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帝看着王景桥出去,殿门重新关上,四下无人,幽幽长叹一声,才道:「出来吧。」声音充满倦意。
后边帘子掀开,缓缓走出一个人来,居然是头发花白,极受炎帝信任的陈太医。
炎帝叫他把椅子挪过来,靠着自己近点坐了好细谈,叫着他的字道:「炎翔,王景桥的话,你都听到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是怎么
想的?」
「这是皇上家事,臣……哪有资格妄言。」
炎帝苦笑道:「提策在你,决断在朕。这事朕心里约莫有底,你尽管说吧,朕想听听。」
陈太医听皇帝这样说了,坐直身子,开口之前,着实深思了一番,才道:「皇上既然要臣说,臣就照实说了。王太傅的话,字字都是谋
国忠臣之言。」
「嗯,说下去。」
「太子咏善,不但是皇上,也是众臣心中看好的人选。臣从前只觉得他有勇有谋,果断利落,没想到还有三处了不得的性情,令人折服
惊叹。」
「哦?」
君臣相处几十年,推心置腹,陈太医的为人低调内敛,从不轻易夸人,今日忽然对咏善如此推崇,赞誉之高,连炎帝也有些惊讶,沉吟
片刻,似笑非笑道:「不但有了不得的性情,而且竟有三处之多?你说来给朕听听。」
「一,是沉。」陈太医侃侃道:「太子耐性过人,处惊不乱,有君子之风。以太子之尊,忽然被关入内惩院,面对谋杀重罪,拷问严刑
,举止进退一步不错,没有说过一句不该说的话,没给人落下一个把柄,甚至没企图往外送过一封书信,联络亲友旧属,暗中谋划其他
,一心静等皇上的动静。如此沉得住气,实在难能可贵。老臣斗胆,说句不好听的,这事要落到同样年纪的皇上身上,也未必能够拿捏
得如此恰到好处。」
能当面拿皇帝来做对比的,恐怕也只有眼前这老臣了。
炎帝不以为忤,反淡淡一笑,「第二呢?」
「第二,是抑。」
「何解?」
「皇上,这位太子,能吃苦啊。」陈太医深深看了炎帝一眼,感叹道:「这些年,臣受皇上嘱托,时时留意皇子们。咏善殿下外面冷峻
刻薄,内里烈如火焰,辛酸苦辣吞入腹中,受尽诟病而毅然处之,吃多少苦头,也是一声不吭的。这一点不容易,多少大人也做不到。
社稷交给会享乐的人,天下遭殃,社稷交给能吃苦的人,天下之福。皇上若不是看中咏善殿下这些秉性,怎会仅仅为了给他立太子少一
点话柄,就舍得狠下心,把无辜的大皇子硬捧起来,又咬牙打下去呢?」
提及旧事,炎帝平板的脸上总算有了一点表情。
像为了不在臣子面前失去矜持,炎帝把头侧了侧,朝着里面静默了一会儿,才转过脸,「朕虽不是个好父亲,这些孩子的性情多少也知
道。咏善既懂事,又不懂事,哪知道朕这老父为了他日后,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偏偏要撞到这上面来,还硬撑着不低头。他在内惩院里
,哪怕有一点回心转意,断了妄念,朕立即放他出来,把咏棋打发回封地。他们两个都好好的,岂不圆满?一字不答,死心塌地护着咏
棋,这不是朕要他受罪,分明是他自己要受罪。」怅然长叹一声。
陈太医顺着炎帝的话道:「太子殿下这一字不答,虽是最惹皇上不快之处,却也恰是令老臣极为赞服的第三处了不得的性情。」
「倔强?还是不知死活?」
「善。」
「什么?」
「善!」陈太医声音略提高一点,隐有金石之音,昂然道:「一字不答,默守乾坤,是保全咏棋殿下,又何尝不是保全别人?否则,太
子一开口把咏升殿下拉下水,事态更加恶化,父母兄弟,天家手足,立即就起风波。太子用心良苦,善心善行,不负皇上为他取的这个
