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善吃了一惊,身子朝咏棋那边靠过去,「哥哥怎么了?就这么怕和我一块?」抓着咏棋的手一握,汗涔涔,冷得像冰块一样。
「不是……」咏棋反握着咏善的手,仿佛怕被咏善甩开似的。片刻冷静了一点,声音也不像刚才那样激动,慢慢抬起头,带着央求的意
思小声道:「我不要和母亲一块,要是出去,我想住在太子殿……」
咏棋一向孝顺,这样异常的请求,绝不合他的性子。
咏善疑心顿起,脸上扯起一抹令人安心的从容微笑,徐徐道:「哥哥想和我一块,我求之不得。不过就算搬过来,也可以常去丽妃宫请
安,毕竟那是你母亲……」
看见咏棋低着脸,只管摇头,咏善更加笃定其中有蹊跷,顺着绕了一圈,转道:「丽妃在太子宫里对哥哥做什么事了?」
咏棋身子僵了一下,半晌,把头晃了晃,平板地道:「母亲对我很好。」
咏善还想问,却被一阵牢房门打开的铁锁匡当声打断了。
房门推开,首先进来图东和两个杂役,入门朝三位皇子匆匆行礼,立即退到门边,垂手低头站在一旁,后面跟着主管内惩院的孟奇。
孟奇也不是主客,他是扶着一个手里托着一轴明黄卷于的官员缓缓走进来的。
三人一见来人,都愣了一下,不由自主站起来。
咏善素来高傲,此刻见到这苍苍白发,却不禁一阵激动,走前两步,按捺着叫了一声,「太傅。」
王景桥身穿朝廷一品大员正装,满脸严肃刻板,混浊的眼珠往咏善身上一扫,掠过一丝慈爱欣慰,转眼就隐没了,咳嗽一声道:「圣旨
到,请三位殿下接旨。」
三人忙都出座跪下,静等宣旨。
王景桥站定了,展开明黄绫子包封的圣旨念道:「传,大皇子咏棋,至体仁宫面圣。钦此。」
这圣旨总共就那么十几个字,太傅年老,念得瓮声瓮气,中间还加几个断句,慢吞吞地念完了,好一会儿,下面三个皇子才怔然,知道
除了要咏棋见驾,竟再没有别的旨意。
咏棋道:「儿臣遵旨。」叩头谢恩,动作虽然慢,倒透出一股从容,像一直等待的事终于临头了,反而没想象中的惧怕。
咏善和咏临电光石火间对个眼神,都有些凛然,一起拖着膝前行两步,道:「太傅,我也要求见父皇。」
咏临仰着头看着王景桥,加了一句,「反正太傅也要带咏棋哥哥去复旨,刚好,把我们带上。」
王景桥低头打量他们一眼,语气毫无起伏,只道:「面君有面君的规矩,两位殿下是皇子,自然很清楚,天家君臣父子一体,皇上既是
两位殿下的父皇,也是两位殿下的君主,不是说见就见的。这样吧,老臣会转达两位殿下的请求,等皇上定夺。」说罢,目光转到咏棋
身上,低声道:「咏棋殿下,皇上正等着,请吧。」
咏棋从地上站起来,腿脚无力,膝盖软软的,视野也有些摇晃。他怕咏善担忧,咬着牙勉强站稳了,朝两个弟弟露出一个微笑,「没想
到父皇还念着我,这是好事。」迈步要走。
「哥哥!」咏善抢前一步,抓住他的手臂,欲言又止。他回头看看一脸高深莫测的太傅,又看看一脸懵懂不解的咏临,关系到咏棋,竟
有些不知所措,只管抓着咏棋的手臂不放,倒像抓着玩具不肯放手的孩子。
王景桥见这不是办法,劝道:「太子,让咏棋殿下去吧,这是圣旨,就算是太子,也不可不遵圣旨。」他叹了一口气,走前一步,压低
了声音道:「殿下,你这股气,要沉到最后啊。」
咏善目光霍地一跳,转头盯着王景桥,像要把他看透了。
良久,长长舒出一口气。
「哥哥过来一步说话。」他抓着咏棋的手,把他带到牢房一角,审视他一番,低声道:「哥哥答应我,见到父皇,不管他问什么,都照
我说的四个字办,知道吗?」
咏棋目光往王景桥处幽幽一晃,问咏善,「哪四个字?」
咏善把嘴靠过去,附耳道:「一字不言。」
头移回来,凝神看着咏棋,问:「记住了?」
「嗯。」咏棋点点头。
咏棋跟着王景桥,前后围了十六名体仁宫侍卫,说是护卫,其实就是监视。
