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弟弟,你看到些什么了?”
清歌脸色刷白,手脚并用地朝后挪动。那剑也分毫不差地跟着他动。
那人薄薄得单衣披在身上,正一手系着领口绊扣。看到小孩儿想逃,微笑着走前两步,眼角的泪痣妩媚,似乎发出柔和的光。
他用剑身挑起清歌的下巴,笑的风情万种:“哟,这下可巧了。是你啊。”
脚底下落英缤纷,将泥土也铺得柔软厚重。他略微沉下身子,枯叶立马发出沙沙的响动。
冰冷而锐利的感觉从脊背倾泻而下,清歌情不自禁一个寒颤。
如此直面死亡的时刻,他居然无话可说。
那剑刃逼得太紧,流景沉吟着不再往前,只淡淡叫了声:“允十娘。”
那人抿唇一笑,微微侧眼看过来:“殿下,我知道你在。”
顿一顿,他点头赞许:“许久不见,又长得俊了。”
那声音,柔媚得能滴出水来。光听着就能让人双腿发酥。
流景只回他一笑:“我却不知道一路跟着我们过来的人,是你。”
“咦?”他顿时很惊讶似的睁大眼:“我只是来沉花湖附近的小塘里沐浴而已。”
流景笑得不屑了些:“你自己相信就好。”
“你看看,你这么粗心。”那人调皮地歪歪头,简直男女莫辨:“怎地这么宝贝的弟弟,丢过了一次还看不好?”
因为,那根本不是他弟弟。死活与他无干。只是眼下不能让他出什么意外。
流景的笑容略略淡下来。
“你也一样粗心。既要跟着我,做什么又要故意现出身来?”
“我不知道刚刚闯进灌木丛的是谁,只是下意识冲出去……没想到,捡了个大便宜。”允十娘猫一般轻轻地笑。
“你把剑放下。”
“你害怕了?”他伸出舌头,舔舔丰满的下唇:“你放心,我绝不会杀了他的,但如果要在他这漂亮的小脸蛋儿上……划上那么一两道
痕迹……”
他手中的银剑如蛇,开始不安分地贴着小孩儿的脸蛋滑动。
“那么,我们就试试看。”流景漫不经心的样子,让人心寒:“看是你的剑更快,还是我的扇子掷得更准。”
允十娘立刻开心地笑了,一排白牙露出,赏心悦目:“我再快,也快不过你。你是很清楚的。殿下。”
她知道就好。流景慢慢勾起唇来:“我不想伤了女人。”
允十娘挑挑眉毛,不反驳也不赞许,只那么看着他。
“所以,你把剑放下,我今次放你安然无恙地回蜀山。”流景微微笑道:“不过下次,可就没这么便宜了。”
允十娘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突然扑哧笑出声来。
“殿下,你要怜香惜玉,也要对方是香是玉才行……”
流景瞥他一眼,心想你这么软了吧唧的,不是香不是玉,那也只能是狗尾巴草了。表面上却依然波澜不惊地浅笑:“怎么?你想说自己
花容月貌,香也好玉也好,都是贬低了你?”
“他是男人。”坐在地上的清歌终于忍不住开口,他刚刚才看完某人光 裸的全貌。
流景的笑意明显一僵,少有地磕巴了下:“男……人?”
“嗳。”允十娘媚眼弯弯,赶紧笑眯眯地点头。
24
一个晴空霹雳炸下来,流景似乎经历了一生中最为匪夷所思的事情。
“男人……”他不经意间又重复了一句。嘴唇完美的弧度,渐渐有点挂不住。
不知道是啼笑皆非好,还是当场回头吐一吐的好。
“不是有风闻说过我是男人么。”导致这场闹剧的罪魁祸首却还是笑靥如花:“只是你们都不相信罢了。怪得了谁?”
“……”流景沉默地别开头。
“还有,我明明有大名叫允施,偏偏人人都叫我十娘、十娘的……”
“……”流景依旧沉默着,只是暗想,你那难道不是活该么?
允十娘转头垂目,淡淡看向被自己剑指着的少年。
“看过我身体的人,你知道都是什么下场?”
