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那么高兴,根本没看见站在暗处的咏善。
那无忧无虑的笑声,像刀子一样割着咏善的心。
如果,自己也可以像咏临那样,毫无顾忌地走进石亭,像咏临那样,随随便便就近了咏棋的身,往他脸上吹气……
呼……
咏善抿起嘴,又轻轻吹了一口气。
温热的气息吹动咏棋耳旁垂下的几缕细发,微微地动,扫过羊脂玉般莹润的脸颊。
咏棋的脸颊很美,很柔和,如果上面沾着泪珠,欲坠不坠,就更美得让人发狂。他在内惩院里被关着的时候,几乎天天落泪。咏善一边
恨他懦弱,男子汉流血不流泪,何况是个皇子,一边,却又暗暗喜欢他啜泣时的模样,着意整得他哭着求饶。
哥哥,你知道吗?
你本来,不该被押往南林,不该进内惩院,不该流那么些眼泪。
父皇心里,其实一直都非常明白。
根本不需要审理,父皇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无辜的。
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你明白吗?
我真怕有一天,你会都明白过来。
咏善缓缓地,把唇轻轻压在咏棋唇上。
温润的触觉舒服极了。
咏善真想不出天下还有比这更软更美的唇。他生怕把咏棋惊醒,但又心痒得忍不住,挣扎了半天,还是按捺着怦怦心跳,在两两相覆的
唇间把舌头伸出来,轻舔咏棋的双唇。
「嗯……」咏棋极低地呻吟了一声。
咏善猛地坐直了。再仔细打量,似乎又没有醒。他下腹的欲望更强烈的叫嚣起来,连历来引以为豪的理智都把持不住,慢慢又靠过去。
咏棋却在这时候抬起手,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缓缓睁开厚密的睫毛,带着一种蒙蒙眬眬未清醒的茫然,盯着坐在面前的咏善看了
好一会儿,猛地觉悟过来,脸色大变,「你怎么……」
「怎么会在这?你忘了,这里是太子殿,我的地方。」咏善笑吟吟,居高临下打量着他。伸手把他从床上拉得坐起来,「起来吧,现在
太阳正好,你该出去晒晒,身子也不至于这样赢弱。」说要咏棋出去晒太阳,他却没有站起来,也不松手,握着咏棋的手往自己身边拉
了拉,靠过去,又抚到腰上,啧啧道:「常得富说你爱吃菠菜,以后应该多吃点荤菜,不然瘦得可怜。」
咏棋被他握手抚腰,又羞又怕,刚刚醒来,脸颊还留着少许红晕,淡雅之外,又多了一分妖艳的动人。
咏善一时看得竟痴了,漆黑的眼眸盯着他不放,盯得咏棋身体也开始微颤。
沉默得近乎窒息之际,咏临的声音却很不巧地嚷嚷着传了进来,「咏棋哥哥快起来!趁着咏善哥哥不在,我们不如……」
大门被大手大脚地推得大开,咏临一边嚷一边跨进来,看见咏善也在,愣了一下,立即止了声,吐吐舌头,「咏善哥哥,怎么你也在?
」
「今天真是奇怪,人人都忘了这是我的太子殿,见面就问我怎么会在。」咏善察觉咏棋的手在往回抽,故意用劲抓紧了,刻意保持着暧
昧的姿势,笑着打量咏临,「趁着我不在,你们想干什么?」
咏临一副干坏事被人抓到的模样,举手挠头,不敢答话。
咏棋轻咳一声,代他回答,「我们说好了下午一起练字。」
「对!练字!」咏临立即响应,愁眉苦脸道:「上次母亲骂我字写得难看,所以我求咏棋哥哥教我写字来着。咏棋哥哥,你午睡够了,
快来教我写字吧。」
看着他们两人配合默契,在自己面前竟还敢一唱一和,咏善心内大怒。
咏棋如水一样晶莹剔透的手被他握在掌中,恨不得下死力一捏,把它捏个粉碎。这念头刚一闪过,忽又一惊,我怎能这般对他?
我竟和父皇一样心狠?