从内惩院到体仁宫,夜里寒风阵阵,穿过大半个皇宫,又在殿外等吴才通报,冷得直打哆嗦。
好不容易吴才奉旨叫进,咏棋奉旨,独自进殿,一跨入门就被迎面的热气熏得脑子懵懂,身上骤寒骤热,难受得直蹙眉,好一会儿视线
不再摇晃,才看清楚炎帝拥被坐在正前方的龙床上,早就看着他了,慌忙跪下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咏棋。」
「在。」
炎帝的声音并不高,带着一点病人的虚弱,但不疾不徐,不怒自威的温和,「你跪过来点,朕有话问你。」
咏棋挪着沉重的膝盖靠前,跪到炎帝床边,低着头,嗫嚅道:「父皇……父皇要问儿臣什么?」
「回宫后,你是不是在内惩院里,擅自求人帮你给丽妃传递信件?」
咏棋没想到炎帝会先问这个,默默一怔,脑海里闪过咏善说的「一字不言」四字,却随即要摆脱这个念头似的摇了摇头。
炎帝问:「怎么?没有这事?」
「不,有的。」咏棋深吸一口气,满殿的炉火热气,熏得肺里滚烫,他沉了沉声,忽然大着胆子抬起头,直视着自己的父亲,「儿臣在
内惩院,确实曾经私下传递信件,不过那是因为挂念母亲,写的请安信,里面并没有违禁的字句,请父皇明察。」
「信件,只是小事。肤今天召你过来,并不只为了这个。」炎帝不置可否,淡淡道:「内惩院的事,太子殿的事,肤都有耳闻。朕问你
,是不是咏善逼迫你?不要怕,你们两人都是朕的骨血,朕谁也不偏袒。你据实说,朕自然公道处置。是咏善开的头?」
「不是。」
「你再说一次。」
「不是咏善开的头。」
炎帝神色微变,认真打量自己最柔弱的长子,四目相交,竟火石撞击一样进出火花。
咏棋答了上一句,一颗心反而定下来,也不等炎帝再问,一字一字清晰地奏道:「这些事,说出来亵渎圣聪,不过父皇过问,儿臣不敢
隐瞒。和咏善的事……是儿臣起的头。儿臣从封地被押回内惩院,满心惶恐,不知如何自救,所以想出这么个见不得人的主意。咏善只
有十六岁,年少可欺,又血气方刚……」
头上瞬间死寂一般。
咏棋料想炎帝震怒在即,不过自己已经豁出去了,也不在乎凌迟还是活剐,这一刻心里清明,竟事事想得周到,口齿也异常伶俐,又道
:「这事开了头,咏善一时也被我这哥哥骗住了,替儿臣说了好话,把儿臣带到太子殿反省。可这太子位本来是儿臣的,咏善虽然对儿
臣极好,儿臣心里还是不自在,嫉恨难当下,趁咏善不留神,从他密格里偷了恭无悔的信,烧掉了泄愤。父皇明鉴,恭无悔的信是儿臣
烧的,儿臣亲眼看过那信,上面明白写了,咏善到天牢是训诫教导恭无悔,并没有半点加害的意思。」
他顿了顿,还加了一番话,「听见咏善被关进内惩院,儿臣开始还高兴了一阵,所以在太子殿住的那阵子,一直默不作声,不曾向父皇
自首。本来满心以为除了咏善,父皇会重新爱重儿臣。没料到父皇一道旨意,把儿臣关进内惩院,现在又召来问话,可见父皇烛照千里
,对内情已经洞若观火。事到如今,儿臣不说也不行了,勾引咏善,偷信烧信,隐匿实情不报,都是儿臣一人之罪。父皇,儿臣不孝通
天,亵渎人伦,白白受了父皇母亲教诲,求父皇判儿臣以极刑,以昭雪无辜!」伏在地上不再作声,只有剧颤双肩表达出心中的激动。
偌大体仁宫,霎时一点声息也没有。
九五之尊的雷霆之怒,却不见踪迹。
咏棋伏在地上,半晌,才听见上方沉沉一声叹息。
「一篇假文章,破绽处处。」炎帝语气平静得令人难以置信,仿佛嚼了一嘴黄连,满满的苦涩。
「父皇?」
「咏棋,朕问你,你怎么知道咏善手上有恭无悔的亲笔信?」
「儿臣……偷偷搜咏善密格的时候无意中找到的。」
「那又怎么会知道恭无悔的信要紧呢?这么多东西不偷,只挑这一件偷?」
「儿臣不知道这个是否要紧,要全偷怕咏善发现,原先只是打算随意偷一件,烧了泄愤,没想到鬼使神差,真的偷了一件关系咏善性命
的。」
