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意已定,赫连若朝懒洋洋地开了口:“朕准了,这件事就让周大人看着办吧。对了,之前刘丞相府里的二小姐不是参选过太子妃吗,听说如今仍待字闺中,她可以不必再甄选,明日朕就颁一道旨,封她为妃,即日入宫就是了。”
似是没想到赫连若朝如此痛快就答应了,赫连无夜愣了一下,才口称遵旨,却仍站在那里不动。
“皇弟还有什么……”赫连若朝抬头,便看到赫连无夜用询问且夹带着一丝希翼的目光看着自己。
他明白了,却缓缓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掩盖不住的失落。
眼中的希翼又一次消失,赫连无夜低下头,片刻之后拱手施礼,“臣弟告退。”
三日后,赫连无夜带着圣旨和粮款离京,去肃岚江下游赈灾。
遭受水灾的有瑞丰、坝宁、长全等几个县,灾情也有轻有重,赫连无夜到了之后,立刻拨粮放款,又组织当地的官员修堤固坡,还颁下圣旨,减免了该地区来年的春耕税,之前的叫苦连天渐渐被安抚下来。
如此一圈兜下来,便到了二月初。
坐在驿馆的房间里,放松下来的赫连无夜忽然觉得有些疲惫,自从听了皇兄的建议参予政务,这一年多他总是忙忙碌碌,很少有静下来的时候,不过这样也好,倒少了胡思乱想的机会,只是从年前开始,京里那些大小官员大概看他情绪渐好,开始绕着圈子给他保媒,甚至有的还把画像送到了燕贵妃手里。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私底下竟然还有人往他府里送娈童!
想到回去后可能还要面对这件事,赫连无夜就有些头疼,他不能总是用筷子伤人啊,干脆趁此机会,在外面躲几天清净,权当散散心,估计皇上也不会说什么。
于是赫连无夜便打发身边其他随行先回去,顺便修书一封给皇上,说自己还要在这周边转转,多耽搁几日。
身边只留了高德一人,二人纵马奔驰在官道上,赫连无夜打趣道:“刚过完年,就让你陪着本王在外面游荡,小凤那丫头只怕要在府里埋怨本王不肯体恤你了。”
高德在去年娶了亲。无夜竟不知道,高德和原来赵婉的丫头小凤倒对了眉眼,他自然乐得成|人之美。
“爷又取笑小的,小凤才不敢埋怨爷,谢还来不及呢!”说到娇妻,高德也忍不住咧开嘴笑了。
“出来之前就听高伯说,小凤有喜了?好啊,眼见你这小子也要当爹了!这日子过得可真快,想当初高伯把你送到本王身边的时候,你也才七八岁。”赫连无夜面上虽笑着,声音里却忍不住有些怅然。
高德还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兴冲冲说道:“是啊,那会儿爷从上书房回来,就自己当先生,教小的念书习字,有时候还拉着洛……”说到这儿猛地住了口。
赫连无夜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双腿一夹马腹,冲在了前面,大声道:“得快些了,否则天晚了赶不上投宿。”
情之未央 下卷 第83章 江城
这晚宿在客栈里,临睡前,高德喏喏道:“爷是打算……去江城么?”
赫连无夜确实打算去江城。
这一年多来,微雨楼仍然不改初衷,始终和朝廷作对,甚至还几次三番派杀手到宫中行刺,所幸都没能得手,偏偏赫连启勒令不予追究,别人也不好多劝。这么长时间以来,赫连启的健康状况堪忧固然有身体的原因,怕也有部分心理因素。
此番既然得了闲,距离江城又不过一两天的路程,赫连无夜便想着干脆走上一遭,直接去微雨楼面见洛夫人,问问她到底要怎样才肯罢手?未央已经被她害得……她难道还不满足?!
