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大厅的门,一阵夹杂着酒菜味和人体味的混合热气迎面扑来,逼得他倒退了一步,几个喝得醉醺醺的亲戚看见了他,一起涌过来:
“好你个小子,喝着喝着就逃了……来给他满上,今天非灌倒他不可……怎么着不喝?到了大城市里挣了大钱就看不起人了?了得了你
!”
“哪能呢,”母亲笑着推了睿阳一把,“表哥敬你酒呢,还不快干了。”
睿阳紧皱眉头,被逼无奈地喝了一口逼到嘴边的酒,差点呛得吐出来,那些人还不依不饶地,非要他干了不可。
他实在不能喝了,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母亲还在一边使眼色催他,幸亏钟仪赶了过来:“咦!堂哥啊,上次我不是告诉你,你这胃病
不能喝酒了吗?睿阳你别陪他喝啊,再喝出个胃出血来有人饶不了你!”
他讪讪地笑着:“哪能呢,今天不是高兴吗?我哪能不听你这医生的话……好了好了,不喝了……”
睿阳松了一口气,头开始晕晕的,他吃力地稳住身子,看着满大厅里的人,竟没有一点可以留下来的理由。
这是我的亲人,我的母亲,我的父亲,我的兄弟姐妹,我的亲戚啊……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感到这么陌生?!为什么我只想远远地逃
开他们?!为什么?!
我好想见你,夏君杰,我好想见你!
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狂喊着夏君杰的名字,他真的真的忍不住了!如果再多呆一分钟他都会疯的!
我不要在这里!我要见你,夏君杰!无论如何,我想见你!只有在你身边,我才能真正地感到自己还活着!感到自己是个人,可以得到
幸福的人!
这些我都可以不要……我只要你就够了……其他的,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他猛地向母亲转过身去:“妈,公司来了电话,有要紧的事,我要马上回去。”
母亲吓了一跳:“什么?今天是新年啊!有什么要紧的大事,再说亲戚都在这里,今天又是外婆的大寿,你怎么能走呢。”
是啊,你还没炫耀够,怎么能让我走呢?睿阳悲哀地想着,嘴上还是低声下气地说:“没办法,公司又不是国营的,老板只要赚钱,不
管什么新年旧年的,我拿人家的钱,更没有办法。”
“也是啊。”母亲好象理解了,点着头说,“上次你表姨妈家那个在外企的儿子也是这样,连春节都不放假,没法回来,赚点钱是不容
易……你得跟外婆说一声啊。”
“我知道我知道!”睿阳松了一口气,连连点着头,“那……大家面前就替我道个歉,我先走了……”
他几乎是如获大释地疾步向外面走去,钟仪也跟了上来。
“你怎么也回去了?”睿阳不耐烦地问,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再和钟仪多话。免得露马脚。
“老爸让我把礼金都带回去。”钟仪无辜地指指自己的大包,“别想歪了啊。”
睿阳沉默着加快了步伐,他一刻也不想在家里多呆,即使是钟仪,他也不想见。
回到外婆家,屋子里静悄悄的,和酒店里的热闹形成鲜明的对比,钟仪的母亲在厨房里忙着洗碗,看见他们回来只是招呼了一声。
钟仪放下包就进厨房帮忙去了,睿阳自己向外婆的房间走去,院子里晒着冬天的太阳,暖洋洋的,一切都是那么安详平静。
他忽然害怕起来,放慢了脚步,该怎么和外婆说呢?她一生仅有一次的八十大寿啊,自己是她最疼的外孙,就这么说走就走了吗?她该
有多么失望……
可是……我还是想见他啊……
他正在犹豫,屋子里传来了声音:“谁啊?”
睿阳下定了决心,应了一声:“是我,外婆。”一边推开门走了进去。
“阳阳啊。”钟婆婆坐在藤椅上,还穿着早上受礼时穿的那一身衣服,眯着眼看他:“怎么回来了?散席了吗?”
“没有。”睿阳走到她脚边蹲下,向上看着她苍老的脸,不知怎么的,心中一阵难以言语的酸楚涌过。
“又逃回来了啊?”钟婆婆慈祥地笑着,“你这孩子就是这样,算了,那些人喝起来就没个完,你这么个老实孩子,还是少和他们混了
,没事就和丫头到外婆这里来吧。”
“外婆……”睿阳说不出话来,只是把头靠在老人的腿上。
外婆老了,她亲眼看着他和钟仪长大,他们也亲眼看着她老了,生命就是这样传递的,但是,他的生命还可以传递吗?
