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静合了一下眼,又复睁开,眼睛便似水银中包着两粒黑色水晶,晶光横溢:「师尊还是未归么?」
苍氐垂头:「宫主至今未归。」
扬战坐在一旁,这两人说的话他分明都听见了,可是他却觉得无法理解,并不明白他们说的什么意思。
苍氐不久便离去了,寒静闭上眼养了一会儿神,忽然说:「你还没有用晚饭吧?我让人送吃的进来。」
扬战心中想的事,却是远不是饱暖的可比。
他忽然想起了,在那被他遗忘过的岁月里,他和静迁心心相许,毫无间隙。后来,静迁的态度有变,他并不是没有猜疑过。真正的缘由,却是寒石告诉了他,他才知道。
这样瘦弱的静迁,在那样的往事中,承担起了多少本不该由他担负的一切。
看他忽然披衣欲起,战上前了一步,手将要扶到他的身上,却不知道为什么又凝滞下来。停这么一停,寒静已经披上袍子,趿鞋下床。
门口小僮低声道:「公子有什么吩咐,差小的们去办就好。您元神末复......」
静扶着床边,淡然说:「我去瞧瞧师兄。」
他虽然没有指名提姓,但是冰狱里公认的大师兄却是只有寒石一个。
小僮双膝跪倒,张臂拦在门口:「石公子已经失了人形,现在应该是在培紫园里头。路远且阻,公子还是等身体大好了再去吧。」
静没点头也没有摇头,回过眼来轻轻说了句:「你过来。」
战有些迷惘,却没迟疑的走过去。
「劳你背负我一段,我去看看师兄。」
战心里一团混沌,身形蹲低。感觉到一个柔软微凉的身体伏在身上,伸手向后托起他腿,直身大步向外走。那小僮不敢拦阻,只得让到一旁看他们去了。
背上这具身体,有呼吸有心跳有体温有温柔......战怎么也没有办法告诉自己,他是一只鬼。
静呼吸细微,到了岔道时轻声指点路径。四周房舍宫绵,多为黑白二色的石头所砌,满目萧索,竟然一片绿叶红花也无。白砂褐砾,极是苍凉的一个地方。
再绕了几个弯,忽然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浓绿蔽天匝地,让人只觉得胸口一松,眼目也极是舒服。
那满满伸展开来的枝干虬劲古朴,墨绿的叶片枝权密密交错着。寒静轻声说:「到了,就是这里。」
战呆呆的原地站着,静又说:「放我下来。」他才如梦方醒,矮身将他放下地。
静扶着一圈低矮的石墙慢慢走过去。他背影荏弱异常,肩膀瘦窄仿若刀削。
战跟着后头,茫然的随他一起向前走。
不知道为什么,以为已经无血无泪铁石心肠的胸口,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破裂,陌生,又熟悉的东西,从破层上慢慢涌出,向荒芜已久的心中蔓延开去。
酸酸的,微痛,可又觉得别无所求。
静仰头看着浓密参天的古树,手轻按到了粗砺的树身上。
「师兄......」
一阵风吹过,叶涛阵阵,似是在回应。
「对不起,师兄......对不起......」静无力支撑身体,额头抵在树身,张开的手臂够不着环抱这株古树:「我尘缘太重,任性执拗,不值得你这样做的......」
「师兄,师兄......」
晶莹的水珠坠落下来,打在脚下裸露的树根处。
「对不起,师兄......」
战看他伤心不可抑制,手握了又松开,松了又握紧,却不敢......