可是眼下明天就要过江入城了,他才觉得自己这个念头不仅莽撞,也太天真了些。洛夫人无疑是恨他的,不仅仅因为他是她“仇人”的儿子,也因为他和未央两情相悦,她恨所有两情相悦的人,所以好几次利用伤害未央来令他痛苦。既是这样,他去见她又有什么用,可能只会更加激发她心底的仇恨。
只是既已到了这里,明日还是进城去看看吧,虽然他已经打消了去见洛夫人的想法,但好歹转转,也算从近处了解一下微雨楼的诸般状况。
这是赫连无夜第一次来江城,进得城来,入眼处便看到一排排二层小楼矗立在水道两旁,灰砖粉壁,飞檐层叠,下面是轻舟秀水,小桥飞渡,浓浓的水乡韵味扑面而来。
新年刚过,出门在外的商旅客人还少,他们轻易便在城中选了一家客栈住下,这家客栈名字起得倒也雅致,曰“桃畔居”,暗指桃源之地,自在之乡,比起那些“悦来客栈”、“高升客栈”之流,不知强了多少倍。
日来无事,赫连无夜带了高德在街上闲逛,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从古玩字画到文房四宝,以及胭脂水粉、布匹衣料,果然应有尽有,其余诸如各种小吃、玩意,更是数不胜数。
随意逛到一家玉器店,掌柜的见无夜气度不凡,亲自上来招呼,又忙不迭吩咐伙计将几件上好的东西拿来面前,让他挑选。无夜选了一副玉石挂锁,说是送给高德未出世的儿子,喜得高德不住打躬作揖,接着,他的目光就被一枚玉璧吸引住了,这枚玉璧也不甚大,双面雕有盘蟠龙纹,通体洁白无暇,看上去光润细腻,应是上好的羊脂玉,除了颜色,倒与……未央颈上挂着的那个十分相像,只是质地要好得多。
掌柜的见无夜紧盯着这枚玉璧,自然极力推荐一番,并开出了三百两银子的高价,高德在一旁听得咋舌,正想还价,就听赫连无夜淡淡说了句,“好,我买了。”
掌柜的乐得双眼眯成了一条缝,更是围在无夜身边“公子”长“公子”短地说个不停,还不厌其烦地为他介绍当地一些好玩的去处,说不远处有个七星湖,景色甚美。
“公子若早些来,还能赶上灯会,还有二月二花朝节,庙会庆典都设在湖畔,现下那边也还热闹得紧,公子若有兴趣,不妨去转上一转。”掌柜的说道。
无夜不置可否,临出店门时好像想起了什么,问掌柜的,“可知道微雨楼怎么走?”
见有此问,掌柜脸上的笑容立刻变得有些僵硬,不过还是殷勤地为他指明了方向,然后瞄了一眼无夜身上的佩剑,原先的口称“公子”立刻改成了“少侠”,话音里也带了一丝畏惧。
想了想,赫连无夜又追问道,“这微雨楼行的可是侠义之事?有没有扰民之举?”
“这个……老朽不敢妄议。”掌柜的畏惧之色更浓,摇头答道,不过还是喃喃地补了一句:“嗯……扰民之举,倒也没觉得,不过侠义么……这江湖上的事,老朽一个生意人哪里懂得。”
出了店铺,赫连无夜按照之前掌柜的所指点的方向慢慢走去,高德跟在一旁,时不时抬头看看他,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
“放心,爷我就在外面看看,溜达一圈就走,不会去闹事的。”赫连无夜甩给高德一句。
水乡气候潮湿,且土地稀少,这里的房子大都是接踵而建的二层小楼,中间以风火墙隔断,房屋的建筑与垣墙之间则要留出约三尺宽的间隙,用以拔风采光,庭院里有天井,而屋宅外的空间也得到了充分利用,几乎每家门外都留有小小的埠头,不仅可以容船舶停靠,还可供日常洗衣取水之用,十分方便。
微雨楼的总舵就设在城南,也是出门见水,不过与民居相比要气派宏伟得多。它并不是一幢独立的小楼,而是三幢楼并排在一起,竖看有两条纵深的轴线,而从屋后层叠起伏的飞檐来看,显然是一片极大的宅院;楼群坐北朝南,临水道的一面最下层是挑高的骑楼建筑,可看到有穿着统一服装的帮众来来往往地行走;正对大门是一座石拱桥,成为楼内与外界相连的一条通道,桥头有和两侧都有人把守着,从这里看去,外围的水道就好像护城河一般,将微雨楼环绕在中间。
