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若一个从天而降的修罗,只存嗜血的杀意,再没有其他。
他轮廓绝俊,一眼望过去,竟似把身边的景物都淡化了一圈。惊人的血气便愈加凸显出来,看得清歌胆战心惊。
“我也想做花灯,这就去教我吧?”他反手握住流景的手掌,忙不迭转换话题。
流景些微一愣,戾气渐渐从面容上褪去,微微笑道:“好。你跟我来。”
自然流露的笑颜,好似方才的惊心动魄都是风过一场。
可清歌却知道,缠斗还没完,仇怨还要继续下去……流景还是要杀人的。
但他总归是暂松了一口气,起身踩在鞋上,意欲弯腰调整。
“我帮你。”流景蹲下身来,捧住他的一只脚。
那细致而绝俗的眉眼,柔和到了极处,竟叫清歌有些觉得不祥。
“你答应我,再不要滥杀无辜……”他低声地说,仔细看着男人垂低眉眼,带着一点倾国的微笑,把自己的脚摆到膝盖上。
“你不喜欢,我就不再去做。”流景替他穿好一只,又轻轻托起另一只来:“等我报仇之后,大约就鲜少会出长生殿了……”
朦胧光线里他翕动的薄唇柔软多情。
清歌点点头,挪开目光。
“好了。”流景笑着站起身来。
清歌跳下地走过去,犹豫了一下,从身侧拉住流景的手。
依稀感到青年歪过头来,有些惊讶地看住了他。他不大好意思,也就执意看向前方,手掌一暖,已被流景翻过来反握住。
“走吧。”他听见流景说,余光瞥见那绝世的容颜,竟然笑得眉眼弯弯。
71
河岸边已然喧闹繁华开去,天光没有暗尽,数百盏花灯的光华倒映在水里,妖冶而清丽,绽放出旖旎如梦的缤纷。
耀眼夺目,影影绰绰成一片。
安静流转的光影,把清歌的侧脸映出片潋滟的亮色。
从出门到现在,两人一直十指紧握着,人流如潮与他们擦肩而过,却也只是不动声色地走。仿佛只要他肯,就可以这样携手,走到天荒
地老。
清歌微微抬头,天似乎是一瞬就黑下来。
满眼的星辰璀璨,明日应是个好天气。
“汤圆……汤圆,正宗玉湖水煮出来的汤圆儿……先尝后买喽~”人声鼎沸间,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那边的小公子,夜里寒气重
,要不要来碗汤圆吃?”
流景便垂下眼笑问:“想吃吗?”
清歌摸摸肚子,也真有些饿了,便回笑道:“好。”
一碗热乎乎的白团子,接到手里还袅袅散着白雾。烫热的感觉顺指尖游上手臂,刹那就温暖了全身的血液。
清歌低头咬起一个,浓浓的芝麻香立即溢了满口。抬头望见流景带笑的眼,含糊不清问道:“你不吃?”
流景微微一笑道:“也好。那就给我来一个。”
清歌咬着汤团去给他另舀,不意间下巴却被轻轻抬起,流景俯下头去,不紧不慢地一口,把他挂在嘴巴外边的半个咬掉了。
春风掠过,嘴唇相触的柔软感格外明显,清歌倏忽睁大眼,手一抖,汤汤水水撒了一地。
“唔……不错。”意犹未尽地细细品尝,流景回眸淡淡地笑:“还有吗?”
“全给你。”清歌一股脑把汤圆丢过去,慌慌张张转身要逃。
流景一把拉住了他:“别急,还没给你看我做的花灯。”
那边的小贩看得目瞪口呆,此刻方才有机会提醒:“公子还没给钱……”
流景从袖口处落下块雪白的碎银,转头对清歌笑道:“这边走。”
他拉着少年消失在人流汹涌中,小贩抓着银子继续目瞪口呆。
……现在的断袖,都这样出手不凡么?
河流尽头处,人影已渐渐稀疏起来。衣衫被风略略地带起,尽头处一点明灯,兀自停在水中,将周遭照亮成一片暖色光晕。
流景走过去蹲下身,微偏头看着清歌:“就是它了。”
星光下他的双眼流连了微笑,绝致俊美。
清歌也蹲下身来,伸手去拨弄水里的灯,手一碰它便往前滑去,悠悠然顺着河流漂走,打碎月色的倒影。
他“啊呀”了一声欲拦,却被流景笑了笑抓住手:“反正总要让它漂走的。”
清歌隐约看到当中有字迹,回头问:“里面写了什么?”
流景但笑不答:“我也教你做一只吧?”