“我要回去了……”终于,他呐呐地说,“有点事情,我必须回去……外婆,对不起……”
“真是个傻孩子,什么对不起呢。”老人轻拍着他的肩膀,“我早就说过,什么八十七十的,过不过生日有什么呢,你们该自己忙你们
的去,我一个老太婆了,还盼什么呢,只要你们好,我就什么都满足了……”
“外婆……”睿阳又快哭了,他使劲忍住眼泪。
“你呀,一直是个孝顺的孩子,外婆知道……不是重要的事,你是不会走的,对不对?只要你有这份心就好,现在的人啊,就是太拘泥
形式了,难道不给我做寿就有人说他们不孝顺吗?唉。”
院子里传来脚步声,钟仪走了进来,看见他这个样子,吓了一跳地说:“你这人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到这里对外婆撒起娇来了!”
睿阳蕴怒地瞪她一眼,站起身来,才看见她手上端的三碗桂花糖元宵。
“妈叫我送过来的,说是甜的解酒,快喝点好赶车去了。”钟仪吆喝着把碗放下,“真是疼你呢,放了大半瓶桂花糖。奶奶,你也来吃
啊。”
“好好。你们不知道吧,今年的桂花糖还是我亲自作的呢。”老人脸上泛着光彩,骄傲地说,“你们去年不是说丫头妈妈做的桂花糖不
好吃吗?我就知道,她是做不出我的味道来的,今年秋天呀,你们没回来过中秋节,我特地做了十几瓶放着,就等着你们回来呢。”
“哇!奶奶最好了!”钟仪欢呼着说,“从小就吃奶奶做的,习惯了嘛。”
“唔,你还说,你们两个小馋猫啊,哪一次不是偷吃个几瓶,到被爸爸打了又哭着喊奶奶的。”老人并不吃,光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两
,感叹着:“一晃都二十年了,明年你们再回来,不知道还能不能吃到……”
睿阳低着头,香甜的元宵吃在嘴里都变得苦涩无比,他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钟仪不干地搂住老人:“奶奶又说这话了!不许说!你没看到睿阳娶媳妇才不会走哩!你不是说要抱重孙吗?怎么也要再给我们做十年
,不!二十年桂花糖的!”
“好,好!”老人笑得很开心,“奶奶知道,知道,不把你这馋嘴丫头打发出门,我是闭不上眼的……呵呵……对了,丫头,你把我昨
天给你看的那个盒子拿过来。”
睿阳吃完了,刚要说话,被老人摆手制止了:“阳阳,别急,外婆给你个东西再走。”
钟仪从里屋捧出个锦缎的盒子,老人戴上眼镜,慎重地打开,从里面拿出两个褪色的锦袋。
睿阳偷偷地看了看表,班车还有四十分钟就开了。
钟仪好奇地看着老人抖索着手打开锦袋,从里面掏出一只金锁,另一只锦袋里装的是一块看不出什么图案,但是通体翠绿,几乎是透明
的翡翠挂件。
老人一手托着一个,看着他们俩说:“这是我出嫁的时候,你们外祖公给我的嫁妆,过了那么多年,丢的也不少了,就是这两个东西,
还留着,我本来想给你们结婚的时候添点喜气的,但是看这样子,年轻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就趁今天,你们两个都在,拿去吧。”
睿阳呆了,看看钟仪,一向活泼的钟仪也住了嘴,傻傻地看着老人。
“拿着啊,我给东西,你们还不敢要吗?丫头,你是女孩,你先跳。”
钟仪耸耸肩:“我啊,一向喜欢真金白银,就选金锁吧,翡翠给睿阳了。”
“也好啊,男孩子带块玉能保平安,来,系上吧。”外婆从盒子里拿出红绳子,抖着手打了个结,看着他们把东西挂到脖子上才长出一
口气,仿佛很累的样子挥了挥手:“好了,丫头送阳阳去吧。”
钟仪答应一声,拉着睿阳:“走啊,不然晚点了。”
睿阳咬着下唇,好半天才说:”外婆,我走了,你多保重身体……”
他刚走到门口,背后传来老人的声音:“阳阳,在外面不容易,你也要保重啊……”
猛回头,看见老人安详地坐在夕阳里,疲倦的脸上满是期盼和慈爱地望着自己,睿阳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
钟仪急忙把他一把拉出了门,高声说:“奶奶我送他去了!”一边用力踩了他一脚,睿阳才没有当场哭出声来。
直到出了园子,钟仪才低声埋怨他:“真是的!在今天哭什么!你哪根筋不对我来帮你整整!快,赶车去了!”
她把睿阳的背包扔给他,睿阳迟疑地接过背包,犹豫地回头望望外婆住的屋子。
“喂!走啊!你真晚了!”钟仪催他。
“我……我不想走了……”睿阳低声说。
他是真的想去见夏君杰,想和他一起度过新年的第一天,但是,他又放不下外婆,毕竟这是她的生日,他是外婆最疼的外孙啊!
