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在想着,房门开了,钟仪探出头来,‘嘘’了一声,小声说:“想什么哪?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笑得发呆,我看了你好半天了!”
睿阳脸一红,急忙端着条盘过去:“我在想小时侯的事,你在这院子里还埋过牙齿呢,说是第二年会长出牙齿树来。”
“哼!”钟仪反驳,“那还不知是谁在这院子里埋过宝哩,几颗玻璃球也当做宝贝,笑死人了!”
她把门开得大一点让睿阳进去,看见条盘上的东西,发出一声欢叫:“啊!糍饭包油条!我喜欢!还有咸豆浆!加了虾皮的!妈就是知
道我的口味!”
“这是外婆的。”睿阳凉凉地说,“叫你去厨房吃呢。”
“才怪!”钟仪做个鬼脸,“这么多,怕是连你的也在里面了,妈才不会让我挤到厨房去吃呢,奶奶!吃饭了!”
睿阳跟着她进了里屋,钟婆婆坐在椅子上,笑着答应:“知道了,丫头,你还没给我梳完头呢。”
钟仪麻利地窜到她身后,拿着梳子细心地梳理着她的一头稀疏的白发,睿阳习惯地蹲到外婆脚下:“外婆,您还好吗?”
“好!好!有什么不好,没看到你娶媳妇,我才不会走呢。”钟婆婆笑得满脸都开了花,“再也想不到还能见到那么多亲戚,我跟他们
说啦,下一次见面,就是阳阳娶媳妇,或者是丫头嫁人啦。”
睿阳心里一沉,惶恐地抬头,钟仪却撒娇地搂住老人的肩膀:“奶奶,嫁人那一套现在不时兴啦,我自己能养活自己!”
“说什么傻话呢。”钟婆婆眯着眼笑,“哪有女孩子不嫁人的,倒不为养活,女孩子迟早要有个人疼呢。也不知是哪个女孩子有福气能
摊上我家阳阳,他这样的脾气啊,嫁他是没有气受的。”
“说你啦说你啦,别光低着头啊。”钟仪隔着老人用脚去踹他。
睿阳无声地苦笑,他能说什么呢?说他现在正被人宠着疼着,幸福得不得了吗?可是,他的爱人是不能得到家人的祝福的。
他忽然恨起自己来,要是自己真的是个女孩子的话,不就什么问题都没了吗?母亲不会对自己寄予那么大的希望,更不会天天唠叨着自
己不如这个不如那个,而且……夏君杰就可以……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啊,夏君杰不喜欢女人,就算他是女孩,也不能得到他,甚至不会被他看上一眼,那么,现在的自己,已经算是很
幸运的了,即使是短暂的幸福,也抓在手里慢慢享受吧。
“好了!”钟仪最后把一朵红色的寿字绒花插在老人的发髻上,后退一步,满意地看着:“奶奶,你这样看上去真年轻!”
“丫头又在作怪了。”老人呵呵地笑着,“快拿下来,人家要说我是老怪物了。”
“才不要!这样多喜气啊。”钟仪端着镜子给她看,“今天你做寿哩,谁敢说啊,奶奶今天是寿星了!”
老人笑得很开心的样子:“算了,吃饭吧,你也弄了一早上了。”
睿阳把盘子拿进来,钟仪真分了三份,把他的一份推过来,自己稀里呼噜地开始喝豆浆。
“我吃过早饭了。”睿阳低声地说,钟仪冲他做个怪脸,小声说:“谁信。”
睿阳叹了口气,只好拿起一个烧卖啃了一口,事实上他吃了,但是吃的不多,为了少听一点母亲的唠叨,他只喝了口稀饭就推说吃饱了
。
“阳阳啊,你在那里还习惯吗?”钟婆婆安静地问,睿阳却差点被噎到,他急忙喝了一口豆浆,低声说:“还好。”
“他很好啦。”钟仪含着包子说,“最近象走了桃花运了,开心得不得了。”
“是吗?那就好。”钟婆婆好象放下了心,继续慢慢地嚼着饭,然后又说了一句:“那就好了。”
不知为什么,睿阳忽然感到鼻子发酸,再也吃不下去了,他只好装做低头搅着豆浆,让热气掩盖发红的眼圈。
十点钟的时候,钟婆婆被搀到前面,换了一身新的寿字图案的衣服,笑眯眯地坐在当中的太师椅上,亲戚们全都围在身边说长道短,整
个大厅里一片欢声笑语。
睿阳静静地站在一角,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不知怎么了,他对面前的欢乐场面感到索然无味,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虽然这样说对外
婆不公平,毕竟这是她八十大寿的好日子,但是,他就是希望能早点结束这一切。
夏君杰这时候在干什么呢?他不知道,应该是个难得的假期,他会在家里吗?还是到酒吧里去喝酒呢?想着想着,他笑了,真是的,会
有人在上午十点泡在酒吧里吗?
