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个人……那个人哭了,很伤心……
为什么?
如果是因为被侵犯的痛苦,又为什么微笑着对他说不用介意?应该痛打他一顿出气,或者……
为什么?
星华已经让人摆开了坛子,挥退了近侍,亲自往大杯中倒酒。辉月与子霏各坐在桌案一端,一个是含笑不语,一个是云淡风清。
辉月也会这样豪爽的喝酒么?
从来也没有见过……平舟立在身后,看着子霏一仰而尽,饮酒如灌水,姿态极俐落。
好像……只有这点还没有变。
当年的飞天,当年的冠盖满京华,当年的风月盛事……
当年……
辉月出身高贵,俨然是神殿下一任的祭神。他替飞天去送东西,看到辉月的言咒已成,谈笑间花开花谢,神迹一般。
那时候就知道,辉月的成就,一定不止于此。
后来奔雷怒气腾腾去找辉月的时候,他在窗下,听到辉月伤痛的声音。
奔雷不知道,但是平舟却知道,为什么大祭神会让辉月亲自来施摄魂术。
不止是因为辉月有言咒这种通天的本领。
还因为,世上没有无中生有的事情。
如果飞天心中对辉月一点爱意都没有,摄魂术也无从施展。
因为,飞天他自己大概也不知道,他喜欢辉月。
他那时很懵懂,除了学剑、打架,别的什么都不懂,也不关心。
他还会拿行云的相思来玩笑。他根本不知道……一直到最后,到他失却常性轻生自毁……
他可能都不会知道,他自己心中,曾经有过的秘密。
平舟的手慢慢握紧,指甲陷进掌心。
飞天不知道,但是辉月知道,奔雷也知道……自己也知道。
这是个不死不休的纠葛。
辉月的心,究竟会不会有柔软的一天?
那时候真的很想,把那平静的表象撕裂,看看下面会是什么样的心肠。
看看身边有些茫然的孔雀公子,平舟在心底叹息。行云与飞天,已经隔了两百年。
昔日的伙伴,仇家,情人……那些复杂的纠缠,都被这两百年,分划到了时光的两端。
行云越不过去,飞天一样不能。
平舟垂下视线,看着玉杯里晶莹剔透的酒液,慢慢啜了一口。醇香的酒意在口中弥漫,眼中像是蒙上了雾。
平舟转头看向正席的方向,子霏的酒量真是好,但辉月也没有一点点喝多了的表现。
只要他快乐……
只要他活着,并且快乐……
平舟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我去更衣……」子霏笑得喘不上气来,眼睛更亮脸颊微红。
星华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叫人把帝都宫中藏得最深的酒都搬了出来。子霏放下手中的空杯,抹抹唇边的酒液。
最后几个坛子里的酒根本稠得倒不出,浓浓的琥珀色,挂住杯口如蜜一般,还是取了烈酒来冲兑,否则根本喝不下去。
辉月按着桌案站起身来,身形居然还一丝不晃:「一道儿去。」
星华眉开眼笑抱着那酒坛子,手指蘸了酒往嘴里送。平舟在一边坐着看着,声色不动。
行云只觉得气闷,看着子霏和辉月互挽着离去,猛地抬头灌下一口酒。
平舟轻声说:「悠着点儿,太急会醉。」
第5章
子霏轻声笑着,靠着门框,手在银盆中洗了两把,辉月倚在一边看他。
「没看出来……你也有当酒鬼的资本!」子霏湿水的手拍了他一下,细碎的水珠迅速的溅开,一点儿没有沾在那件银色的轻裘上面。
「咦?」子霏凑近了睁大眼睛看:「真……真的水火不侵?真的假的啊……」
辉月笑,揽住他像某种犬科动物一样乱嗅的脑袋:「你拿火来试试。」
子霏觉得头微微有些晕,定一定神:「那不行,万一烧坏了,我赔不出来。」
辉月只是笑,拈拈指,一朵蓝莹莹的火焰在他细白的指尖上跃动,映得人眼前一亮。
「哎哎……」子霏上去想扑灭那火苗:「说说而已,别真烧了,行云费了多大工夫。」
「可是……」辉月的手按在他的颈后,微微用力把子霏压向自己:「不是你找来的么?」
子霏晃晃头:「是行云花心力找的,不是我……说起来啊,你们站一起,是满合适的。这些年你照顾他一定是细致得很,他看你的眼神……」
子霏笑的样子有些调皮:「很有艳福啊……」
辉月的声音很轻:「谁啊?」
「你呗。」子霏用力晃晃头,奇怪,只喝这些不应该这么晕。
「是么?」轻而带着危险的声音,在耳边低喃:「飞飞……」
「嗯?」子霏无力的靠在他胸前:「什么事。」
「记得以前怎么喊我的吗?」
子霏用力眨眨眼睛,口齿不清的喊:「辉月哥哥……」
含糊不清的声音,被辉月的唇全部吻去。
子霏的手胡乱挥动,辉月那薄薄的皮裘下面就是光滑的肌肤,子霏像触了电一样缩回手去,用力别开头:「辉月……别……」
「飞飞……」辉月的身子热烫,软软的挨着他。
「不行,不行。」子霏的手上使了力:「不行!」
「因为行云?」辉月的声音清冷却又奇异的低哑,像羽毛在皮肤上扫过去,让人全身战栗。
