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濂之轻摇头,“若是可能,我最不想回的就是那里。”
朱佑樘目不转睛看着他,“你——”
朱濂之轻轻笑了起来,却淡淡道,“皇上,如果你是我,想回到那里去吗?”
朱佑堂怔怔望着他,什么话说不出口。
“我不是恨,而是……”朱濂之微仰首又道,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恍然,“对那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感情,跟皇上的也许不大相同
……但是,那种纠缠太深……”他说着垂眸,“……我……早已不愿去想……”
朱佑堂默然,他如何会不知道朱濂之这番话的意思,他们自出生起即被关在一个小屋里养大,直到六岁那年才得见天日,知道了自己的
父亲原来是当今圣上,可皇宫里的纷乱倾轧,万贵妃终日虎视眈眈,所谓皇子的生活却是如此不堪回首。
说厌倦也好痛恨也罢,若不是注定了是太子,他宁愿离开那个纷乱之处,而于朱濂之,他早知两人不是同一个生母,却甘愿代替他被掳
,也许……只有他还在纠缠着以往的事……而他其实也无法为这个人分担些什么。
朱佑樘此时不由深吸一口气,随后叹道,“罢了,随九弟之意罢。只是那香毒的解药……我已命人在找……”
他说的时候明显有些迟疑,朱濂之又岂会不知道解药其事只不过是风闻罢了,就算真有解药,也没有人能够片刻从用了十余年的药中解
脱出来的。
于是他只是随意地笑了,淡淡说道,“皇上不必为臣弟的事太过烦心了。”
朱佑樘注视他的眼,只有垂下眸。
他就是这样。
朱佑樘忍不住轻轻闭上了眼。
现在在知道了一切的情况之下再见到他这般不在意的神情心底总觉得隐隐作痛,可逝去的终究已是逝去了,他什么也挽回不了。
这时门外忽然一阵嘈杂,随即便有一个声音说道,“我要见王爷!”声音清脆,朱濂之一听便知那是红衣。
这时另一个声音在一边低声道,“楼主,属下拦不住她……”
“王爷。”伴随着红衣的呼唤,房间的门瞬间被推开,一个红影便莽撞地冲了进来。
朱濂之抬眸看她,笑道,“是你啊……红衣……”
卓红衣在乍见了一脸淡笑却苍白病容的朱濂之之后便站在了原地,脸上的神情分不出是喜是悲,眼睛一眨,眼泪便止不住地扑簌落下。
“傻丫头……哭什么……”朱濂之低笑着。
黄泉这时出现在红衣的身后,对身旁那个黑影说道,“你先下去吧。”
“是。”黑影一点头便迅速消失在了门外。
“九弟,那你好好养病,我……朕先回宫了。”朱佑樘说罢起身,瞥了黄泉一眼便跨出房间。
朱濂之看着朱佑樘的背影,垂眸不语。
红衣哭了半响,抬手一抹眼泪说道,“我要留在这里照顾王爷。”
朱濂之闻言抬眸看她,见她一张花猫似的脸不由轻轻笑了,然后朝黄泉看了一眼说道,“……你问他吧,这里的主人并不是我……”
“你该休息了。”黄泉这时却道。
卓红衣不由瞪了一眼黄泉,忿忿道,“我才不要问他,要不是他王爷怎么会——”
“……红衣。”朱濂之出声阻止红衣继续说下去,他的声音很低,却径自带了一种威严,只见他闭了闭眼说道,“这是我跟他的事……
你莫要多嘴……”
见王爷这么说,红衣不禁噘嘴低下了头,闷着气不再响。
朱濂之这时又笑了笑,看着黄泉说道,“让她留下吧……”
“嗯。”黄泉点头,随后来到床畔,俯身抱起朱濂之再将他放平,为他盖好了被子道,“你已经不能再浪费精力了。”
朱濂之依言闭上眼,他着实已经很疲倦了。
红衣这时不禁纳闷地看着黄泉,虽然早已知道黄泉就是叶卿,可眼前这个人完全就像是另外一个人,哪里还有一丁点叶卿的感觉?而且
见他跟王爷说话的态度又是这般熟捻,仿佛是已经相处了很多年的朋友一样。
红衣暗自皱起眉,此时王爷一脸安静,黄泉又不言语地静立在床畔,仿佛她倒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王爷和这个人之间除去叶卿的关系,她总觉得依稀还有着什么,本来王爷对叶卿的态度就跟其它人不同,莫非——
王爷其实早知叶卿跟黄泉的关系?
