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开口,身后不轻不重地传了一声:「慢。」
张诚一愣,连忙换了一副表情,转身过去看着咏善。
「殿下?」
「张诚,我有点话。」咏善站起来,适意地动了动手腕,「咱们找个地方谈。」不等张诚反应,转身踱出厅门。
张诚摸不着这位目前圣眷正隆的皇子唱的是哪出,只好摸摸鼻子跟了出去。
咏善在拐角处的无人处,负着手等他。
「昨天,你去见过母亲了?」
「是。」
「和你说了什么吧?」
「是,淑妃娘娘她……」
「她说什么我猜得到。」咏善冷冷地截住了。
北风穿堂而过,吹在人身上好像割刀子似的,张诚身上穿着两件皮裘,一样冷得直哆嗦。
这个古怪皇子怎么偏偏选了个这样的地方私聊?他心下埋怨,但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作声,只是眼睁睁看着咏善,盼他快点说完。
恰恰相反,咏善对凛冽的北风一点也不惧。迎着风,好像让他更精神了,挺直身子,脸上浮出一丝让人看不出深浅的微笑,好一会儿才
转过头问张诚,「你说,没有儿子,妃子能不能当上太后?」
张诚一愣。这个问题,真是有点没头没脑了。见咏善发亮的瞳仁瞅着他,才知道在等他回答,连忙答道:「这个……恐怕是不能的。」
「聪明。」咏善满意地扫了他一眼,回过头,目光穿过高高的墙头,射向幽远昏黄的天际,仿佛随口感慨,又仿佛意有所指,「儿子,
就是娘的根本。没有我,淑妃娘娘就当不上太后。这一点,你明白吗?」
「小的明白。」
「谁的话比较有分量,你明白吗?」
「小的明白。」不知为何,站在这狂风肆虐的地方,张诚的脊背上却已经渗出了一层细汗。
眼前这个冷漠沉静的少年虽然只有十六岁,但他凝视远方的挺直背影,语调平缓却异常清晰的片言只语,直让大人也生出一股颤栗来。
「张诚,有句话你给我听好了。」
一种无形的恐惧,随着咏善低沉的声音,朝张诚笼罩过来。他情不自禁的躬低了身体,竖起耳朵听着。
咏善双手负在身后,一字一顿。
「要是,咏棋在内惩院里出了一丝差错,我,会要你的命的。」
接下来的审讯,就不过变成冠冕堂皇地走过场了。
张诚所问之下,咏棋能揽的,全部揽到了自己身上,但凡有牵扯到别人的,咏棋就变成锯了嘴的葫芦,一字不答。
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墙上让人簌簌发抖的刑具都在,张诚面目狰狞,口出恫吓,百般不耐烦,却硬是没有再往后面墙壁一指,再提起用
刑的事。
其实咏善和张诚出去密商的时候,他在厅里,带着枷锁的身子一直在暗中发抖。
怕,真的,谁不怕呢?
那些往日只是被身边的人不经意地稍提起一两句、就被中途打住的惨事,现在就在眼前,就正降临到自己头上。
困滩的游龙遭虾戏,眼前这些粗鄙的男人虎视眈眈、心狠手辣,往昔百般尊荣,到了这里,只怕招来的折磨更毒辣。
「殿下,说了半天,你就是不肯认了?」张诚重重合上卷宗,眯起眼睛瞅着他。
「你问的话,我一一据实回答,没有什么不肯认的。」咏棋没有再抿唇,这个动作太显出他的紧张了。
和张诚对答了一个时辰,口干舌燥,枷锁压得他肩膀生疼。咏棋盯着另一头的熊熊火光,目光似凝非凝,有点出神。
似乎渐渐适应这里的阴暗和火光,不再觉得原先那样心惊胆颤了。
就算怕又有什么用呢?
「你的这些话,我可是都要呈给皇上的。」
「尽管呈。」
咏棋的眉过于秀气,就算冷笑着,也一点不显刻薄。那双眸子就算有着怒气,也是温和的。
这一点,他无论如何比不上咏善。
咏善就算微笑着欣赏一样东西,眸子里一闪而过的光,也会让人生出怯意。
审问的过程中,他虽然一直沉默不语,但安静的视线却让咏棋如芒刺在背。
他在看什么?