咏善脑中思绪万千,脸色随之变化不定,看着咏棋的眼神一会儿犀利,一会儿温柔。咏棋深知他凶狠起来可怕如邪魔,翻脸比翻书还快
,心里也是忐忑不安,垂下眼避开咏善的视线,露出惧怕之意,宛如在猛兽控制下的小兽,只看猛兽这会儿心情如何,是否肚子饿了。
他心惊胆颤地听着咏善呼吸起伏渐快,慢慢的,又平静下来。
「你这个一天到晚只会玩闹的三殿下居然也知道练字,真是难得。」咏善不着痕迹地放开咏棋,摆出哥哥的架子,对咏临道:「既然求
得咏棋教你,就不要偷懒,好好的练。今天夜里至少写上七、八页好字,拿去给母亲看看,也让母亲高兴一下。」
咏临知道二哥厉害,最难瞒得过的,没想到今天居然轻易混了过去,连忙傻笑着点头答应。
咏善很想留下,但又知道自己其实并不受欢迎,暗自感叹,站起来潇洒地伸个懒腰,「你们慢慢练吧,纸笔在书房都有,咏临,不要把
我的好笔都弄坏了。我还有事情要做,不陪你们了。」
咏善独自回到内室,一人坐在黄花梨木椅上沉思片刻,命人把身边一个亲信的侍卫叫了进来,吩咐道:「最近五皇子那边事情多,你派
人多看着点,不管大事小事,都按时回报过来。」
侍卫去后,他掏出怀里恭无悔写的书信,展开来重看了一次,卷好收在暗格里。又掏出那个白色小瓷瓶。
恭无悔是个普通小官也就罢了,偏偏是个堪当大任的有才之人,胆略过人,说话行事,竟令人油然敬佩,这样的角色,连父皇身边的重
臣中,恐怕也找不出几个。
可是他不死,咏升那边必定不肯罢休。
总不能为了一个恭无悔,把咏临和咏棋都赔进去。
这事陷入两难,越想越头疼。咏善锁起双眉,烦躁地把小瓶一并扔进暗格,索性先把事情放到一边,取过早上递送进来的奏章节略,开
始低头细看批阅。
看了大半个时辰,咏善觉得口渴,唤道:「上茶。」
木门咯吱一声推开,常得富亲自端了热茶上来,伺候着咏善喝了,低声问:「殿下,张太医的药送过来了。」
咏善瞪他一眼,「药送过来就送过来了,干嘛说得鬼鬼祟祟,见不得人。」
常得富尴尬地笑了笑,仍旧不敢放声,凑近了一点,压低嗓子道:「不是治伤的药,是……是那个药。」
「哦。」咏善这才想起来,自己也缓了音量,「原来是那个,药效如何?药效慢一点不怕,最要紧的是不可伤了身子。他说了用量吗?
」
「张太医亲自送过来的,说是他家祖传秘方,药效好,但是不霸道,绝不伤元气,顺五行经络而为……」
「罢了,谁要你背书。手脚要干净,不可被咏棋看出来。」
「殿下放心,绝对不会。这药用法也简单,每天一颗,用水化开,然后把筷子泡在里面。筷子上染了药,进食的时候自然吃到嘴里,无
色无味,再精明的人也察觉不出来。」
常得富退下后,咏善一目十行,不一会儿就把剩下的奏章都看完了。懒懒打个哈欠,想起自己在这辛苦工作,为人家收拾善后苦恼,那
两个会惹事的却舒舒坦坦,不由苦笑。
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他站起来,开门便直接往书房走,到了书房前,透过敞开的房门往里看去,顿时脸色一沉。
咏临确实在练字,咏棋也在,但那个姿势,却也太让人不可忍了。
书桌前摊开一张上好宣纸,墨已经磨了大半砚。咏临坐在书桌前,咏棋站在他后面,握着他的手,正教他如何运笔。屏息凝神,前胸贴
着后背,咏棋头还探前盯着纸,两人脸颊几乎挨在一块,那亲密无间,看得咏善又酸又怒。
攥紧的拳头松了紧,紧了松,咏善站了半晌,才忍住怒气,跨进门,笑了一声,「练得好专心,看来咏棋还真是个好师傅。」
「咏善哥哥,你办完事了?」咏临拿着笔回头,咧嘴笑道:「等我一会儿,把这个『静』字写完,我今天就算交足功课了。」
咏善走过来,站在一边看。果然是在写「静」字,字已经写了大半,骨骼端正,沉静恬淡,可惜后面一横力度中途而断,显得美中不足