“你这个人!”钟仪受不了地翻白眼,“主意比女孩子变得还快!到底你要干什么!真是的,就不能爽快点吗?你走,
当然有你的理由,你留下,当然也有理由,你就不能掂量一下吗?总是要做选择的啊!”
是啊,要做选择了……在亲人和爱人之间,我该选择谁?
睿阳一咬牙,背起背包:“我走了!”
我无法选择,因为我的心,已经完全属于那个人,不属于我的心,如何还可以去选择?
也许是刚才耽误了时间,睿阳赶到长途汽车站的时候,四点钟的车刚刚开走,他焦灼地抓着售票处的栏杆问:“下一班最早的是几点?
”
窗口里冷冷地飞出一句话,彻底打倒了他:“明天早上八点。”
“什么?!”睿阳傻眼了。
明天!可是他要和夏君杰在一起度过新年的第一个夜晚啊,为此他宁愿让家人失望,连最疼他的外婆他都可以离开,他怎么能在这里等
到明天!
看了看表,汽车开走已经半个小时了,睿阳冲出车站,四下搜索着出租车,可是在这个地方,这个时间,出租车几乎绝了迹,他焦急地
张望,终于看见街角停了一辆。
他火速地冲了过去,司机正在买烟,看见他,很热情地问:“哎呀!你不是那个……那个……别说!让我想想,你是这镇上的孩子没错
!我马上就想起来了!别说啊……我想想……”
睿阳哪还有心思和他猜来猜去,一把拉开车门:“师傅麻烦你开车!”
胖司机笑了:“开车?你倒是要去哪里啊?”
睿阳语塞,他总不能坐出租车赶回去吧,一急之下他脱口而出:“麻烦你赶上刚才那辆开走的长途车!我要赶回去却没车了!”
司机摇着头:“哪有准地方!有这样打车的吗?”
睿阳打开钱包,掏出一把钱扔在前座上:“没事!赶得上赶不上我都给钱!求你快点了,师傅。”
“好说!”司机爽快地坐进来,打着了油门,“坐好了!包你误不了事!”
车开动的一瞬间,睿阳最后隔着玻璃往外看了一眼,发现有什么白色细碎的东西从天空飘了下来。
下雪了啊……
新年的深夜十二点,整个城市还没入睡,辉煌的灯火照亮了半个天空,到处都是欢乐的人群,庆祝着又一年的开始。
在酒吧这个小小的角落,也是一样地欢声笑语,今天的客人比平时的多了几倍,座位都不够了,平时很少有人光顾的舞池里满是一对对
的情侣,伴着音乐亲密地舞动着。
这是他们的世界,只属于他们的世界,只有在这里,他们才可以和自己的情人公开地,甚至是放肆地拥抱着,亲吻着,顶多换来几声善
意的哄笑,而不是异样的眼光和窃窃私语。
夏君杰仍旧坐在吧台前的老位子上,已经喝了半夜了,鹿铃在给他调到第二轮的时候,忍不住地问:“喂,今天你的感觉怎么这么……
不一般啊?”
“是吗?”夏君杰用手指慢慢划过杯子的边缘,“老板不是老叫你不要打扰客人的吗?”
鹿铃皱皱小鼻子,得意地晃着马尾辫:”他现在哪里还有工夫管我啊,自己都自顾不暇了!”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老板正在吧台的另一面,清秀的脸涨红了,象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使劲地摇着摇壶,他面前坐了一个有着野兽般的
眼睛,充满危险气息的男人,带着明显的色情眼光上下打量着他,尤其是在他回身的时候,盯着他屁股看的样子象是要当场把他的裤子
给脱下来。
“是他?”夏君杰向鹿铃求证,后者重重地点着头:“老板现在正对我示范怎样对无礼的客人忍耐,他老是说我脾气不好,哈哈哈……
”
“对别人的事情不要谈得太多,”夏君杰温和地说,“那样不好。”
鹿铃吊起了眼睛:“谁象你啊,一天到晚扮猪吃老虎,说起来,你今天怎么没有和你的小情人在一起?”
“他没有空。”夏君杰轻描淡写地说。
“不会吧?还有什么事比你更有优先权?”鹿铃不可思议地说,“我还以为他已经死心塌地地爱上你了呢!你对他那么体贴,我也以为
你爱上他了呢。”
“我?”夏君杰微笑着说,“你相信我会爱上他吗?”
鹿铃打了个寒战:“过一千年我也不相信。你?!”
“那就对了。”夏君杰安然地坐在凳子上,旋转着手中的酒杯,“我也不相信。”
“可怜的小阳。”鹿铃感叹着,“他不知道自己爱上了什么样的人。”
“这是个游戏。”夏君杰微笑着说,“我一开始就说明了游戏规则,他应该知道,而且,游戏是双方的,他也很享受游戏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