“我又不是故意的……”清歌终于有了机会辩解。
“既然看到了,眼珠子和舌头就不能留呀。”
“……”清歌一下傻了,心想除了流景,世上还真有其他这么狠毒的人。
“骗·你·的。”
拿剑身拍拍小孩儿无辜的脸蛋,允十娘叹一口气把剑扔到一边去:“我还想留着命再回来捉你呢。”
“捉我干嘛?”清歌莫名其妙。
“我喜欢你呗。”雪肤玉容的人冲他意味十足地浅笑:“喜欢到想一刀一刀……慢慢地杀了你。”
清歌大大一个寒战。
“……我,我根本又不认识你……你干什么要……”
“本来你应该死了才对呀。”
“你这叫什么话……”
“你的运气真好,方才我身上光光的,什么也没有。”允十娘只自说自话,并不紧不慢地开始整理起衣物:“有用的东西都在外衣里呢
。不然,给你下点儿猛料也是好的。”
“过来。”流景不再让他们的对话继续,招招手开口吩咐。
“殿下在怕什么?何不让我们多说说话。”允十娘笑着俯身去拾散摊在地的外衣:“好吧好吧,小弟弟快去,别让他等急了……”
刚才的不愉快经过这么一番诡异的变故,暂时被清歌抛去了脑后。允十娘那么阴森森的,他看到流景就只想靠过去,两腿忙不迭地迈动
,一溜烟窜到了流景身边去。
流景伸手把他抄进怀里,丝毫不费劲地抱进怀里。
“告辞。”他一说话,清歌就能感到脸颊挨着的胸膛隐隐震动。
两人也不多话,一路飞快地走,耳边都带上呼呼风声。
头顶的气压莫名地抑郁沉重,清歌望向上方,流景的脸容竟少有地肃敛着。
似乎被刚才的事情折腾得累了,他出口的声音也显得懒洋洋的:“明白了么,以你现在的身份到处乱跑,可是很容易就丢了命的。”
清歌想想刚才满腔的怒意,又想想之后碰见的允十娘,终究败在允十娘诡谲的作风上,乖乖待在流景怀里,也不作声。
可是他现在的身份,光想着就叫人打心底泄气。如果能早一点见到娘亲,逃离长生殿,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么难受。
但是怎会如此容易地便宜了他?
“你的师父和师娘闭关之后,你真的会放我和娘回去么。”他在流景胸前,把头垂得很低。说出的话连自己都不大相信,于是声音也压
得低低的。
原来他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流景微微笑了笑,出口的话很残忍:“这事不是我做主……不能给你个准话。”
“就是说……还有其他事要我去做?”他声音越来越低。
“也许。”流景略一沉吟,换了个相对委婉的说法。
“我不想去。”
“这也由不得你。”
由不得你。明明是很温柔的语调,却极端有力度,简直是不能抗拒的词句。
清歌沉默下来,秀美双目中仅剩的那一点神采,似乎也慢慢消失掉了。
他被现实摆弄得像个不堪的木偶娃娃。顶恨这样的自己,却偏偏束手无策。
流景以为他是因为害怕,迟疑片刻,缓缓地道:“你放心。在放掉你之前,我定会护你性命周全。”
蜀山中危机重重,人心叵测,若真被换了去,他怎有可能护得这孩子周全?
可出口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他从不是言而无信的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一个不忍心下,说出这么个圆不了的谎。
清歌也不是看不见他之前那一刻的犹疑,对于自己之后的生死,已大概心中有数。
虽不敢说自己是非死不可,好歹是会有危险的。
想到这里反而释然了,方才允十娘的剑那样尖利,点在脖子上都能想象出血溅三尺时的疼痛——死也不过如此,痛一下,慌一下,逃不
掉的还是逃不掉。
“嗯。那都没所谓的。”于是他轻轻摇摇头。
依稀感觉流景从上方若有所思地瞥下来一眼。
“不想死,是因为怕我娘伤心罢了。若是我死了……”他顿了一顿:“你也会找一个和我相似的人,骗骗我娘么。”
流景断没想到他说出这种话来,脚步微顿,一时没想到回答的话。
少年安然地抬眼望向远方:“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相似的人呢,就算我死了,你能让我娘亲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也……也没什么关系
。”
他不能做一个真正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保护不了娘亲,保护不了自己,又能怪谁呢。
流景似乎很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片刻之后,竟下意识地缓缓开口:“我不会让你死。”
这次他有没有迟疑过一下?清歌不曾注意。
他只是觉得奇怪流景为什么老要跟他保证这些。他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完全不知道。
25
自此又过去两日。
清歌一回去就被婆婆抓到自己房里,百般威吓要他吃下长生丹去,他一再地不依,终于惹恼了老太太,揪过他头发来就强行给塞进嘴里
。
“臭小子,倔什么倔?师娘我还能害你么?”
清歌说不出话来,径自扑到一边去,又呕又咳,涕泪齐下。
婆婆见他如此,回头对丈夫冷笑了一下:“如果他不是我徒儿,我当下就把他钉死在大兴城门口!”
“阿碧,别生气嘛。气坏了身子……”老头赶忙伸手去拍她后背:“要我给你找两个人来出气吗?”
“呸!”婆婆愤愤地啐一口:“这就要上灵山了,好端端的费那个心思?”
老头挺委屈:“我还不是看你气得厉害……”
“你以为我和你一样闲?”