钟仪气喘吁吁地挤过来:“好家伙!你躲在这里乘风凉呢,可苦了我了。”
不用她说,睿阳也知道,这些亲戚看见钟仪都是很亲热地拉着她的手:“哎呀这就是大表哥那个当医生的女儿吧,论理你该叫我三表姑
啊,真是出息了,快给姨妈看看,这个胃啊吃点东西就胀气,不吃又饿了,怎么回事啊……还有你姨爹的背一搬重东西就疼……快来给
你四姑妈看看脖子啊……还有你小侄上次得了肺炎,已经一年了不知有没有好……还有你表嫂身上起了个疣子,能不能做手术拿掉啊…
…你姨妹到了秋天就掉头发能不能想个办法……还有家里的小狗最近老拉稀……”
“谁叫你是医生呢。”睿阳微笑着说,“他们见了你就象进了医院似的。”
钟仪翻了个白眼:“笑吧笑吧,笑出声来才好,让大家也看看你!”
“不会的,”睿阳依旧微笑着,“他们只会在背地里说:那就是表妹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啊,听说窝在一个小公司里什么都不行。”
钟仪吃惊地看着他:“喂!我发现你现在越来越悲观了哩,谈恋爱会这个样子吗?”
“我吗?”睿阳认真地想了想,“还好啊,我现在很幸福呢,你不觉得吗?”
钟仪歪着头打量着他:“是啊,好幸福呢,一脸要流口水的傻样子,哈哈哈。”
睿阳正要说话,发现前面的人已经四散离开,露出中间一大块空地来,他无可奈何地一拉钟仪:“开始了,走吧。”
“要是把这拍成录象带,说不定会卖给外国人赚一大笔钱呢。”钟仪一边走一边说着,睿阳回头对她苦笑一下:“走啊,伸头也是一刀
,缩头也是一刀,还是快点吧。”
接下来就是很隆重的拜寿仪式,以钟仪一家开始,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向钟婆婆磕头,然后双手奉上一个礼包。
要不是自己等会儿也要如此地来一套,睿阳几乎要笑出声来,简直太滑稽了,都什么时代了,还来这一套。
终于到他们了,在母亲投过来警告的一眼后,睿阳不情愿地跟着父母走到中间,跪下双膝,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看着母亲把一
个礼包递了上去。
“好啊好啊。”老人笑得更开心了,“起来吧,都起来吧,看看,阳阳给外婆什么好东西。”
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睿阳身上,他静静地低着头,听着母亲干笑着说:“妈,这么多亲戚在这里,别看了,回去再说吧,阳阳还是个孩
子呢,能有什么好东西。”
他明白,他全都明白,母亲是怕自己丢丑,钟仪送的是大包的补品,时价不菲,在亲戚的眼里当然是很光彩的,也费了她整笔的年终奖
金。
站在钟婆婆身边的钟仪凑趣地伸手过来:“我看看,我看看,睿阳买了什么连我都不知道。”
她快手地打开厚厚的礼包,不禁发出一声惊叫,睿阳的心静静地跳着,听着大厅里瞬间安静了下来,接着就是越来越大的窃窃私语声。
“哦,什么东西啊,”钟婆婆眯着眼向她手里看,一时间看不清楚:“什么啊?”
一叠一叠厚厚的人民币,八叠。
整整八万块钱。
睿阳仍旧低着头,感受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他沉默着,然后听见母亲忽然高了八度的声音:“就是啊,我们阳阳是个实心孩子,
又不知道该送什么东西孝敬外婆,买什么也怕上当,干脆就送钱好了,送钱最实惠不是吗?……哎呀,二堂姐你真会开玩笑,在大城市
里工作好几年了,还能没点散钱吗,我们阳阳怎么说也是在公司里,和钟仪在医院里拿死工资不同,这点余钱还是有的……”
所有的人的窃窃私语都变得很大声了,睿阳木然地继续跪着,知道母亲拉了他一把,他才站起身来。
他知道钟仪在看他,所有人都在看他,于是,他笑了。睿阳一个人站在酒店的楼梯角落里,默默地抽着烟。
酒店的大厅里热闹得沸反盈天,开了近五十桌寿宴,钟婆婆没有来,由钟仪的母亲,几个亲戚在家里陪着吃饭,所以现在大家都尽情地
吃喝着,男客人喝得脸红脖子粗,吆五喝六地划着拳,女客人一边吃着一边东家长西家短地聊着。
他实在是受不了忽然热情起来的亲戚们,频频有人来找他喝酒,推辞不掉的他也喝了几杯,感到头晕晕的。
真是的,就这样开始受注目了吗?人们都对他关心起来,不断有人打听他有没有结婚,有没有女朋友,还有,在城市里做什么工作,有
没有可能把谁谁谁正在家下岗的儿子女儿介绍去的……
他真想笑着说:“好啊,跟我去吧,陪男人睡觉的话,可以挣很多很多……”
可是他不能,他是莫睿阳,在小镇上,他只是个老实的莫家孩子,而不是小阳,不是可以在夏君杰身边安心地撒娇,安心地任性,做什
么都无所谓的小阳。
他不能,他的忌讳太多太多,多到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的地步……
轻叹了一口气,他把头倚在光滑的马塞克墙面上,感受着冰冷给他带来的清醒。
已经是中午了,他们都在喝酒,热热闹闹地庆祝着并不在场的外婆的生日。
外婆这时候在干什么呢?是在睡觉吗?人是怎么样活到八十岁的呢?如果是我的话,在没有夏君杰的日子里,是不会活到那么长的,没
有他的生活,就象是拉长的时空,他就要背着这样的痛苦活下去吗?