不敢伸出手去相抱安慰。
忽然一个清冷的声音说道:「现下哭,不嫌晚了么?」
战吃了一惊。他是练武之人,耳力目力极佳。可这一道声音幽幽然传入耳中,竟似那发话之人便站在身侧一般。可是树影寂寂,空园无人,哪来的声音。
寒静陡闻此声,忽然像是得了气力,咬牙站直了身,端正的跪了下去:「弟子叩见师尊。」
战只觉得眼前似是一阵风拂过,没来由的一花,静的身前不知怎么便多了一人,白衣如雪,青丝委地,周身似有一层莹莹融融的光晕,看去似真似幻。
静重重叩下去:「求师尊救师兄性命,寒静愿万死以赎已罪。」
那人叹了一声:「行了,你现在的样还用我罚么?一个指头都受不起......起身吧。」
寒静跪着不起,握住那人的衣角:「师尊......千错万错都是我一身之错,但求师尊怜悯师兄,他......」
那人声音冷却悦耳,如冰晶玉碎:「你不好好将养,跑到这里流什么眼泪。跟着你的人呢?」
战这半天竟然都是屏着气的,不知道是紧张还是震惊。那人回过头来,战只觉得眼前一片温融的雪色,却看不清那人面目身姿。胸口发闷,喉间干痛,骨董咽一口唾沫。
那人拂袖轻展,寒静不由自主便站起了身来。低头拭去眼角泪印,轻声道:「师尊云游未归,弟子闯下大祸,累及师兄,回来便自去白长老处领罚。」
那人点了点头,看了扬战一眼:「他就是那个人?」
静声音低的几乎听不到:「正是他。」
那人淡淡说:「满脸血光,一身戾气。他和你根本不是一路人,怎么偏牵扯上了。」
静垂头不语。
战张口欲言,那人一眼扫了过来,目光清冷如电,寒意从头一直贯到脚底,似是牙关都要给冻住了一般。
「这里不是他能停留的地方,你让人送他走吧。」
寒静躬身道:「弟子遵命。只是师尊,师兄他......」
那人叹了口气,慢慢在树根处坐了下来,手在树身上轻轻敲了两敲:「他命中该有此劫的......只是想不到,是应在这个时候。」
寒静身子晃了一晃,扶住树身,慢慢在那人身前跪了下来:「求师尊......」
「你早些回去吧。」那人摇一摇头:「我要好生想一想。
静不敢再说,叩首拜别,慢慢扶着矮墙走过来。战伸手欲扶,他神情颓然,看了一眼那伸过来的手,摇头道:「走吧。」
看他走两步停一停,战心中只觉得焦虑而空虚。冥冥中有着不可抵抗的神明在注视着这世间么?为什么会遇到如此匪夷所思之事?这里是人间?是天上?是魔道还是鬼域?他怎么会在此处,他又该做些什么?
长长的时间来,刻在灵魂深处的仇恨全被掏空,战只觉得异常茫然无措。
「那是......你师傅?」他嗡声嗡气。
静没有回头,停了片刻,轻轻嗯了一声:「是。师尊救我,教我,重我。我却屡屡伤他的心......」
战不知如何接口,舔舔干裂的唇:「你师兄他是......一棵树?」
【第九章】
寒静站住脚:「这里是魔天鬼地,在这处的没有一个是普通人。我师兄是妖,我是鬼,这满山上都是妖魔鬼怪魑魅魍魉。」
他冷冷说:「怕了么?回来我让人送你下山,早早离了这地界,回人间去。」
扬战愣了一愣,脱口道:「要送我走?为什么?」
寒静面上波澜不兴:「你是肉身凡体,这里的寒气一刻钟不要就能害了你的命。师兄给你的那点明暖气只能支持到明晚。」
战心里纷乱,舌头却像是自己有意识:「我不走。」
寒静淡淡一笑,指着道旁的冰岩:「你看这个。」
战茫然的看了一眼,不得要领。
静指甲轻弹,那冰岩铮然有声:「这原不是块石头,不是鹿,便是头猛兽。闯进了山上来,不过一旬半月,便冻成了这样的石头。你若不走,也等着做垫脚的石头罢。」
战心中左突右窜的想头忽然清晰起来,一把拉住静的手腕:「你和我一起走,离了这古怪地方。咱们还在一起,跟原来一样。」
静不动声色,把手抽回来,他并未怎么用力,战只觉得像握住了一块冰似的,如许多小针一齐在掌心攒刺,半条臂膀一僵,静已经抽回手去。
「你我人鬼殊途,不堪为伴,还是各走各的好。我想说的话--总算是说了,欠你的,也算还了。」
寒静抬起头来,大风吹得他一头黑发四下里飘飞:「你走你的人间道,我渡我的阴冥河,从今后再不相干。」
战窒了一下。
眼前消瘦苍白的少年他是熟悉的,却也是陌生的。
这周围的一切都不由他掌握,他完全不知道,在这里他能做什么又该怎么去做。