清歌干呕了半天,什么都没呕出来。倒是胃里暖洋洋地熬出一股气,不安分地自血液里游走,渐渐浸透到四肢百骸去。
那粒人血丸子,怕是真的被身体销蚀了个干净。
想到这一点,他便再次沮丧开去。恶心感浓浓地泛上来,身子一弯,又开始大吐特吐。
他这边呕得天昏地暗,那边流笙却掀了帘子进来,略略瞥他一眼,恭恭敬敬地对那二老行礼:“师父师娘,马车已备好了。”
婆婆嫌烦,翻个白眼道:“不是跟你说过不要那劳什子?我的脚程不比那牲畜快多了?”
流笙淡淡地抬眼:“您二老马上要闭关,一路不宜过于劳累。徒儿想了想,还是给您备了。”
婆婆瞅他半晌,忽地眉开眼笑。
“还是你孝顺……”亲昵地拍拍流笙的脸颊,她回头狠瞪一眼清歌:“不像有些个没心没肺的,对他好都不知道答谢!”
说罢,她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子。显是气得不轻。
流笙看出清歌惹毛了师娘,不动声色地抛去一束目光,冷冷盯住干呕不止的少年。
“我们走了,你们自己保重。”老头儿急着追妻子,拍肩对流笙叮嘱:“注意点儿蜀山那头的行踪,一切小心行事。”
流笙顿了顿,神色坦然地道:“您放心。”
老头点点头,转身一溜烟追了上去。
“阿碧——阿碧——等等我,别又迷路了……”
那一句话渐渐飘远,眨眼的工夫,就已看不见老头的背影。
清歌吐得七七八八差不多,稍有虚脱地坐在地上,抹着嘴唇拼命喘。
忽地迎头有阴影罩下,缓慢而沉郁地笼住他整个人,而后眼下出现一双锦靴,赫然是流笙脚下常穿的那双。
“吐出来了吗?”清歌听见头顶有人冷声问。
他沮丧地摇摇头,一抬头脸颊却倏忽掠过剧痛,和第一次的耳光一样,啪地把他整个脸都撤到左边去。
这次被打就相当有理由了,流笙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淡紫的眼瞳冷若冰霜:“不知好歹的东西。”
他反手又是一掌,小孩儿白嫩嫩的双颊顿时红肿,唇角也带了血丝。
“这两巴掌,是替师娘管教你。”
掏出帕子来擦拭手掌,青年的表情没有任何温度,一脚把小孩儿踹翻在地。
“这一脚,是替白白进了你肚子的长生丹踢的。”
根本是种出气的感觉,和刚才的事情无关,倒像为了其他的什么事。
清歌咳嗽了两声,缓慢地支起身子,重新坐好。
他的眼神里并没有惊讶,也不像第一次那般大呼小叫,仿佛很早就料到了这样的待遇。
用拇指拭去唇角的血迹时,他纤细的身子颤抖了一下——因为实在被扇得头昏脑胀。过了很久才缓缓抬眼,目光竟平淡得很。
倒叫流笙微微一怔。
“你那是什么眼神?”
小孩贴着墙壁站起身,又咳嗽两声,肩膀略有颤动:“你现在打我骂我,是因为我毫无还手之力。等到将来我长大了,也许有一天比你
强了……你还敢这样打我吗?”
流笙听到这话心里就来气,看着那和解语一模一样的脸容恶狠狠道:“你想说什么?”
少年眉目清浅,神情倔强:“我娘曾经告诉过我,做什么事之前都要好好地想一想,给以后留点儿余地。”
流笙冷笑:“你威胁我?”
清歌摇摇头:“不是威胁,只是提醒你,若有那么一天,我跟谁学了功夫……”
流笙又是冷冷一笑,怒意大盛:“那我就趁你没学的时候,先废了你双手再说。”
他在长生殿里呆的久了,做人心狠手辣,怒上心头时根本谈不上理智和人性。何况面对清歌他一向没有对旁人更多的耐心。
当即便拽住小孩儿细细的手腕,食指略动,欲拽脱他的骨节。
不知为何,他总能被这少年弄得狂性大发。难以自制。
26
蓦然间一把乌骨折扇打旁边伸过来,看似轻巧实则坚定地挑开他几根手指,而后抵住他的肩头,硬生生把他逼退了两步。
一串动作行云流水,明明是攻击,偏生潇洒风流,收放得恰到好处。
“大哥。”他看到流景温雅的笑颜:“你又欺侮他。”
“他对师娘不敬。还大言不惭地挑衅……”流笙微微眯起眼来:“你要拦我就连你一起杀。”
“过两天他就被送去蜀山了,你现在又急些什么?”
流笙讽刺地略挑一下唇,收手朝后退去:“我怕有些人,根本不想让他死,连剿灭蜀山的大计都暂时搁置了。”
穿堂的风呼啦啦吹过,流景淡色的长衫微微抖动,身长如玉的样子,竟像要融入那阵风里,一同飞去。
“大哥,你误会了。”他淡淡地笑,却不能掩饰那一抹不自然:“我们带着那么多人去,未免太声势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