微雨楼总舵对面是一条幽深的巷子,难得没有水,巷子两旁有民居,也有酒家茶馆,此时,赫连无夜就坐在巷口一家小酒馆的二层露天平台上,这个季节甚少有人会在露天里喝酒,整个平台上只有他一个客人,倒也清静,他一边喝酒,一边望着对面那一大片密密的宅院,不知在想什么。
晃晃空了的酒坛子,无夜吩咐高德,“去,到楼下再抱一坛酒上来。”
“爷……”高德嘟囔了一声,知道劝也没用,转身下楼了。
赫连无夜在平台上直坐了一个多时辰,眼看着对面楼前的灯笼亮了起来,周遭的天色则渐渐暗了。这里的天气虽不似北方那么寒冷,但湿气大,傍晚太阳落山之后,也还是颇有些凉意,尤其这会儿起了薄雾,越发让人觉得湿湿冷冷的空气似要从汗毛孔里钻入皮肤,寒意迫人。
高德伸手在脸上搓了几下,小声抱怨道:“这南方的天气真是怪,白日里还是大晴天,晚上又起雾,到处都湿答答的,粘得人难受。”
“走吧。”赫连无夜突然放下酒杯,站了起来,沿着木质楼梯咚咚咚下楼了。高德也急忙跟了上去。
走出小巷,高德才发现主子并非要回客栈,不禁问道:“爷,天都黑了,咱还去哪儿啊?”
“七星湖。”
就在赫连无夜喝酒的小酒馆旁边,紧挨着的是一家茶楼,二层也有个露天平台,上面虽然也摆着桌椅,却从未见有客人上来喝茶,平台的把角处还有一间木板搭成的阁楼。
此时脚步声响起,一个人踩着楼梯上到了平台上,手里提着一盏灯笼。
“哟,叶公子回来了。”酒馆的小伙计正在平台上收拾桌上的杯碟,望见这人,直起身子打了个招呼。
“回来了。”这人转过身,对着小伙计微微一笑,“小顺,怎么这个时候还有人跑到上面来喝酒么?也不嫌冷。”
两边隔的距离不远,虽然有雾,但借着灯笼的光,小顺还是能隐约看到对方脸上的笑容,他也笑着答道:“是啊,听说这客人是从北方来的,大约不怕冷。”心下里又暗想,这叶公子明明长得平淡无奇,偏偏每次一笑起来总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让他只想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看,嘴里还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叶公子今儿个回来晚了?”
“去了趟……锦祥绣庄,昨儿有人托我写的信,刚才才送过去。”
“锦祥绣庄么,不就在七星湖边上?叶公子没顺路逛逛?”
“没……”
小顺这边收拾完了桌子,冲着那边挥了挥手,“叶公子,我先下去了。”
看着小顺走了,叶公子提着灯笼独自站在平台上,目光渐渐望向对面那一片在雾色中灯火通明的宅院,虽然现在看不清楚,但他知道那楼正中有三个大字:微雨楼。他盯着那个方向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转身向把角的小阁楼走去。
屋内狭小而简陋,一张床、一个书桌,还有两个藤编的箱子就占去了大部分空间,他走到书桌前站下,伸手抚上自己的脸,片刻,他将一样东西放在桌上,慢慢踱到屋子角落,端起地上的水盆。
一汪清水,映出绝世容颜。
情之未央 下卷 第84章 亲情
叶公子,曾经的洛未央,现在的——叶未央。
二年前,七月初七。
没有死?为什么?当洛未央发现自己又有了意识,最先浮上心头的既不是喜悦也不是疑惑,而是深深的疲惫。
“没有人知道我是多么恨这个孩子,多么希望他不曾来过!”这句烙在心头的话在他清醒伊始便开始折磨他,是不是他这一生都无法得到母亲的承认和接纳,如果连接纳都谈不上,又何谈爱?