只是,他却明白自己绝不想放开手,绝不想和他分开。
「静迁......」
「静迁已经死了,我是只叫做寒静的鬼。」
说了这句话,他不再出声,沉默的沿着石径向回走。
战看他走得摇摇晃晃,转一个弯,脚底不知道被什么一绊,直直向前跌,抢上去要扶他,冷不防斜里伸过一只手来,将寒静稳稳的抱住了。
战愣了下抬头看,静缓过一口气来,看清看来,低头唤了一声:「尘师兄。」
那人似是魂不守舍,大步便走。战看他的方向便是那紫培园,寒静忽然出声喊道:「师兄,师尊也在园中。」
寒尘脚步一顿,头也不回的去了。
寒静怔怔望着他的背影,一双眼深沉幽暗,战看着他只是发呆。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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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扬战翻来覆去没有睡着。想去见他,却被僮儿拦住,说是公子重伤初愈,已经睡下了。
四下里一片的黑,从窗子看出去,远处隐隐的灯火有碧绿有靛蓝,还有莹莹的银白和金星,没有一点与凡间的灯火相像。
山上很静,极静,除了风声,便连一声虫鸣也没有。扬战看着桌上那一枚照亮用的明珠,云母珠贝半开,清冷的光华似有水波荡漾。倘若在人世,不知道是多么稀世的瑰宝。在这里便是这么随意的放在桌上,或是镶在壁上,只供照亮用。
这山上一丝热气都没有,吃的饭,喝的水,全是冷的。扬战身上半披半盖着一张银色的素面薄布,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材料,触手生寒,盖在身体上却不觉得冰冷。
没有热气,没有声息的地方。
诡异之极。扬战觉得这像一场梦境,梦醒后他仍然是个江湖草莽,流落困顿。他没有来过这一处地方,没有见过这些妖魔鬼怪。
可是静呢?
静他怎么会变成这里的人?
他明明是活着的,会动,会走。会说话......如在生时一般。
却为什么说自己是一只鬼?
他抱着头,觉得从没有如此难过的心事。
他放不开,忘不掉。
可是又无法接近,无法拥抱。
他的静,那个温文尔雅的少年,天真不通世务的无邪笑容,再也找不到了。
可是那眉,那眼,那身形气韵,又分明是他。
那一双似有无尽心事的眼睛,世上再没有第二双。
窗外的一团黑寂,却忽然有一点幽微的光焰晃动,霎时间耀亮了半天夜空,刺得人睁不开眼。
战翻身下床,闭了下眼再睁开,那团强光却忽然消失了,像是从未发生过一般,要不是眼睛仍在刺痛,几乎要以为刚才是自己看错了。
「你还没有睡么?」
门不知道何时敞开了,静站在门口,淡然的望着他:「夜深了。明天我让人送你出去,还是早些安睡吧。」
战把衣裳拢一拢:「睡不着,咱们说说话可好?」
静微一迟疑,道:「也好。」
「刚才那很亮的一团光,你有没有看到?」
静点了点头。他身上只穿了件白色的单衣,锁骨尖细,令人望之生怜:「那是风师兄的居处。他这人素来爱玩闹,许是他又在炼什么新法宝。」
扬战模糊听着,似懂非懂。
静自己失笑,低下头说:「看我,跟你讲这些,你也不明白。」
扬战吞了一口唾沫,只觉得满腔的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你命格太硬,煞气又重......」
静慢慢说:「一世又一世的轮转,因为心中宿仇不消,总是在这个恶圈中打转。现在我们终于解了这个前世的结,你出去后......还是修身养性,以图将来别再......」
战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静迁,我不和你分开。」
静一双眼又深又黑瞅着他:「我早说了,我们不同路。冤解债清,前尘随风。以后我们就各走各路,两不相干了。」
战手心里冷冰冰的,又湿又滑,声音不自觉的发颤:「我们之间只有冤和债么?静辽,我们那么情深爱重......」