『善』字。此为圣人不仁,不以一己为私念,胸怀广阔,庇护天下万物之大道。」
炎帝失笑,摆手道:「天下的好话,都让你用到他身上了。朕问你,王景桥是不是和你私下碰过面?」
陈太医当即站起身来,跪下答道:「确实见过,王太傅对太子呵护,是尽他太傅的本分。皇上身不出体仁宫,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明,臣
子们的事,丝毫瞒下过皇上。」
「哼,外面给咏善求情的奏折堆得如山高,全被咏升挡下了,他只道朕胡涂,什么都不知道。连你们这样的老臣也对朕耍花样,一个动
之以情,一个晓之以理,也不知咏善给了你们什么好处,教你们这样死心塌地。」
炎帝了解陈太医,陈太医又怎会不了解炎帝。
听炎帝语气微带怒意,也不着慌,只低着头道:「臣只是担心……」
「太子羽翼丰满,至少朕身边就一堆人帮他喊冤,有什么可担心?你下去吧。」
陈太医欲言又止,想了想,磕头道:「老臣告退。」行礼后径自退了出去。
炎帝坐在床上,良久没动弹。
最后,眼角抽了抽,抬起眼帘,沉声道:「吴才。」
在殿门外伺候的吴才赶紧进来,小步到床边,俯下腰屏息问:「皇上,有什么吩咐?」
「咏棋最近怎样了?」
吴才皱了皱眉,小心地答道:「小的奉旨去探望过几次,咏棋殿下病得越发沉了,丽妃娘娘衣不解带守在床边,人也瘦了一圈。」
「咏棋没说什么吗?」
「没有。」
「是无话可说?还是说不出来?」
「这……」吴才犹豫片刻,才低声道:「依小的看,殿下是有话想说,只是病得太厉害了,连说话的劲也没有。每次小的过去探望,他
躺在床上,直淌眼泪,还有一次拉住小的袖子,嘴唇颤了半日,终究没说成。娘娘说,殿下是积弱之症,开口说话易损元气,所以小的
也没敢太耽搁。」
炎帝眸子微沉。
「皇上?」
「吴才。」炎帝忽道。
「小的在。」
「去库房,把振北将军新献上来的长白山老蓼挑两株好的,赏给咏棋。」
「是。」
「你亲自拿了东西去,再看看咏棋。明白吗?」
「小的明白。」
炎帝吩咐完,吐出一口气,困乏地挥挥手。
吴才领旨退下了。
第三十章
太子殿弥漫着死寂般的愁惨。
丽妃从冷宫出来,守在咏棋床头,日日垂泪,竟比在冷宫时更为憔悴。
清怡实在看不下去,又劝又求,不知费了多少功夫,才把丽妃请到侧屋榻上躺一会儿。
自从咏棋病倒,时醒时晕,昏沉时气若游丝,偶尔脑子清明,就拼死拼活哭喊着要去见父皇,凄厉惨然,弄得这太子殿里谁也没有睡过
一个好觉。
清怡亲自将丽妃安顿下,直起身来,眼前花了花,差点膝盖一软栽在地上。
她知道自己也撑得辛苦,却不得不强撑,幽幽叹了口气,走到咏棋躺着的房里,召了宫女小薇来,嘱咐道:「我有事出去一会儿,你好
好看着殿下,千万不要疏忽。」
再三叮咛了几句,才出门到了殿外。
门角处远远站着一个小内侍,早等了多时,在风里冻得缩手缩脚,瞅见清怡出来,赶紧迎过去,站在墙根下哭丧着脸道:「姑奶奶,好
歹早点出来,差点把人冻僵了。」
清怡压低了声音,「东西呢?」
小内侍看看左右无人,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塞到她手里,一手接过清怡递给他的一包银子,边往怀里塞,边道:「要小的说,这安魂
散只是宫里寻常用药,去太医院随便找个太医,只管问他们讨就是,姑奶奶何必费这么多周章?私相授受,小的也常心惊胆跳的。」
「各殿问太医院要药,剂剂都有详实记录,这么大份量的安魂散,我要能问太医要,用得着找你?」清怡警告地横他一眼,「收了钱就