不仅是脸、不仅是手、不仅是脚或者身子、衣裳、神态,咏善的目光好像一张用冰剑编成的网,抛过来能把咏棋从头到脚,从里到外,
剖成几千几万份。
下意识,咏棋别过脸,再次躲开咏善的视线。
耳边,仿佛听见了咏善的一声冷笑。
「殿下,今天的已经大致审完了。这些是记录好的卷宗,请殿下过目指点。」张诚收拾了卷宗,小心翼翼地呈到咏善面前。
「拿开吧。」咏善瞅也没有往上瞅一下,脸上还是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是过来看人的,卷宗和我有什么关系?」边说边站起来,整整
身上一丝不苟的衣裳。
见他往厅门走,张诚领着两个院吏跟过去,「殿下今日辛苦了,天冷,不如给殿下备一顶小暖轿……」
「谁说我要走了?」咏善头也没回,「审讯的地方见识过了,牢房呢?领我去看看。」
张诚昨日见了淑妃,想着咏棋迟早要死,预备的不过是个破烂小屋。但刚才看咏善的意思,咏棋却是不能虐待的。
他是聪明人,一路陪着咏善走去牢房,早就有了主意,也不住预备好的小牢房走,直接领着咏善去了内惩院里最大最好的单人牢房,笑
着道:「就是这里。殿下看着,觉得怎样?」
「嗯,地方还够大。」咏善道:「只是有点冷。」
「不会冷。这里连火炉都预备好了,只是犯人还没到所以没点。哦!小的这会就点上……」
咏善不置可否,围着牢房踱了一圈方步,才道:「我说几点,你记下来。第一,不许用火炉,挖一条地龙出来,在下面生火取暖。」
「是。」张诚应了一声,不过有点疑问地抬头,「其实……用火炉也未尝……」
「火炉不行。那是明火,里头还有烧红的炭。」咏善脸上不露一点表情,「你手底下这么多人,给你三天,难道还开不出一条通热气的
小地道?要是那样,你也太不会办事了。」
「殿下说哪去了?这……这不用三天,一天半就够了。」听见咏善的语气不对,张诚赶紧转了口风,顺着他的意思道:「您放心,万万
不会让咏棋殿下冷着。别看小的面上对咏棋殿下恶狠狠的,那是遵旨审案,没办法的事。其实谁想难为他呢?连我们下面的都这么想,
殿下这样心肠仁慈的就更不用说了。到底是同个父亲的兄弟,怎么也不会看着咏棋殿下遭罪?皇上也疼您这片仁心呢。小的明白了。」
「你没明白。」咏善冷冷地给了他一句,阴暗的牢房内,深邃的瞳仁偶尔闪过一道锐利的精光,像闪电猛地在天上撕开一道口子,但转
眼就隐去了,轻抿着薄唇,慢条斯理,字正腔圆地道:「我这个哥哥,外柔内刚,遇了事很容易转不过弯的。你要……好好看着。」
这句话语气极淡,最后四个字,轻到了极点,不竖耳朵仔细听,简直就听不见。
反而无端多了一种凝重危险。
张诚愕了片刻,猛一个激灵,明白过来。
这位城府深沉的皇子,竟是在担心咏棋寻死!
偷偷地,他挑起眼睛打量了面前的俊朗少年一眼。
这个在皇宫中排行老二的咏善殿下,虽然没怎么打过交道,但听宫里伺候过的人传出来,都说是出了名的冷面冷心、刻薄无情、性情难
测。
今日相处了不到三个时辰,果然不好伺候。
就拿对咏棋这个哥哥的态度来说吧,若说对咏棋心存善念,在整个审问过程中,他可一句好话也没为咏棋说过,不但如此,连个笑脸都
没给咏棋;可是,若说对咏棋不好,他不但怕咏棋在内惩院被人害了,甚至还怕咏棋自尽。
到底怎么回事?