红衣想到这里不禁有些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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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中药香依旧,朱濂之呼吸均匀,神情平静,可苍白的面容被那深刻的倦意缠绕,那样的苍白跟疲倦总让人觉得他有一种随时就要消失
的错觉。
黄泉在红衣离开之后就已将面具拿下,他一直垂眸注视朱濂之的脸,此时他那一直无动于衷的脸上眉头微蹙,神情里是隐隐的忧虑之色
。
只因朱濂之眉际那道红线在刹那间忽然变得深刻起来,仿佛一条浸了血的伤痕,鲜红欲滴。
黄泉一见立时出指点了朱濂之的膻中穴,一手避过他身上的伤小心扶起他,另一只手抵住了他的脊背将内力缓缓注入与“凝魄”相抗。
少时,那道鲜红才渐渐退下,又变成隐隐的淡红凝与眉间。
而此时黄泉的额上已隐隐有了一层薄汗。
他将朱濂之的身子慢慢放平,垂眸看他的脸色,随后轻轻搭上了他的手腕探他脉象。
“感觉怎么样?”过了良久,黄泉忽然出声问道,打破了一室的寂静。他的声音很低很沉,虽然听不出来有什么情绪包含在其中,可相
较他对其它人来说总有种不太相同的味道。
朱濂之微摇头,缓缓睁开眼看他,“……辛苦你了……”
黄泉凝视他清澈无比却又十分疲倦的双眼半响,然后开口淡淡说道,“凝魄虽然无药可解,可我不会再让你受一丝一毫的噬心之苦。”
朱濂之点头,却问,“……你知道我醒着?”
“嗯。”黄泉轻轻应着起身为他盖好了被子。
他会知道原因很简单,若朱濂之能睡,离了香他早该睡去,如何还会清醒到现在?如果他想得不错,那么疼痛跟香其实都能让他保持清
醒,可这么一来,待到伤口不再那么疼痛的时候,那么他会……
忧虑再次隐约缠绕上了眉头,他从不知道世上原来还有一个人竟会让他在意至此,可为何偏偏让他现在才知晓,若是能够再早一点……
“若不是我来找你,恐怕你还是不会说出来的,是么?”黄泉注视他问道。
“也许吧……不过你终究还是来了……”朱濂之的唇瓣弯起了一个极淡的弧度,他笑着对黄泉说着。
黄泉的表情却不像他那么轻松,他曾经以为当时的男孩早因刑囚而死,却没想到竟是自己又害他第二次陷入了同样的境地。
“……只有你……”黄泉凝视朱濂之缓缓开口,“我做事无论对错,也从来不会觉得对谁不起,可是……只有对你,一共三次,以后,
我会还你。”
朱濂之看着黄泉,良久才低叹笑道,“你……真的跟他不一样……”
他指的,是叶卿。
因为这时他忽然想起了叶卿的笑。
明明就是同一个人,可眼前这个人却不会对他那样笑,也许对黄泉来说那种笑容即是另一张面具,而此时的他才是面具底下最真实的一
面。
他一直想见的,便是叶卿的面具之下那个黄泉罢。
黄泉看着朱濂之的笑容不语,他如何会不知道朱濂之这句话的意思,可那个人,其实并不是他。
“黄泉从未以真面目示过人……是么……”朱濂之又道。
黄泉点头,“除了凝眉。”
不过现在,又多了一人。
夜幕渐渐垂下,那个人又睡下了,可他知道,他依旧是睡不好的。
若等他终于伤好睡去之时,那时,他该怎么做才好?
静静立于无想阁外的男子被夜色笼罩,他那张脸无论怎么看还是一样的平淡,眼神空明之极,微微透着一丝凉意。
他生来便是如此,从不知喜怒,也无悲伤情绪,也许这是第一次,他心里有了一种不一样的起伏,这种不安的心绪叫什么呢?
也许……
是担心——
是的,他在担心。
在担心那个人一睡便不会再醒过来。
那时知道他被曼陀罗香纠缠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导致他无法睡眠的原因,跟后来一睡却醒不过来的原因,既为王爷,无端又怎来的心
病?
若非那场严酷的刑囚,他又怎会对任何事物都显得如此的不经心?
包括——对他自己。
夜?残?梦之卷下篇
微风和煦,带着一股暖意从窗外吹了进来,朱濂之倚着窗栏闭目憩息,他耳畔丝丝缕缕的发被风轻轻吹动,拂过那张温润却显得极其苍
白透明的脸庞,而眉宇间那抹淡红并未消褪下去半分,反有逐渐嫣红的姿态,仿佛一道伤痕深深刻入了他的眉心,无法磨灭。
红衣端着药一进来便看见被伤倦纠缠得如此明显的王爷,他本就瘦削的脸此时看上去棱角更加分明,只是那种随意的神态仍在,唇畔隐
有一丝笑意,看上去有几分慵懒,也有几分闲散。
她知道王爷无论遇上何事也都会保持一贯的冷静,神情永远淡然,所以从来没有人能够从他的脸上跟表情中读出一些什么来,恐怕也无
人能看透他的心思跟情感,他就是这样一个难以捉摸,也永远不会被人看清的人。
可似乎……他对黄泉……却不一样……
红衣一时也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一样,那日在归藏冢见黄泉缓缓走近王爷时,和王爷后来一睁开眼睛看见黄泉的那一刻,就仿佛是相
隔了很久的两个人终于见到了面一样,那种羁绊是那样明显却又如此莫名,让她完全看不透。
她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现在的黄泉待王爷早已是莫大的不同,从黄泉抱着王爷离开时的背影中便能感觉出来,可她却也不知究竟是
什么让那个人做的改变——那个传闻中原本无心的人。
“……你来了,红衣……”早就感觉到了来人却未见动静让朱濂之不由睁开了双眼,此时一见是红衣便淡淡笑着说道。
“王、王爷。”红衣回过神,随即低下头。
“怎么了……”朱濂之对于红衣脸上流露出来的神情最是了解,毕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人,她有些什么心思又如何能瞒得过他呢?