子霏喘了几口气,努力靠着身后的廊柱挺直腰:「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
辉月软软靠着他,声音极轻:「是啊,醉了……」
两个人沿着长长的廊道走着,月光透过层层飞檐画角映在身上,影影幢幢,亦真亦幻如梦境一样。
「你听说过,妖华袍的来由么?」辉月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慵懒。
子霏眼观鼻鼻观心:「听过……走这边儿……」
「妖华爱上九尾,后来因他而亡……你说妖华恨不恨九尾?」
这叫什么问题,没头没脑。
「可能……恨吧。」
「猜错了……」辉月吃吃笑起来,充满魅力的声音慢慢说:「妖华到死都不后悔……」
子霏想着,醉鬼的思路果然不是正常人可以理解的。
不过那酒的后劲真大,头晕沉沉的。
「犴是个蠢材,没脑子……妖华不是狐妖所以没内丹。犴找不到狐珠,一怒之下,做错了两件事。一是,不该把妖华活着剥了皮……二是,不该把妖华的血肉给九尾吞了……」
这都什么和什么的,子霏半拖半抱着辉月,真想把全帝都的人都叫来看看天帝醉酒,酒品真叫一个差!
「妖华把全部的力量,聚起来……成就了九尾……可是那个笨蛋小东西,居然报完了仇,自毁内丹……」
终于到了寝宫,许是所有人都跑去喝酒偷闲,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幸好你不重……」子霏抱怨,用尽全力把辉月抱上床。
「飞飞,你太笨了……」
「是,我很笨。」子霏咬牙,不笨就该叫人还帮着抬你而不该自己在这儿受累,这么一想果然自己是笨的。
「飞飞?」
「嗯?」
辉月手里握着一束银发,缓缓的盘绕卷动,把他拉得俯下身来:「妖华只属于九尾……妖华袍……是妖华对九尾最后也是最强的保护……」
「是是,我知道了……你老人家快睡吧!」
下一刻,子霏的眼睛睁得圆圆的。
那件银袍不知道什么时候扯脱了,辉月美丽光洁的身体就这样呈现在眼底。
「还有……妖华其实是愿意……被九尾吃掉的。因为,这样,才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才是天长地久……才是,永不分离……」
那双柔如春水的眼睛,带着薄雾似的光华。
「飞飞……所以,再把我吃下去……」
我们,永不离分。
直至地久天长。
妖华袍无风而舞,慢慢张开又覆下,将两个人裹在其间。银色的柔软下,纠缠的,是谁?
是妖华与九尾?
还是辉月和子霏?
血的味道,淡淡的,混着不知名的香气。
这幽幽的香气好熟悉……像是,那狐惑花开的味道。
是妖华的血,在九尾哭泣时开的花。
带着绝望的爱的花朵,为什么会有媚惑的香气……
散落的珍珠,沾着雾雾的水光。
似有若无的,叹息与呻吟的声音。
沉郁的哀伤化作鲜血,从身体里汩汩流出。
心里无声哭泣,隐忍不变的安静眼神,泪都流向了什么地方?
细碎的火焰,从胸口一直蔓延至全身。是情火?爱火?还是业火?
每一寸肌肤都在嘶喊着疼痛,却不知道是谁的痛。
子霏昏然,辉月亦是。
抵死缠绵。
那美丽的人儿说:「九尾,你太笨,十年才会学会隐身咒。」
那俏皮的人儿说:「妖华,你别再美丽了好么?你吸引太多的爱慕,我怕等不到我长大,你就被别人抢夺去了。」
妖华笑着,抱着怀中小小的九尾:「好,我等着你,可你也得快点儿长大。」
……
「妖华,痛不痛?」
「痛吗?」
「是不是很冷?」
「我很笨是不是?弄痛你了……」
「不,没有。」
「九尾,我爱你。」
鲜血迸裂,旖旎的锦褥被浸湿。
……
黏腻的血 腥里,九尾惨叫,不是,不是,怎么会这样。
不是的,不是我!
不是的妖华!
不是,妖华不要死!
细微的声音:「不,不是的……」
然后有另一个声音安慰:「不,没有,都没有。」
子霏猛然睁开眼,银色轻裘下面,是他与辉月。
不是妖华与九尾。没有人死去,没有。
但是,一样闻到了血 腥的味道。
他的欲望深陷辉月的身体里,殷红的血从那美丽的身体里流出来,沾在他的腿间,他的身上。
「不,辉月……不是……」
「飞飞,爱我。」
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再没有隐忍和沉郁。
像潮水一样汹涌的情意,淹没至顶。
潮热的,与世隔绝的。妖华袍的覆盖之下。
宿命的寻找,终于触到了时光的另一端。
辉月在笑。虽然痛楚,却像暗夜中的兰花一样绽放绝美的微笑。
终于找到你。等了许久,等来了你。
我不会再与你分离。
小侍回来禀告,陛下酒醉已归,各位请自便。
平舟望着空荡荡的回廊,心中有分隐隐跃动的痛。
子霏他……也同去了么?