炎帝不冷不热地一笑,「那你告诉朕,在内惩院里帮你私下传递书信的人是谁?」
果然姜是老的辣,这一针戳在死穴上,咏棋除死无大碍,却被这问题弄得浑身一僵。
「你身在内惩院,总不能自己去送信。送信人必定会有名字,说,是谁?」
咏棋深深垂着脸,摇了摇头。
炎帝低声道:「朕知道,你是不愿答了。」
仰头,长叹一声。
老迈的眼睛里闪着幽幽黯淡光芒,语调竟然比先前温和了些,问道:「那日,肤亲自去太子殿看望你,你躺在床上,话都不能说。你这
身子一向不好,但也不致于一回来就病得不能开口,这是怎么回事?」
咏棋心里一震,不敢犹豫,答道:「儿臣真的病了,儿臣没用,这身子骨比不上几位弟弟,一到冬天就全身乏力,喉咙干涩。」
「和丽妃无关?她没有从中插手,不许你向朕坦诚内情?」
「父皇!」咏棋大呼一声,伏地颤声道:「母亲对儿臣之疼爱,人人皆知。儿臣生病,母亲衣不解带日夜守护在旁。儿臣身负数罪,死
不足惜,但父皇这样无端猜疑母亲,母亲实在无辜!」
炎帝没有被咏棋的痛呼撼动,脸上仍是悲喜参半,良久,道:「咏棋。」
「儿臣……在。」
「今天,你告诉了朕很多内情。朕投桃报李,也告诉你一些内情。」炎帝挪动身子,让自己坐得更端正一点,俯视着脚下的长子,沉默
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咏善在内惩院,受了几次刑,却还是一字不答。」
脚下匍匐的身躯,骤然颤动。
「你弟弟他,一口咬定,从来就没有什么恭无悔的亲笔信。」
咏棋起初咬牙忍着,听了这句,心肺仿佛被人从中间撕开一般,两手死死扣在床前铺着的厚毯上,放声痛哭起来。
咏善!
咏善!
那种搅碎心肠的痛苦无法形容,连魂魄都一起化成滚烫的白雾,瞬间散到四面八方,不复存在。
脑海里浮起咏善的笑脸时,世上再没有别人,没有父皇,没有母亲,也没有咏临。
咏棋肝肠寸断。
他不明白自己凭什么得到咏善的珍视,不明白为什么老天把他安排在这样一个位置,塞给他一段幸福,又让他亲手摔碎,看着它活生生
在眼前四分五裂。
喉咙发腥,猛一下狂咳出来,看着点点猩红溅在面前绣着如意百蝠的厚毯上。
他没理会沿着嘴角蜿蜒的鲜血,十指接地,死死挠着,仿佛就靠着这么一点力量支撑身体,断断续续道:「求父皇……赐……赐死儿臣
……」
一句话未说完,眼前骤然发黑,栽倒在地上。
「咏棋!」撕心裂肺的尖叫传来。
丽妃从殿后帘子里冲出来,满头青丝短短数日白了半数,凌乱得令人惊诧,冲到御床前,跪下把晕过去的咏棋抱在怀里,「咏棋!咏棋
!母亲在这里,你醒醒啊,孩子!」
见怀里咏棋昏死过去,嘴角鲜血尚未凝固,缓缓往下淌,又心疼又愤恨,一时连帝王之威都不畏惧了,抬头恨恨看着坐在床上静静目睹
这一切的炎帝,哀痛道:「皇上好狠的心!虎毒尚且不食子,咏棋毕竟是皇上的亲骨肉,你真要生生逼死他吗?」
帘后追出几个内侍。他们是奉命看住丽妃,让她老实待在后面听炎帝和咏棋对答的,没想到丽妃情急之下力气骤大,被她挣脱出来。看
见丽妃已经跑到炎帝床前,内侍们赶紧跪下请罪。
「他能不死吗?」炎帝挥挥手,叫内侍们退下,目光移到丽妃脸上,顿时一沉,「就算此刻不死,你也听见了,按他刚才认下的罪,日
后也要处死。」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皇上这样圣明,一个半大的孩子说谎,您会看不出来?」丽妃一句顶回去。
炎帝紧闭着唇,一言不发。
丽妃被他深沉的目光盯得浑身一寒,积威之下,不自禁低下头。
她也是聪明人,连续遇上变故,咏棋无端被再次关入内惩院,自己又被囚禁在太子殿,加上今夜临时召见,在帘后听炎帝一番话,已经
猜到炎帝是要把宫里祸患一一料理干净。
暴雨将至,避无可避。
天下有谁能抗得过昭昭皇权?