清歌起身道:“我手笨,估计做不来。”
流景摇摇头:“很简单的,就像这样……”
他修长劲瘦的指尖捡了地上散花,将花茎绕了个圈儿,也站起身来,将散花摆到少年摊开的掌心里。
“看,像这样……”他站起身走到清歌身后,手臂从背后环来,分别握住少年的两手,就这样编织起来。
温热的气息吹红了脸颊,指尖纠葛在一起,点燃了哪里的火焰,蓬地亮彻漆黑的夜色。
清歌觉得这姿势哪里不对,还没想清楚哪里不对,身后的人就已轻松完成。
“还得写点什么在里头,然后就可以点着了。”
“写什么?”他微微回了个眼。
“这要你自己想。”流景松开他,后退一步。
“你写了什么?”他还是不依不饶地问。
“……这也要你自己想。”流景淡静如水地一笑。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忽然身后插进来个冷冷的声音,清歌一愣,探头去看。
竟是在客栈里许久不曾出门的苏流笙。
倾斜的苍穹映在他身后,星光仿若坠落般铺陈在深蓝无垠中。他淡紫的眼瞳里,依然是化不尽的清寒。
“大哥?”流景微微皱眉。
流笙却并不理会他,踏前一步,直直看向抱花灯的清歌:“是你叫我来的。”
“……”清歌陡地想到走前留下的字条,轻颔首道:“嗯,我……”
“我来了。你不准备陪着我么?”
清歌又愣了一愣:“你可以随意看看……”
“你在做什么?”
冰冷如霜的字句很犀利,每一处停顿都是傲慢逼人的。清歌低头望向怀中花灯,恍然地道:“啊,这是……青花宴上的习俗,花灯里都
是要写字的……”
“我知道青花宴是什么东西,这个是你给谁做的?”流笙走到他身边,一把夺过,淡淡瞥过灯芯处:“怎么,还没写?”
流景终于忍不住过来:“刚刚做好,没能来得及。”
流笙瞄他一眼:“我傍晚时看到你了,你在河岸边做这个玩意,还提笔去写方才那句话……”
他顿了一顿,嘲讽笑道:“你变得还真快。”
流景似被这句话刺痛,虽皱了眉,却还是挑唇淡道:“我原也没想到,我会变成现在这样。”
“你喜欢他?”流笙伸手指向一边的少年。
流景没有回答,折扇的挂穗自腰间垂下,自成一派风流。
“大哥的疯症已然好了?”他忽地挑挑眉,转向另一个无关的问题。
流笙放下手指道:“好了又怎样?”
“没有。”流景垂眼笑道:“你好的真快,是因为他?”
“……”
“你该好好谢谢他才对,为什么要质问我?”
你该好好谢谢他……不该质问我……
流笙忍不住一掌拍上身畔手推的小木车,那车顿时被拦腰折断,木屑乱飞。
“你告诉我,清清楚楚地说出来,你为了他,是什么都不要了是吗?!”
72
沉寂星光,一时渲染了大半夜空。
“大哥,我对解语的喜欢,终是建立在与你争抢的条件下……”半晌,流景才带上淡定如斯的笑意,有些疲惫地缓缓道:“可是他被我
丢去蜀山之后,我却单纯是一直挂念,放心不下。”
流笙冷冷道:“所以你宁可冒散功之险,也要把他救下来?”
流景微勾起唇:“我原先,也没想到自己会那样拼命。”
清歌身体一颤,不由去看他的脸。那张脸仍如天神在凡般俊美无畴,只是这一次,忽然刻入了心房。
“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流笙的声音突然低下去,有点茫然地看向清歌处:“他哪里值得?又好在哪里?”
“你想知道么……”流景笑得云淡风清:“因为……他不是解语。”
心在解语身上栓得太累,曾让他孤苦难当,痛不欲生。早已没有任何余地后退。
可那些,毕竟都已过去太久了。
流景垂下眼眉,有意讥讽:“大哥问我这些,是不是也对他有意,正困扰着……所以想求个原因?”
流笙顿时怒道:“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般,朝三暮四?”说到这里,他自己心下也有些惶恐,背转过身去,不再看他们任何一人。
“你想没想过,万一你真的散了功,爹娘的仇该怎么报才好?!”
“……”流景俊逸的脸容似有些失神:“我已找到了杨庭芳,他说,他知道慕向卿的下落。”
流笙听得心烦,道:“慕向卿那家伙活不了多久,我只问你,查出当时那女子的身份没有?”
“……”流景摇摇头:“我回去先闭关几日,出来再行商议。”
流笙冷冷笑道:“当时就没看清相貌,声音这么些年定是会变……你从何找起才是?”
流景尚未答话,清歌便抢前一步挡在他身前:“我回去帮他一同找。”
“……”流笙含了万年飞雪的眼神登时凌厉地射向他。
流景也转头看他,目光里倒有点惊喜的模样:“你……”
清歌方才发觉自己一时气不过说出了口来,惊愕地摸摸唇,很是不解。
怎地话语就自行脱口而出?