星华抱着酒坛,心满意足的阖着眼溜到了案几底下,呼呼沉睡。
平舟看着他,有些艳羡。能活得如此逍遥快乐……让人羡慕。
行云步伐凌乱不稳,看着身前执灯的侍从身影也是摇摇幢幢。
行云绊了一记,内侍抢上来扶住。
「殿下当心。」
行云嗯了一声,摸着床榻,把自己重重摔在了上面。
心里像是一团乱麻。翻一个身再翻一个身,巨大的谜团理不出头绪。
为什么自己的来历始终无人提及?为什么莫名得到众多的宠溺?为什么,为什么这个龙子霏,身上有深沉的秘密?
手臂横着压住额,想不出来。
想不出来!
好像所有的秘密,都和他有关!
为什么没人提及他的过去?明明他和所有人都有深深的牵系!
为什么他看着自己的目光,那样温柔深沉?
明明……明明就不是看陌生人的眼神啊!
为什么在那黑暗的地底,他居然会鸟渡之术?他明明不是羽族!怎么可能……
为什么他……不反抗自己的侵犯?
紧拢的眉宇间有秋风一样的忧愁。
他哭了……他在他的身下流泪哭泣……
为什么,为什么那么坚强安静的人会哭泣?
如果是因为他的侵犯,为什么却不责怪他?为什么不在一切发生改变前推开他?
为什么?
为什么?
行云痛苦地在床榻上辗转。
为什么?
琉璃灯盏的光似乎也在不安的风中摇摆。
那时候,他说了什么?
他的嘴唇轻动,他说了什么?
他该死的到底说了什么?胸口尖锐的痛,行云猛然翻身坐了起来。
我想不起来,难道不能再问你?
你究竟是谁?
我究竟是谁?
入夜里起了风。行云胡乱披着一件丝袍,趿着鞋飞跑。
没有歇下的宫人内侍无不瞠目结舌,看着一向爱惜仪表的行云殿下,像个疯孩子一样在帝宫中施展身法,由东向西横穿大半个帝宫。
真是风风火火,孩子就是孩子,沉不住气。
巨大的冲力,一下把门撞得洞开。
屋里空洞洞的,没有烛火,没有人的气息。
行云一下子愣住了。龙子霏竟然不在?
他不在?他在哪里?
行云像是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气,颓然坐倒在门边。
在那个黑暗的时候,狐惑花的香气里,他失却常性。
可是,好快乐。
占有那个人,侵犯他的时候,真的很快乐。
不是药性,不是身体的快感。
是心。
满满的快乐,似乎……似乎是得到了长久以来最渴求的东西。
明明他喜欢的人是辉月啊……
龙子霏,他在什么地方?
行云突然睁大了眼。他和辉月一同离宴,辉月……
行云拔腿就走。亭台重重,楼阁重重。
腿像是有自己的意识,越走越快。那些诧异的眼神,吹在脸上冷肃的风。
天帝的寝殿之外,奇异的竟然一个内侍也没有,行云的脚步慢了下来。
像是灌了铅的脚,一步步,慢慢步上石阶。
珠帘在风中轻摆,殿里只燃了一盏角灯,映着香鼎里的青烟袅袅。
寝殿深处的床榻上,一线月光映于其上。
银芒点点的妖华袍下,曲线起伏,行云觉得两腿发软。
寝殿里有浓浓的,云雨后的气息。
血的味道,欲液的味道……还有狐惑的花香。
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前走。
那银色的波纹有微微的动荡,有人轻声吁气,香暖的味道变得更浓。
一只手探出来。细白的手指,美得惊人,指尖有莹莹的光。
看到榻前散落的衣物,青衫玉带凌乱散置。
行云咬一咬牙,回手拔了壁上悬挂的剑,抬手把那银色的轻裘揭了起来!
丝丝缕缕的银发和青丝,不分彼此的被带得飞扬起来,又软软落了回去。
辉月美丽的身体伏在子霏的胸口,睁开迷蒙的眼睛。
心中明明已经知道,可是耳中还是嗡然一响,刹那间一片的空白。
长剑一抖向下刺去。
茫然的心绪,本能的想击碎眼前的情景。
行云甚至不知道这一剑要刺伤谁,要刺伤什么。
像玉雕出来的美丽手指微屈,在凌厉刺下的剑身上轻轻一弹。
铮一声响,剑尖荡了开去。
辉月仍然没有彻底清醒过来似的,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映出淡淡阴影。剑尖没入了床头的玉柱,子霏微微一惊睁开了眼。
被如丝长发包裹纠缠住的两个人,出奇美丽而协调,齐齐向行云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