只片刻,丽妃就已想明白。
炎帝对一切早洞若观火,意在请君入瓮。
要偿罪,不过一死而已!
她恋恋不舍地看着怀里咏棋俊俏年轻的脸颊,用力咬着下唇,让自己更清醒一点,抬起头,破釜沉舟似的道:「臣妾跟随皇上近二十年
,还有什么看不透的?不要再逼咏棋,臣妾全招了就是。恭无悔的信,是臣妾逼咏棋偷的,就连恭无悔,也是臣妾联络从前旧故,在天
牢里毒杀的,不但臣妾,连谨妃娘家人也牵连在里头。皇上如要细问,如何联络,哪些人送毒,哪些人下手,臣妾立即默写出来。孽是
臣妾造的,臣妾一人承担。只求皇上一件事,咏棋天性单纯,善良懦弱,他确实没有害人,求皇上……求你这父皇放过他吧!」
她放下咏棋,忽然扑到炎帝脚下,抱着炎帝双腿大哭。
炎帝一阵感伤。
天下人都觉得当皇帝好,人人扑到皇帝脚下,只求皇帝一颔首,一开恩,就是雨过天晴,春暖花开。
谁知道九五之尊,是个荆棘丛中,从来吃力不讨好的位置。
脚下的丽妃,和淑妃同一年入宫,当年第一眼,就在这体仁宫外的大广场上。
斜云髻,石榴裙,回眸一笑,就是二十年夫妻。
现在,人未老,容颜不再,两鬓已白。
老一代已快到头,儿子们,却仍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炎帝回过神,发现自己的手已搁在丽妃长发上,正像当年一样,缓缓爱抚。
「你做的事,已不可赦。但皇家还要脸面,朕不能将你正法。」炎帝轻轻托起丽妃的脸,叹道:「等朕百年之后,你就一道陪朕走吧。
你若有这份赎罪之心,朕就保我们的儿子一世平安。」
这是明白的要丽妃殉葬了。
丽妃一震,立即又平静下来。
她认了如此大罪,横竖逃不过一死,殉葬是最体面的了,缓缓点了点头,默了默,低声问:「皇上打算如何发落淑妃?」
炎帝一阵失望。
早猜到丽妃会有这么一问,但丽妃未开口前,仍残留一丝希望,但愿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宫里的旧事恩怨可以多少放开点。
听丽妃终究还是开了这个口,老皇帝满腔悲意涌上喉头,默默叹息。
沉凝半晌,才痛苦地道:「你和淑妃,看来是要同生共死了。」
当着丽妃的面,招殿外的吴才进来,「吴才,你立即去淑妃宫,向淑妃宣旨。」
炎帝顿了顿,想到这事不能留之笔墨,只能口传,闭了一会儿眼,才张开眼睛,一字一顿道:「宣朕的口谕,朕百年之后,丽妃和淑妃
都要殉葬。」
吴才万万没想到半夜宣旨,居然是传这等要命的口谕,吓得浑身一软,扑腾跪在地上。
头顶上继续传来炎帝冷淡无情的声音,「你见到淑妃,告诉她,想要咏善平安登基,她这个母亲就要有取舍。母死,子留;母留,子死
。让她自己挑吧。」
吴才犹在地上哆嗦。
「还有一番话,每个字都记清楚了,代肤转给淑妃听。」炎帝抚着胸口,剧咳一阵,半日才喘过气来,慢慢道:「不要怪朕狠心。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