走,别问东问西的。」
当下把买来的安魂散小心揣在怀里,进了太子殿。
转入房里,顿时浑身一僵。
床上空空的,只剩掀开的被褥,躺在上面的咏棋却不见了。
清怡大急,一转身,刚好瞅见宫女小薇端着茶从廊下匆匆过来,着急地问:
「殿下泥?你把他弄哪去了?」
小薇探头进房里一看,顿时脸色发白,嗫嚅道:「殿下刚刚醒了,说想喝热茶……」
清怡挥手就甩了她一个耳刮子,茶杯匡当一声砸在地上,冒起一股热气。
「蠢东西!殿下要喝茶,你没嘴吗,就不会叫别人去沏!再三叫你看好了……」
「清怡,外头怎么了?」
忽然,丽妃的声音从隔壁房里传出来,看来是被砸茶碗的声音惊醒了。
清怡忙道:「没什么,娘娘。」
话音未落,旁边的木门咯吱一下开了,容色枯黄的丽妃走出来,扫了挨了一耳光的宫女一眼,叹道:「骂人也不看看地方,这样吆喝,
把咏棋吵醒了怎么办?」说着便往咏棋房中挪脚。
清怡伸手要拦,已经来不及,丽妃目光一触到空空的床褥,顿时一愣,猛地转过头来,「咏棋呢?咏棋呢!?」几乎尖叫一般。
「娘娘,殿下他……奴婢这就去找。」
「来人!来人!给我找!把咏棋找出来!」
「殿门有人看着,都被娘娘吩咐过不许让殿下出去的。」
「快找!」偌大太子殿顿时乱起来,人人来来回回逐房逐房的搜。不到片刻,有人喊道:「殿下在这!」丽妃迈开脚疯跑过去,清怡唯
恐她在雪里滑一跤,赶紧搀着一起跑。出了月牙门,一挑眼就看见咏棋躺在院后围廊尽头处,入伏在雪上,一动不动。
「咏棋!」丽妃把他翻过来,抱在怀里。那身子轻飘飘的,轻得令人心惊。他病得厉害,药里又混了安魂散,本该连坐也坐不起来,也
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劲,居然趁着房里没人,一步一步撑到这里,终究摔在雪里。
「咏棋?咏棋?二丽妃抱着他,揉他的胸口手臂,始终觉不出一点暖意,直掉眼泪,「你这傻孩子,这大冷天的你要去哪?你不要命了
吗?」
咏棋微睁着眼,眸子空洞无光,嘴轻轻动了动,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丽妃却知道他要说什么,哭着骂道:「父皇,你就知道要见你父皇。见了又怎样?若能拿母亲的命换你的,母亲心甘情愿。可……可要
是你照实说了,以你父皇的心性,又怎么饶得了你?就算你父皇不要你的命,咏善若出来,他和淑妃又岂能放过你?咏棋,咏棋啊,你
这是要把自己往虎口上送,你要母亲怎么答应你?你要母亲怎么办?我只有你一个儿子,我怎么办啊?」
清怡抹了眼泪,忍痛道:「娘娘,要哭也不能在这哭,天寒地冻,殿下这身子受不了,先回房吧。」
召来几个信得过的内侍,把咏棋和丽妃请回房中。
清怡给咏棋被雪水浸湿的衣裳换了,盖上厚被,又在被子里搁上好几个小暖笼。
闹腾了半日,再探手进去,咏棋身上总算没那么冰凉。
他瞪着眼,直直看着上空,仿佛无知无觉的废人,表情呆滞得令人心痛。
清怡再劝丽妃去睡,丽妃死活不肯,坐在咏棋床边一步也不肯挪动。
有小内侍把太医院熬好的药趁热送来,清怡出去接了,吩咐旁人不许进门,亲自把药端进房里。
黑森森的药汁用白瓷碗装着,有大半碗,热热的。清怡拿着碗在房里站住脚,看看丽妃,又看看躺在床上瘦得不成样子的咏棋,低声问
:「娘娘,这药……还要放东西吗?」
丽妃看了不成人形的儿子一眼,悲意上涌,泪珠连坠下来,叹道:「放吧。看他这样醒着,比睡过去更难受。」抽泣一声,又凄凄道:
「要是让他储了点气力,又不顾死活地闹起来,我的心也要碎了……」
清怡黯然,默默领命。