。
咏善知道那是刚刚自己说话时,咏棋握着咏临的手颤了一下造成的。
同样的兄弟,在咏棋眼里,怎么就有天壤之别?一个可以抱着教写字,另一个却连听见声音都会觉得不自在。
静默的眼神忽然变得如刀锋般锐利,又在瞬间隐去。
在他眼皮子底下,这两个人还胆敢手握着手,身子都几乎贴在一起,亲昵得可恨。
咏善环着手,耐心等他们把这个字写完,看咏临仿佛苦役得解一样欢呼着扔了笔跳起来,不等咏棋走开,唇边浮起一抹看不清含意的笑
,「想不到咏棋哥哥这个『静』字写得这般好,今天也教导教导我吧。」
走到书桌前坐下,施施然拿起笔,回头盯着愕然的咏棋,「怎么?不会是连教导一下弟弟也不肯吧?」
咏临正忙着开溜,七手八脚地收拾自己写的字,打算回去向母亲讨赏,听见咏善的话,把头探过来,奇道:「咏善哥哥的字不是写得很
好吗?母亲老说你的字比我好上十倍。」
咏善黑着脸截断他的话,「你啰嗦什么?在我书房混了一天了,还不快点回去?明天开始,给我好好待在母亲那边练功,我有空定要抽
查你的骑射。」
咏临被骂得直吐舌,虚应一声,抱着乱七八糟写满字的宣纸跑了。
咏棋却还僵在原地。
咏善等了一会儿,大感不耐,满肚子恶狠狠的威胁差点冲口而出,他回头,看见咏棋僵硬的身子,蓦然一顿,忽又把所有怒气通通强压
下去,无端一阵丧气,轻轻搁了笔,叹道:「你当哥哥的也太偏心了,一样的兄弟,何必这样分做三六九等。」
咏棋听他说得又似抱怨,又似撒娇,大为稀罕,疑惑地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半晌,用极好听的清淡声音道:「你其实写得比我好,又何
必要我教。不是笑话我吗?」慢慢靠了过去,又蹙起眉,「你不拿笔,我怎么教你?」
咏善猛地转头,眼里惊喜交集。
咏棋被这目光一冲,心脏彷佛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他感觉不自在,装作咳嗽地别开头,不再看咏善的脸,只把目光放在纸上,伸出手
,握住咏善抓笔的手,开始轻轻移动,「我的字是雷太传教的,你的字是王太传教的,入门本就不同。雷太傅教写字,重的是脉络,这
个『静』字要写得四平八稳,显出静的意思来,很不容易。连我自己也写不大好……」
笔尖极缓、极缓地移动,移得很用心,很流畅。
白纸上,一个静字逐渐成形。
咏善看着那纸,却什么都没入眼。
他的手被咏棋握着,白皙修长的指,轻轻覆盖着他的指,温润的掌心,拢着他的手背。
咏棋只是站在他身后,他却感觉像被抱住了。
属于咏棋的味道拥抱了他,属于咏棋的声音,萦绕着他。
咏善真希望这不是一个字,而是天下间最冗长的书,能够写上最久最久的时间,把世间所有的墨,所有的纸,都写满,写尽。
但这偏偏只是一个字,一共就那么几个笔画,时光倏地从笔尖溜过去,好像只是一个恍然,字就已经写好了。
咏棋松开了手,在咏善身后站直了身子,「教得不好,让太子取笑了。」
不再被握着的手,冰冰冷冷的,咏善沉默地坐着,依然抓着笔,五指紧了紧,丰晌,终于松了五指,把笔放下。
他盯着面前墨迹未干的静字,用让人不得不用神聆听的凝重语气,低声道:「只要你待我,有待咏临一半的好,我……」
那个「我」字彷佛哽在喉间,吐出一半,吐不出剩下的一半,带着无尽余音,藏着说不清的意思。
咏棋静静站着听,咏善却没有接下去。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一个站,一个坐,都看不见对方的神情,连呼吸都若有若无。