张诚脑子里一个劲的转着,一边不忘躬身低头,敛眉道:「殿下,小的这下是……真的明白了。不但火炉,其他地方都会小心收拾,一
根针也不会留下。」
咏善这才微微一笑,又吩咐道:「第二,你在墙上,叫人多弄几个环子。」
「环子?」
「要两三个人拉不动的那种。嗯?发什么呆?」咏善见张诚不解的神色,淡淡扫了他一眼,「亏你动不动就用大刑恫吓犯人,犯人不听
话,扭打挣扎,你平常是怎么限制他们的?竟然还给我装。」
张诚这才明白了,哦了一声,轻笑着解释道:「殿下一开始说火炉,小的以为接下去会说铺被等东西呢,一下子脑子转不过弯,就没往
刑具上想。呵,殿下放心,环子我们这里多的是,立即就可以钉上五、六个,保管牢靠,人只要一被绑在上面,就算金刚也挣不松,要
是松动了一点,您尽管把小的脑袋拧了去。不只环子,连环子用的各式粗细铁链,小的也立即给你预备齐全了。」
「不用铁链。找一点别的软东西,束缚手脚的,要好用又不容易断。」
「嗯?」
「怎么,没有?」咏善瞥他一眼,脸上似笑非笑。
「不、不,殿下开口,怎么会没有呢?」张诚回答着,心却不禁有点寒了。怪不得不许用刑,又要防着寻死,原来是要……
丽妃和淑妃两个打进宫就斗个不停,今日一个栽了下马,被人欺辱,也是正常事。
但亲生兄弟,连旁人的手都不肯借,硬要自己亲自下手,这份歹毒心肠,就真让人心惊了。
而且环子和绑手脚的软缚带,都是耐性人慢条斯理用的,可见是准备着慢慢羞辱蹂躏。
不过十六岁,才是个半大的孩子,两人还是一个宫里出生长大的,就恨成了这样?毒成了这样?
连张诚这样狠透了心的,也忍不住打个寒颤,一时间,面前这位玉树临风的皇子顿时可怕得如地狱里来的魔王,让人连多看一眼也觉得
心悸。
难怪那个素来以仁着称的敦厚太子会争不过他,落得这样凄惨的下场。
张诚低下头,吞咽了一下喉头,挤出笑容,语气倍加小心地谄谀道:「小的有一套软缚,是朋友从远地里捎带回来的,作工极精致不说
,更难得的是质地柔韧,不知道是什么做的,连刀子也割不开,用那个绑人,又软又实用。殿下不嫌弃,让小人孝敬上来,如何?」
「你是个中老手,既然说好,一定是好的。」咏善冷峻的脸上逸出一丝浅淡若无的笑意,「赏你五百两银子,明天去我宫里找管钱的取
。」
「不不!这是小的一点孝敬,怎么敢要赏银?不不不!」
「赏你就收下。」咏善一笑即敛,不轻不重道:「我不喜欢别人逆我的意,赏、罚、升、降、生、死,都要顺着我的意思,这是我的秉
性。懂吗?」
「懂,小的谢赏。」
咏善满意地扫了他一眼,又放眼看了房内一圈,似乎终于满意了,朝房门走去。一边踱步,一边头也不回,对身后的张诚道:「刚刚只
说了两点,本来还有第三的,不过看你这样聪明,我就不说了。」
「是,」张诚在咏善身后亦步亦趋,答道:「这大牢房旁边还有一间小牢房,住着一个犯人,小的即刻就下令要他换到别的地方去,免
得殿下亲审咏棋,有人在旁边哭叫打扰,日后也防他胡说八道。内惩院的人管着皇族里面的犯人,都知道规矩,没有一个是大嘴巴,不
用殿下吩咐,这里的事,一个字也不会泄出去的。还有……各种需要的器具,思,还有上好的伤药,小的都会给殿下预备好。」声音越
说越低。
「什么各种需要的器具?什么伤药?」咏善听到后面,转过身来瞅瞅张诚,忍不住扬起唇角,「你以为我要亲自刑讯咏棋?笑话。」
摇摇头,又转过了身。
这次他没有再说什么,由张诚陪着出了内惩院大门,径自坐上暖轿走了。
第二章
张诚恭送了咏善,匆匆忙忙就去着手办事。
咏棋还押在审讯厅,这落难的凤凰倒还真不好处置,轻不得、重不得、杀不得又款待不得。
本来想着咏善是要亲自报仇的,不料到了最后,他又说「亲自刑讯咏棋」是笑话。
这个小家伙心思真是不好猜,教人想奉承也奉承不上。
一头吩咐下去,立即在牢房下面挖一条可以通热气的地龙和一个烧柴火的上坑,一头又命人去把自己屋里那套珍藏的软缚绳子取过来,
再亲自领着两三个院吏去准备关押咏棋的大牢房里,把所有碍眼的、会被用来自尽的、有可能用来自残身体的东西,通通搬走换掉。
不但如此,铺被也重新弄了一套上好加厚的新东西。
那咏善皇子百般怕咏棋冷着了,牢房里面又臭又薄的铺被,想来不会合他的意。
弄了半天,总算大致弄好了。
张诚这才腰酸腿软地回到审讯厅,命人把咏棋押去牢房里关好,自己往椅子上仰天一躺,一边抹着汗,心道,可别让我猜中,咏善殿下
今晚八成还要过来,只要有这咏棋在内惩院一天,老子我清静的日子就算没了。
哎哟,我的妈呀,奉承了那个阴森森的咏善殿下,淑妃娘娘那边,可怎么办呢?