红衣重又抬眸看向朱濂之,却没说什么,只是走到了他的身边,双手将药递了过去,“药已经煎好了,王爷趁热喝了吧。”
“你怪我什么也不告诉你么……”朱濂之接过红衣递来的药,并不急着喝,而是看着红衣问道,他的声音依然疲倦,听来很是低缓。
“我……”红衣垂眸,没有说话。z
朱濂之凝视她半响,忽地低低叹息,随后看着红衣低垂的眸轻语,“我还是我……并没有一点改变……好吗?”
红衣安静了良久,才缓缓开口说道,“红衣真的很担心王爷。”她的声音很闷,有着说不出来的埋怨。
“我知道。”朱濂之温柔地笑着看她,“你一直都是最担心我的……我也很抱歉,让你这么担心……”
“红衣不要听王爷说抱歉。”红衣说着终于抬起脸来看着朱濂之,她眼眶里俨然已凝了泪,却硬是忍着没有让它掉下来。
“你不喜欢他接近我……是么……”朱濂之注视红衣泛红的双眼轻轻问着。
“红衣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王爷……他明明就表里不一,红衣本来一直都觉得叶公子是一个君子,所以王爷才会真心相待,可却
从未想过是他出面揭露了王爷的身份,而王爷一直那么真心对待的人最后竟会丢下王爷不管不顾,王爷不会武功的事他明明就知道,可
王爷如今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反而还遂了他的心愿,所以……所以红衣觉得好难过,看着王爷现在的样子也好难过,红衣真不知
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红衣一字一句说着,说到最后她的眼泪终是忍不住落了下来,泪水让她迷朦了双眼,这时她却感觉到有一个人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脸,替
她抹去了脸颊上的泪。
她知道这是王爷的手,那双手手指修长,指骨分明,她依稀记得王爷手掌心里的温暖,可现在这只手却是冰凉的,没有什么温度。
她的泪不由落得更凶了,是她不该没经过王爷的同意就擅自出府,不然王爷也不会为了救她而受那么重的伤……
“别哭了……我一直都不知道原来我们的红衣那么会哭……”朱濂之轻轻笑着,不厌其烦地擦着那不停滴落的眼泪。
“我……我才不是会哭……”红衣的眼泪还在掉,声音里带着抽噎说道。
“看来还会抗议……”朱濂之笑着说道。
“王爷!”红衣瞪起了她那双漂亮的眸子看着朱濂之,不依说道。
“好……好……我不说你了……”朱濂之的话说了一半,忽然被一阵急咳打断,他苍白的脸此时泛起了一抹极不正常的潮红,而肺部的
疼痛让他抓紧了胸口衣襟,咳声听来分明有些撕心。
红衣见了一颗心惊到极处,不禁方寸大失。
却有一个人影飘忽而至出手急点了朱濂之心口的穴道,然后以掌心贴上朱濂之的脊背助他顺气。
红衣不用看便已知这人是黄泉。
黄泉脸上依旧带有面具,似乎他的面具从未在人前除下来过,就连此时在枉生楼中也是一样。
那么,在王爷面前呢?
咳声过了好久才终于停住,朱濂之舒缓了眉,黄泉撤掌扶住他的身子,又从腰际拿出一块方帕替他轻轻擦去唇上鲜血,随即蜷成一团扔
到了一旁的竹篓里。
红衣却在黄泉顺手蜷起方帕的那一瞬间看见了一片殷红,那种鲜红异常刺目,她不由咬紧了下唇。
“先将药喝了。”黄泉端起适才被朱濂之随手放在床畔的药,送到他嘴边轻声说道。
朱濂之闭着的眼睛没有睁开,只是任黄泉扶着他将药喝下,好一阵都没能开口说话。
红衣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王爷被病痛纠缠却束手无策,而造成这一切的人,此刻竟判若两人,看他那么认真照料王
爷的样子,仿佛那一切跟他无关一样。
“好点了么?”黄泉低问。
朱濂之轻点头,仍是不语。
黄泉俯身将朱濂之身后的靠垫仔细垫好,好让他坐得舒服一些,随后便端起药碗转身就要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