“你有什么用处,又怎么帮他?”流笙见他站在流景身前,莫名就是一阵烦躁,别过眼看也不愿看,只沉声发话。
清歌一听这话,便微微皱起眉梢,也忘了方才丁点的窘迫:“我已学了蜀山派的天机,再过几天便可运用自如……到时你们再教我些简
单剑法,不管怎么说,都是有用的。”
“你学了……蜀山派的天机?”流笙的眼眸,刹那凝为沉沉的暗紫,射向流景,不留丝毫余地:“他学了天机?!”
流景不言不语地站在那里,许久方答:“不错。”
“你知道他学天机意味着什么?!”
流景道:“以他的血泼洒在妖刀刀鞘上,便可轻易拔出妖刀……怎么了么。”
流笙骇然一笑:“怎么了?你还真是波澜不惊哪。”他一把揪过不远处清歌的衣领,狠狠把他带到身前:“那是个多可怕的东西,你忘
了吗?!”
他的指尖也带了薄薄的冰霜,触到颈间肌肤,凉到清歌微颤。
他不知他们在谈论什么,于是唯有静默不言。
月光把流景的眼眉描得微微上扬。他长身如玉的模样立在风中,好像棵清奇的竹。
“……我没有。”他低低地道。
流笙沉痛地缓缓摇头:“我看你是忘记了。练了天机又流着玲珑血的人,世间只有万分之一。他的内功,断不像他人那样好废……一旦
废去,牵一发动全身……必瘫痪不可……”
“……”
他冷然续道:“你不想废他的内功,不想他变成一个废人……所以,你是忘记了。”
流景别开眼光,没有说话。
“当年上清真人武功突飞猛进,还要斩杀一切投奔长生殿之人,那样嚣张狂妄……便是因为他手中持有妖刀!他拿那把刀杀了我们爹娘
,你还想让这小子拿这把刀对着你么?!”
流景终究疲惫地闭上眼眸:“……他不会的。”
“拿到那个东西在手,人都变得无心无情,怎么不会?!”
流景还是微闭着眼睛,似不愿睁开:“我……不会让他碰到那个东西的。”
“……”流笙的手指顿时失了劲力,一点点一点点,放开了掌下纤细的少年。
清歌后退了两步,目光澄澈而疑惑,在他们二人间游移。
“他不像上清真人,没有负过长生殿,也没有甚么天下第一的野心……妖刀于他……根本不算任何。”
流笙后退一步,仔细打量起清歌秀丽的容颜。
“你疯了。”他眼神专注地看着少年,却将冷酷话语抛向自己的弟弟。
“解语已经是你的了……”恍惚风间,他听见流景的话语:“所以这一次,我绝不会放手。”
宛如坠入不可言说的梦境里,流笙一直出神地盯着清歌的脸容。
愣怔的,痴傻的,一旦盯紧,就再难挪开。
这小子……到底有什么好?
能让他想要碰触的,心尖柔软的……二十年来不过解语一人。
但晨间被他拽着手往脸上摩挲,却陡然间动了某种不该动的心思。
他知道自己是害怕的,他不想忘记解语。他以为他们可以一生一世,举案齐眉。
可恍恍惚惚的几日工夫里,那个少年就在他生命中远去了很长一段距离。
他们中间横亘了忘川的淙淙河流,如何尝试也无法到达。他神志不清的这些天里,才终于明白了过来。
是清歌让他明白了过来。
但清醒之后却只有悲哀,原来……他已不能为解语神魂俱失第二次。
大约这一辈子,他也会和流景以前说过的一样——独身一人走尽阡陌风雪,亦独身一人品尝无穷尽的孤单。
73
几日之后,他们终是动身回了长生殿。
清歌打里边撩开一点点轿帘,神态静谧地望着过往景观。大兴还是那个大兴,但是却在哪里和记忆里的那一个很不一样。
繁荣昌盛,人声鼎沸,偏偏有萧条从心里空荡荡地漾起来。无限荒凉。
他不禁回头去看流景。
轿内升腾着股叫人昏昏欲睡的浅香,青年便靠在身后颠簸的木板上,闭目养神。
清俊动人的眉眼间,似乎映衬着画卷中一枝幽远的兰。
自昨日晚间,流景便开始发热,想要去找郎中的弟子被流笙拦住,只说药草医不好他。
“明知不闭关就快要散功,还不知好歹地到处乱跑。现下好了,气血乱冲,中了风寒也不能乱吃药……不闭关百天就没得救,这怪得了
谁?”
流笙淡漠地如此道,但毕竟还是焦急的。这日晨间,便找了轿子来,动身回大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