不是没有想到赫连无夜,这个他爱且爱他的男人,可是他要如何去面对他?在每一次母亲去刺杀他父皇之后对他说“对不起”?还是看着他一直挣扎在爱人与亲人之间?母亲的手段他们都领教过了,或许以后会更甚。
既然无力改变现状,不如放弃自己,既然都是他的错,是他本不该来到这个世上,不如选择离去。
可是为什么又让他回来,难道连阎君也嫌弃他、不肯收留他吗?
洛未央闭着眼睛不想睁开,却听到身旁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醒了吗?”
方丛?是他救了他么?怎么可能?
身旁的老人淡然一笑,伸手在下颌上摸索着,竟慢慢从脸上揭下了一张薄薄的面具,面具下的脸庞五官周正,神态飘逸,年轻时必也是个俊逸脱俗的人物。
不意在老人身后的草垛上却看到了躺着另外一人,双目紧闭,身上到处都是血渍,手腕上缠着布。
“无夜?无夜他怎么了?”洛未央的声音骤然放大,惊恐地盯着陌生的老人,努力想抬起身子,却连手指也动不了。
“他没事,你别急。”老人出言安抚道:“能救了你,自然也能救得了他,现下你们二人都是失血太多,过两天就没事了。”
“可是为什么他……”
“哦,那是因为老夫喂他吃了昏幽散,让他多睡一天,对身体有益无害,再加上之前服下的药丸,老夫保证他明日醒来,至少可以行动自如了。”停了一下,老人看着洛未央,又道:“有些事情,老夫暂时不想让他知道。”
不想让无夜知道?那么可以让自己知道了?洛未央疑惑地盯着眼前的人,“你……究竟是谁?”
“华溪梧。”
华溪梧?那个世外高人?母亲与燕贵妃的师父?原来他没有死,那为什么要亲笔写下书信告诉徒弟自己死了?一连串的疑问才刚刚冒出来,洛未央又被老人的下一句话惊得呆住了。
“或者,我也不是华溪梧,而是武细花。”老人叹了一声。华溪梧,不过是把名字反过来用罢了。
小楼谭微雨,高台武细花。
在听过了李青玉所讲述的谭微雨的故事之后,洛未央又知道了另外一个故事,武细花的故事。
“我和你一样,都喜欢上了一个男人,而且,都是赫连皇族的人,那人就是先皇,赫连珏。”
武细花的故事从他跟随赫连珏入宫之后讲起,之前两人的相识、相交以及相互钟情的过程他都浅浅带过。因为欢愉的日子总是过得太快,能在人心上留下烙印的往往是痛与恨。他这样说。
年轻的帝王爱上了一名男子,还带入宫中,双宿双飞,这样的事情让朝堂上炸开了锅,大臣们轮番劝谏,有几位老臣甚至以死相逼。赫连珏不是昏君,他不能完全一意孤行,还有子嗣问题,也是他必须要考虑的,身为一国之君,除了情感他确实还要背负太多东西。
这个道理四十多年前的武细花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他接受了贴身侍卫的身份,也貌似坦然地看着那人娶了皇后,入了洞房。
但是随后的日子就变得越来越不好过了。
皇后胡氏是当年辅国将军最小的女儿,也是个很有心计的女人,在赫连珏面前她总是态度谦卑,温柔识礼,且好像根本不知道赫连珏与武细花之间的真正关系。实际上她不仅明白,而且万万不能接受。武细花原本是江湖中人,怎么可能熟谙后宫中女人争宠的手段,更不可能对那些太监、宫女们出手,面对冷言冷语的羞辱和一些恶意中伤,他只能忍。
胡皇后很快有孕,赫连珏更多的时间陪在了她身边,武细花继续忍,他知道这个孩子对他的重要性。可是万一是个公主呢?是不是还要重头再来?这样的日子还要忍多久?
多少个夜晚,武细花坐在大殿屋顶上,望着皇帝寝宫的方向发呆,直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