静迁摇了摇头:「人死灯灭。战,你知道么,鬼的记忆和人不同。人能记住大小的琐事,而鬼只记得他最愿意记得,最容易记得东西。多人冤死而化厉鬼报仇,便是为此。盖因为他们只记得临死之前的痛苦,仇恨,愤怒,冤屈......而其它一切,敌不过这一股执念,自然便化了,散了。我也是如此......」
战心里打个突,静轻轻把手抽回去:「我死之前,十分不甘不舍,只想着要护住那些无辜妇孺,只想着......让你明白我的清白。风师兄路过那里,救了我性命。这么些年来我游走于妖鬼两界之间,为师尊办差,替冰狱做些杂事,渐渐也知道了当初那些人的结局。其实,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就算当时我没能救下他们,他们也总有尘归尘,土归土的一天。所以,只剩了一个念头,就是找你。当时虽然不是我有心,可仍然是我害了你......」
战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直窜上来。
心里隐隐的惧怕,可是不知道自己在惧怕什么。
【第十章】
「等你那一刀终于砍下来的时候,那最后一丝执念,就像是被那一刀彻底了断了。再无牵挂,我欠你的终于是还清了,我终是仰不愧天,俯不怍地,可是堂堂正正的从头来过。」
战已经全然呆住,静向他微微一笑,温文依旧,却清冷陌生:「此后我就是魔道中人,一心跟随师尊练功学艺,助师兄们光大我冰狱,一统魔道七界,莫静迁这三个字,与我再无干系了。」
战一颗心直向下沉去。
是了,怕的便是这个。
静他......已经不再对他存有情爱。
静站起身来,衣袖轻拂:「你早些安睡吧,明早我让人送你下山。」
战目送他翩然而去,喉头格格作响,却没能唤出声来。
风从四面八方吹向他,冷得彻骨。
窗外头是一团漆黑,看不到星月,望不见尘烟。
战从没有如此绝望过,他慢慢蹲在地下,两手抱着头,发出哀痛的呜咽声,像是绝望的濒死的兽一样,哭出声来。
他抱成一团,缩在桌角处,直到僮子来将他摇醒。
他一抬头,那僮子吓了一跳,退了一步,定定看他几眼,才认出这双目肿得像桃,衣衫不整,鬓散发乱的人便是扬战。
「公......公子命我领你下山。」那僮子说道:「请跟我走吧。」
扬战摇摇晃晃站起来,打个趔趄,一手撑在桌上,用力甩了一下头:「他呢?」
那僮子知道他问寒静,说道:「公子在修炼,你还有什么事?」
扬战浑浑噩噩道:「我想再见见他。」
僮子说:「公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行功完毕,我赶着送你下山,还有旁的事要办的。公子若要见你,自然会有吩咐。他既是没有说,就是不想见了。你还是跟我走吧。」
战愣愣的站在原地,那小僮不耐烦起来,拍一拍手,外头走进两个粗壮的冷奴:「扶这位公子跟我走。」
那两个人走过来,一左一右挟起扬战,那小僮看他双目无神,面容呆滞,心下生厌,大步向外走,那两人挟着扬战便跟在他身后。
走出静心居的门,在小道高墙间绕行,扬战忽然如梦初醒,用力一挣。那两个冷奴没提防,竟然让他挣脱了开来,扬战大声喊道:「静迁!静迁!」一面向回跑。
两个冷奴一愣,和那僮子面面相觑。还是小僮先反应过来:「快快,把他拉出来快送走。」
扬战脚下生风,跑得极快。
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全心全意,浑身上下每一块骨,每一滴血,都在呼唤那个已经深深烙印骨子里刻进灵魂深处的名字:「静迁--静迁--你出来--你出来--」
那三个人被他三绕两绕,已经失了踪迹,却仍然循着声音追来。扬战只顾直直的向前冲,却无法分辨出路径。
这里所有的墙,所有的路,似乎都是一模一样,分不出来哪一条是通往静心居的路。
他边跑边唤,一路上不少冷奴和穿白袍的修行者瞠目以对,他并不理会,一心只想找到静迁的所在。
又转过一条岔路,远远看着一扇大门,与静心居的那一扇十分相似,扬战心下狂喜,加快脚步便冲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