罕至的寂静中,窸窸窣窣的,小心翼翼走动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殿下……」常得富从敞开的书房木门进来,躬着背,小声地道:「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第十章
吃饭的地方还是安排在老地方,依旧是两人隔案相对而坐。
常得富虽然有时候唠叨,伺候人倒是很细心,咏善上次吩咐过的菜肴,做法一丝都没错,恰恰是咏棋最爱的口味。
身为太子殿总管太监,还殷勤地亲自捧筷,先恭恭敬敬递给了咏棋殿下,再双手奉给尊贵的太子以工殿下。
咏善和他眼神微触,明白药已经下了。
只有被下药的人,一无所知。
看着桌上一碟碟摆得整齐的热菜,咏棋有片刻的惊讶,看了看咏善,唇欲动未动。咏善暗忖,你总算有些明白我的心意了。心情极好下
,耐性也长了不少,含笑等着咏棋说话。
不料咏棋挣扎了半天,脸都微红了,才吐出一句含混的话,「才两个人,就弄这么多菜,父皇若知道了,会教训我们不知节俭。」
虽然说的话和等着听的大有不同,咏善却仍然继续保持他的好心情,黑如点漆的眸子盯着咏棋,嘴角弯起,「我们?」
尝到甜头的狐狸似的露出狡黠的表情,举起筷子,夹了一块五香火腿放到嘴里,边咀嚼,边看着咏棋微笑。
咏棋一个词不慎,竟被咏善当面挑了出来,当场闷得两颊绯红,抿着唇不作声。
咏善见他耳朵都快红了,觉得大为有趣,却又不敢真的把他惹急,白浪费了先前的功夫,很快收敛了,眼睛也转到菜上,「做都做了呢
,不吃倒了才是不知节俭。你怎么不动筷?都不合胃口?」
咏棋默默伸筷,开始夹菜。
有那么一阵工夫的舒缓,这顿饭,没第一次吃的那样尴尬难受。
咏善也伸着筷子,不时吃一点,却浑然不知舌头尝到的是什么味道。他知道目光不能太厉,看得狠了,又会将咏棋吓回去。
可是,怎能忍得住不看?
活生生坐在面前,静静的,很美很美。
若动起来,又是另一种有意思的漂亮。咏棋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态,连他微张淡红的唇,把菜放进嘴里的那一刻,都教人心动。
他说和咏临没做过那事,怎么可能呢?
他那个样子,连睫毛眨一下,都诱着人发狂。咏临每日每夜地和他玩闹,贴身打滚,撒娇耍赖,伸手就碰着那晶莹肌肤,那浅色嫩嫩的
唇。
咏临能放过?
如果咏临要,他一定不会拒绝,一定会……
针扎到心窝般的刺痛骤来。
咏善狠咬一下舌头,把自己走偏的思绪硬扯回到当前,不动声色,将差点紊乱的气息调到气定神闲的平稳。
好好的,为什么偏偏去想那些事?
他露出怡然自乐的样子,放下筷子,接过常得富递上的热茶漱口,靠在椅背上看着咏棋。
咏棋对于他的注视还是很敏感,看见他停筷,也放下了筷子。
「吃好了?」咏善问。
「嗯。」
「吃饱了?」
咏棋知道他故意逗自己说话,介于讨好和调戏之间的语调,别有深意的眼神,都让咏棋有些别扭,他不肯再作声,只是点点头算回答。
咏善明白他的心思,却没恼火,只是觉得有趣。这个人,亏他还是皇子,怎么脸皮就比女孩子还薄呢?
不动声色地扫了咏棋面前的筷子一眼,高深莫测的笑又从嘴角浮现。
咏善看着一无所知的咏棋。
真坏。
咏善知道,自己真的很坏。像咏临,就绝不会打这种主意,下这种手。咏临不知道,喜欢一样东西,就要伸手抢,不但要伸手,还要够
狠,够快,一点犹豫也不行。
抢到了,还要分分秒秒抱在怀里,十个指头死死扣着,眼睛像狼一样看着身前身后,不让别人抢走。
咏临不会抢,他用不着抢。
咏临喜欢的,老天爷总会送给他。天不送,父皇会送,母亲会送,咏棋会送。
甚王,连咏善自己也会送他。
「天晚了,我想沐浴歇息。」咏棋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