把碗搁在桌上,掏出刚买来的安魂散,打开包纸,用指甲挑了一点到药里。
咏棋本来愣愣的,等她端着药到了跟前,忽然清醒了一点似的,把头转过,直勾勾瞪着她,黑眸波光荡漾。
那目光,藏着不甘、惧怕,又有一分垂死似的悲伤哀求。
看得人心脏好像被爪子握紧了要掐碎一般难受。
清怡眼里蓄泪,勉强柔声哄道:「殿下,来,把药喝了,好把病治好。」弯下腰,把咏棋上身稍扶起一点。
碗递到唇边。
咏棋双唇早褪尽血色,白惨惨的,触着瓷碗边缘,颤得如风中落叶。
「母亲……母亲……」他竟然发出一点声息。
自从他病倒后,凡能开口说话,无一次不是力竭声嘶,要见父皇,此刻居然叫起母亲,语气颇为平静。
正在垂泪的丽妃听了,惊喜交加,赶紧过来扶了他,「咏棋、咏棋,母亲在这里,好孩子,你要什么?」
咏棋双唇颤了半日,才又断断续续道:「母亲,不要逼我喝药……母亲,求求你……求求你了……」双目满是哀求。
丽妃心痛道:「好孩子,母亲怎么忍心逼你?只要你迷途知返,不要再卷入咏善的是非,好好做你的皇子,母亲从今以后,什么都依你
。」
咏棋听见「咏善」二字,蓦然神情大变,眼睛瞪得老大,十分吓人,身子僵了片刻,忽然后仰脖子,看着头上的黄瓦屋顶,凄厉大叫,
「咏善、咏善!你回来!你回来!」
丽妃听得一阵心惊,知道他丝毫未改,上来抱住他道:「好孩子,别叫了,求你别叫了!」拿手绢捂他的嘴。
「回来!回来!不……不要……我不要喝药!我要救他!我要救我弟弟……」
清怡手忙脚乱,把碗里的药往他嘴里灌。
咏棋重病之中,连女流力气也敌不过,喘着气拼命摇头,挣扎着不肯喝,被硬灌了两口,痛苦得连连咳嗽,身子蜷成一团,哭着求道:
「清怡、清怡……你别这样逼我……」
他身子虚弱到极点,说每一个字都是骨髓里挤出来的力气,又颤又轻。
清怡脸颊满是泪水,哽咽着道:「殿下别执拗了,这样苦熬着谁受得了?你为了咏善殿下要把自己的小命送了,让娘娘怎么活?快喝了
药好好睡吧。」
也顾不了上下尊卑,单膝压在床边,按着咏棋把尚温的药汁往里灌。
大口大口的液体挤进喉内,咏棋瞬间窒息了般,想起咏善被自己害得陷在内惩院,不知正遭着什么罪,自己明明可以为他洗刷,却无用
得连父皇一面也见不上,心里绝望如冰。
心脏猛地像炸开了一样,熔岩般烧着席卷过来,痛得全身痉挛。
「啊!」咏棋在床上陡然翻身,惨叫一声。
混着血的药汁,吐了满床满地。
「咏棋!」
丽妃惊叫,猛站起来,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清怡赶紧扶住,「娘娘当心!」
正在此刻,何九年的声音从门外带着紧张传来,「娘娘,吴才奉旨代皇上赐参探视,已经到殿门外了!快做准备!」
吴才虽然只是个内侍,却是炎帝身边的人,奉旨过来,连丽妃也不敢怠慢,整理装束领着清怡亲自到廊下迎了,听吴才宣了口谕。
丽妃谢了恩典,站起来,命宫女上前把赏赐的长白山老参收起来。
吴才不久前奉旨来过,才两天不见,看丽妃更见憔悴,全无当初一丝风华耀目,心里惊讶感叹,儿子病了,当母亲的一日不得安生,丽
妃在宫里强撑苦熬这么多年,想不到遇上这种事,荣华富贵虽在身,又有什么用?
他在宫里待久了,老练精到,心里想归想,面上却恭恭敬敬问:「不知咏棋殿下近日身子好些没有?」
丽妃摇了摇头,幽幽叹了一口气。
「皇上关心殿下,有旨,要小的必须亲眼看看殿下,好回去详报殿下情况。」
太子殿众人心里有鬼,都不想吴才靠近咏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