”朱濂之无所谓地笑,极其随意地低语道。
“是啊,这就是最让人头痛的地方。”崇道人佯皱眉叹道。
朱濂之此时微微睁开了双眼,那双眼纯粹到了极至,深邃的眸不含丝毫情绪,他只微微瞥了一眼桑木颜的尸体之后又淡淡开口说道,“
想杀我的人一定就是盗走乾坤令的人,可现在道长倒可以把关系撇得一干二净了,是么?”
“真不愧是九爷……”崇道人轻轻一笑说道,“贫道一向都知道九爷是个聪明人,这十日以来有那么多人找过九爷,想必乾坤令被盗之
事九爷心里早有头绪,可偏偏九爷还未说出乾坤令之中的秘密,所以让贫道完全无法下手啊……”他说着轻轻叹息,注视朱濂之的双眼
。
“道长是武当派掌门,在江湖上的名声自是极好,其实就算我说也未必会有人相信崇道长就是那盗令之人,道长你又何必担多余的心呢
?”朱濂之淡淡反问。
崇道人听了这话不由一笑说道,“也是,不过万事都要小心为好,况且你不是别人,而是九爷,九爷一句话,可是会要人命的哩。”
“现在道长不是有了替死鬼了么……又可以名正言顺拿出乾坤令而不会有人怀疑到你,岂不是一举两得?”朱濂之看着他道。
“若不是九爷你掌握着这么多的秘密,实在是留你不得。”崇道人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已不见一丝温和,他眼里闪起了阴毒的光,紧紧盯
着朱濂之。
朱濂之这时却垂下眸,似乎已厌倦了这一切。
“九爷怎么不说话了?”崇道人稍稍加重了手中的力道,双眼紧锁着朱濂之低垂眼睑。
朱濂之也不看他,只是淡淡说道,“说不说对我都是一样,若道长有足够的耐心,我奉陪到底就是。”
崇道人不由挑起了眉毛,“九爷的话可不小?”
朱濂之闭了眼,恍若未闻。
崇道人忽地重重扣住朱濂之的下颌迫他启唇,一粒药丸便在拂袖之际喂了进去。
“既是九爷自己放的话那我崇清明倒要看看九爷究竟能撑到何时了。”他说着放开朱濂之轻拍手站了起来,“九爷想必已知道适才服下
的是何药物,却不知以九爷此时身子的状况能不能受得住这噬心之苦……”他佯叹,居高临下睇着朱濂之说道。
凝魄噬心,钩吻夺命,前者让人痛不欲生,后者则沾唇即亡,两种药皆无药可解。朱濂之自是知道自己服下的是前者。
“道长倒是一切都有准备……”朱濂之轻语。
崇道人微微笑道,“这个自然,既要杀他当然要准备妥当才行,你说是吗,九爷?”
凝魄本为桑木颜所在炼尘教中所炼之物,所以崇道人绝不会遭人怀疑。
“那我还真是要谢过道长的救命之恩了……”朱濂之随意言道,径自带着一种调侃的讥讽。
崇道人注视他片刻,一把捞起桑木颜的尸身拂袖而去。
良久,朱濂之都无动静,受伤的右肩肩头径自溢着温血,他似乎也已感觉不到。此时他散乱的发,额际的汗,低敛的眉,微阖的眼,泛
白的唇,还有一身的血污和狼狈,这些在他那对一切都是无动于衷的神情面前竟都显得那么得微不足道,任黄泉再怎么看,朱濂之依然
还是那个对任何事都漫不经心的王爷。
黄泉的身形飘忽落地,跃进了小屋。他忽觉这小屋之中的血腥之气竟有些呛人。
蹲在朱濂之跟前,他凝视他的脸,似是研究的目光,随后微微低语,“你跟凝眉……似乎很不一样呢……”他语意如风,落在了朱濂之
耳畔。
朱濂之眉头微动,嘴角便扯起了一抹笑,“你说我该叫你黄泉好呢还是叶卿好……”他的口吻中似是微微有些困扰,语气低弱到了几不
可闻,可这句话听来竟是饶有兴致。
黄泉目光悠悠,看着朱濂之道,“你看我可还有一点与叶卿相似之处么?”
朱濂之没有睁眼,他似是又微微皱了皱眉头,过了半响才又开口,“黄泉无心,那么叶卿呢……”
黄泉注视朱濂之的脸色,极轻巧地言道,“叶卿既不存在,又如何有心?”
朱濂之不由无奈睁开双眼转头看向那张精致无双的面具。
“你一定要带着面具跟我说话么……”朱濂之的声音低哑更重,疲惫之极。
黄泉的双眼透过面具看着朱濂之,一时间没有出声。
朱濂之复又垂首,发丝垂落几许,遮住了他那张完全没有血色的脸。
黄泉的眼眸似是一闪,瞥见朱濂之眉宇间那抹隐现的赤红,他蓦地了然,“你既无内力,又如何抵抗凝魄之毒?”