他不能的。
他真的不能。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睿阳不敢相信地扔掉烟头,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差点掉到地上。
是夏君杰!是他!只有他才会打这个电话,只有他才有这个电话的号码!只有他找自己!
颤抖着手,他把手机凑近耳边:“喂?”
“小阳吗?”熟悉的声音响起,睿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深吸一口气:“是我……哪位?”
我知道是你,我知道,但是……我不能说,我不能让你知道你是特殊的……
“睡糊涂了吗,小阳?”带着笑的声音暖暖地传入他的耳朵,睿阳感觉他的酒意开始上涌,他微微地拉长声音,撒娇地说:“夏先生吗
?”
“是我,你在哪里?”他笑着问。
“哦,我呀……”睿阳不由自主地恢复了小阳的声调,“在床上嘛,你呢?想我吗?”
“都十二点了,还赖在床上吗?小懒虫,好了,我想你,很想很想你,行了吧?”
“我也很想你……”睿阳诱惑地对着手机飞了一个吻,“有什么事吗?”
“今天有空吗?”
睿阳的心猛地跳动起来,他几乎说不出话来:“有……有什么事吗?”
“今天酒吧里有个聚会,挺热闹的,你来吗?”夏君杰低声说,“想跳舞吗?你不是一直说和我在一起不能去跳舞,一定是闷坏你了。
”
睿阳语塞,他有的时候也会象热恋中的人一样对夏君杰抱怨抱怨,什么他太闷啦,夏君杰不能和他一起去迪厅玩啦,其实那都是谎话,
他从来没有去过那种地方。但是想不到夏君杰居然记在心里了。
“小阳?”他在叫着,睿阳深吸一口气:“好当然是好,可是……”
我不能去啊,今天是外婆的八十大寿,亲戚们都在,他又忽然成了众人注目的目标,如果就这么一走了之,别说父母,就是外婆那里,
他也觉得很愧疚。
“今天……我……”他吞吞吐吐地说着,“可以明天吗?”
“小阳,今天是新年呢,明天就不是了。”夏君杰仍旧是宠溺地说着,“或者,你实在没有时间?没什么,我知道了。”
“不!”睿阳急忙解释,“不是的!我很想去……但我不能……我……我……”
“我明白,小阳,我明白。”夏君杰安慰地说,“你别急,别说了,我全都明白,你看,是我不好,不该随便找个时间就来约你,让你
为难了吧?对不起,小阳,是我不好。”
“不……不是的……我……”睿阳拼命忍着眼泪不落下来,“我真的真的很想去……我……”
“好了好了,小阳,你不要说了,我都明白的,你看,是我不好,再说下去,怕是要惹你哭了,就当没有这回事,好吗?你别放在心上
了。”
他越是这么说,睿阳就越难过,为了不让他知道自己哭了,只好紧紧地捂着话筒。
“就这样了,小阳,我们以后再约时间见面,好吗?新年快乐,小阳。”
睿阳呆呆地听着电话断线的声音,许久许久不能回过神来。
母亲从走廊的那一边走过来,看见他站在这里,脚不点地地奔过来:“阳阳!你这孩子真是,都这么大的的人了,还躲在一边,女孩子
也没有你这么怕羞的,快来快来!亲戚都在等着你喝酒呢!”
睿阳机械地跟着她往回走,母亲满脸的光彩,是因为自己今天在所有亲戚面前总算给她争了口气吗?所以,他也成了好孩子?他的价值
难道就是以钱来衡量的吗?如果他是个清贫的普通人,就象他原来那样,就永远是个让母亲在亲戚面前抬不起头来的不成器的儿子吗?
如果他有钱,可以让母亲在人面前扬眉吐气,不管他是偷是抢,是骗是娼,都可以是个好孩子吗?
他忽然觉得好悲哀,对于母亲来说,难道外人的看法比儿子的感受要重要得多吗?你那么高兴,就是因为我给你争气了吗?你为什么不
问问我,我过得好不好?难道你关心的,只是儿子有没有出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