不出所料,咏善果然当日夜里就来了。
冒着细细的小雪,乘着一顶小暖轿,一下轿子,见了出来迎接的张诚,开口就问:「都安排好了?」
「是,一切都按殿下的吩咐,都安排好了。」张诚应着,跟在他后面,「时间急,难保有不周到的地方,殿下哪里不满意,还请提点一
下。」
咏善不在意地嗯了一声,走到白天去的牢房边上一看,愣了一下,随即淡淡笑了,「你倒很伶俐。」扫了张诚一眼。
为了方便院吏们查看牢房内况,牢房本来一律都用了木排木门。可现在,原先可以一目了然看进去的木排木门上都挂了一层厚厚的毡子
,从头垂到地上。顿时,随时可窥的牢房变成了一个隐蔽私密的空间。
「原本还怕殿下怪罪,说多此一举呢。」张诚有点得意,但又不敢露出居功的表情,「小的也没别的心嗯,只是咏棋皇子身虚体弱又一
路颠簸,地龙要明天才弄好,所以挂些东西,挡挡风。要是殿下觉得不好,明天等地龙弄好了就摘下来。」
「这样就好,不必摘。」咏善命人开了锁,不用旁人伺候,亲自把门推开了一半,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道:「你要孝敬的宝贝呢
,怎么没见到?」
「殿下进去就见到了。」张诚笑吟吟道:「小的斗胆,帮他给换了软的……」
说到一半,抬眼一看,顿时吓了一跳。
咏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盯着张诚,竟像老鹰盯着耗子似的,「谁要你换的?」
「小的……」
「我要你布置地方,你碰咏棋干什么?」
「这……」张诚的冷汗一下就淌下来了,在咏善的视线下,连呼吸都觉得困难,这小孩子哪来那么大的震慑力?「木枷铁链都是极重的
东西,压在咏棋殿下肩上,摇摇欲坠,所以……」
「多压一下又不会死。给你一次机会,好好记住,没我的吩咐,谁也不许碰咏棋。他是我哥,是前太子,」咏善冷冷说着,到最后语调
一沉,「你们这些东西哪有资格碰他一根指头?」
张诚不敢答话,闭嘴垂头。
隔了一会,咏善似乎平静下来,徐徐问:「你绑他哪里了?不是一整套的软缚绳子吗?都绑了?」
「不不,就只是手,稍微绑了,不敢太紧。其他的都放在里面的桌子上。」
看见张诚这样一个老手也吓得好像惊弓之鸟,咏善见好就收,不再说什么,点点头,推开牢房的门,走了进去。
一进门,就不由暗叹了一口气。
咏棋……
这个人啊……
这略带点秀气的身子,这总是似乎带了雾气,朦朦胧胧难以看透的眉目,终于,又映在自己眼里了。
咏善在门前止住了脚步。一股热气冲上心头,隐忍得太久,热气也变成了痛楚,他不得不回身,把牢房的大门拉上,仔细锁好,借着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