朱濂之嘴角笑意仍在,过了好一会儿却淡淡道,“你既然来了,就陪我聊会儿罢……”他的话语随意之极,带着贯有的慵懒,可却不应
在这个时候。
凝魄发作,噬毒侵入骨血,犹如千万只虫啃咬着心脉,丝丝入髓,自是痛楚难当。朱濂之显然早已在忍,他汗湿重衣,双目紧闭,脸色
自然是苍白到了极点。
“我可不是叶卿……王爷……”黄泉看着朱濂之却不由低低地笑了,他加重了最后两个字说着。
朱濂之也随意地笑,他轻声低语道,“叶卿不过是个名字罢了……不是吗……”他这时说话显然很勉强,却依然露出清淡的笑容,依旧
是那么不在意,仿佛正在遭受痛苦的人并非是他一样。
“我只是奇怪……”黄泉的声音隔着一层面具,听来好不真实,“……你怎么还能这般若无其事的笑?”
朱濂之闻言缓缓睁开眼,那双因痛楚而显得疲惫不堪的黑眸依旧深邃慑人,他淡淡开口说道,“我也并非你口中的凝眉……不是吗……
”
黄泉这时只是注视朱濂之,却不开口。
朱濂之又闭了眼,他忽然忍不住咳了起来,一直无力低垂的右手勉强抬起捂住了嘴,可掌缝间却还是难免溢出了丝丝鲜血。
黄泉却瞥见了朱濂之因抬手之际而裸露出来的肌肤,只见上面皆是淤痕,每隔一寸便有两个指印,赫然是江湖中人逼供常用的分筋错骨
手。
好不容易,朱濂之终于止住了咳,他也不看自己那沾满血的手掌,只是毫不在意地问,“游戏的结局……是我死吗……”
黄泉凝视朱濂之这时带着殷红血迹的嘴唇,又觉一阵刺目。
“王爷想知道?”他问着。
朱濂之看着他面具底下那一双幽亮瞳仁,也不回答,只是开口低低反问道,“你并不是那种会在意别人生死的人……不是吗……”
黄泉看着朱濂之低敛起的眉,他眉心赤红渐重,声音语调中已是明显在强自忍耐,唇角不停溢出的血将他衣襟染成的鲜红,竟像极了那
夜的斑斑血色。
“你能猜出凝眉是怎么死的吗?”黄泉忽然问他。
朱濂之垂下眼眸,双眉一度纠结,太过强烈的痛楚让他一时间无法开口,停了好一会儿才听他低低言道,“若要我猜……我觉得枉凝眉
应该是自杀身亡的……”
“哦?为何?”黄泉笑问,明显对朱濂之的答案有一丝兴趣。
朱濂之闭了目,又低语道,“她掳走云王……不是为了杀他……那么……只有一个理由……”
黄泉不由低低笑了起来。
“我说的不错么……”朱濂之抬眼看他,一脸的似笑非笑。
“真是被你猜中了……”黄泉看着他,语气里似乎有着愉悦,随后他又幽幽开口说道,“凝眉,她得不到的东西也不会让别人得到,背
叛她的人,她报复的手段比谁都狠……”
那夜的血璀璨如花,全都是凝眉自己的,她脸上的笑丝丝都带着残酷,面对着她心爱的人。
她爱着朱红御,这是勿庸置疑的。
当凝眉在朱红御面前剖开自己的胸腹,掏出那颗正在跳动的心脏的时候,那一瞬间的鲜血,极美,极炫目。
他站在门外,看着朱红御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的表情。
朱红御就算无心,这般血腥的一幕他又怎能忘怀,连黄泉也没有忘记过那夜的绚烂,更遑论他?
朱红御,其实早已对枉凝眉动情。
而枉凝眉——终是让朱红御为了她而一生忏悔。
黄泉的声音悠悠,径自带着一种回忆,可这样的事在他口中道来,竟也是极其的平常,就像是在述说一个跟他无关的故事一般。
黄泉无心,生来便是如此。
他这时站了起来,他俯望着朱濂之道,“你既不是凝眉,我也不是朱红御,就算我现在这么对你,你也不能拿我怎么样,是么?”
朱濂之也不由轻轻地笑了起来,他低垂的眼眉在黄泉眼中是一派的淡然,“我不会拿你怎么样的……因为我从来就没有这么想过……”
黄泉止住了笑,他的眼因他的这句话闪起了复杂的光芒,就像他看见他那种随意的笑容,看见他手上的淤伤,看着他溢制不住流出的鲜
血,看着他忍着莫大的痛楚也依旧在这里谈笑风生,他总觉得自己无法将这个人当作其它人一样来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