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为什么穆回锦的皮肤能让他在瞬间内想起这种动物,但这个想法本身已经足够觉得寒冷的了,他拒绝细想下去,向留下来的三个人
道完别,就去找陆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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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铺全集中在靠近渡口的那一侧。陈楷一间间店铺挨着找过去,总算在一家就算是他也知道的牌子的店堂里瞄见了陆棠的身影。他推门
而入,正对上陆棠期待的目光,然而后者眼中的热切期盼又在看清楚来人是他之后迅速地熄灭了。她拧起秀美的眉毛,冷淡地说:“怎
么是你,回锦呢?”
店里过于充足的冷气让他起着起皮疙瘩。陈楷的笑容僵硬了一下才接上话:“穆先生和谢禹在聊天,没办法脱身,要我来给你送卡。”
看着递过来的卡,陆棠撇了撇嘴,面上不见一点儿笑容:“哦,那我问你,你觉得这几双鞋子哪双好看?”一边说,一边用脚尖往地板
上点了点。
他才留意到地板上摊了一圈的鞋子。一色的细高跟,褪下来随时可以替代凶器敲破人的脑袋。
陈楷又去看陆棠的脚,她没上指甲油,穿一双简便的平底凉拖,上面有一些花俏的小配件,衬得她的脚踝是那么秀气。但是他眼前闪过
的始终是那一天的深蓝色,于是他就说:“白色的吧,还有那双浅粉色的也不错。”
陆棠想了想:“我不喜欢浅色的鞋,不过既然你说,可以试试看。帮我都包起来吧,对,这两双,还有那双黑色的系带的。”
陈楷赶快把穆回锦交给他的卡递给她,她却笑笑,从随身的包里掏出卡来,自己把帐结了,在划单和打包的间隙里,她扭头对陈楷说:
“你接下来去哪里?”
“……穆先生不放心你,要我陪着你。”
陆棠的笑容沉淀下去:“他总是把我推给别人。不过你也不想回去吧,你对陆维止很有兴趣?”
陈楷很老实地说:“他是我老板正在写的书的对象,我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哦,很好,我也是。”
“他不是你的……嗯,应该怎么叫?叔公?”陈楷诧异地问。
“他是我爸的舅舅。不过我对他一点印象也没了,只记得很小的时候他们带我去探望他,那个时候他已经快要死了。”这个时候她的表
情和语气一点也不像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冷漠得让人无言以对。
这时专卖店的店员把鞋子和收据一并交到陆棠手里。陆棠看也没看,很自然地把所有的东西都往陈楷面前一放,陈楷愣了愣,才想到替
她拎东西:“那现在回去了?”
“不回去。我讨厌你的老板。他看不起回锦,为了一个不相干的死人伤他的心,那副嘴脸让我恶心。”
这样的评价让陈楷瞠目结舌,他下意识地要替谢禹辩解,但话到嘴边又都卡住了。他才发现其实自己对谢禹其人一无所知,也不知道为
什么谢禹如此固执地追逐穆回锦的同时,又总是带着一些不甚明了的轻视。这时陆棠已经走到了店门口,回头叫她:“那个谁,别发呆
,我们换店了。”
他才回过神来跟上去。
走进另一家店面之前陈楷还是谨慎地开口了:“陆小姐,你可能误会了,谢禹是一个非常严谨也待人很客气的人,我不知道他想从穆先
生那里问到什么,但是我想他总归是为了写出一本好书。”
“他严谨不严谨、客气不客气,和他看不起回锦是两回事。你们都讨厌他,又还要找他,虚伪。”
陈楷不知道她的“你们”到底指的是谁,这个“虚伪”的评价又是怎么给出的。但是他发现她在扞卫穆回锦时是义无反顾的不遗余力。
他不愿意为了不相干的人破坏掉难得的相处时光,也就再没有多解释一句了。
陆棠又买了一顶宽边的草帽,一条丝巾,两块手帕和一朵装饰用的山茶花加上几对耳环。陈楷还是第一次陪年轻的女孩子逛街,终于知
道这其实是个体力活,明明只是这些零散的小东西,就在不知不觉中耗掉了将近两个小时。其间虽然没有催促他们回去的电话,但是当
陈楷注意到夕阳的颜色后,他说:“天要黑了,差不多回去了?我想他们应该也聊得差不多了。”
“哦,好。”陆棠正在努力把才买的山茶花别针别在草帽上,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
眼看着再走近一些就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了,陆棠问:“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叫陆棠,我想你大概已经知道了。”
终于想到了。陈楷心里苦笑,脸上却笑得很真诚:“陈楷,楷模的楷。”
陆棠听了微微嘟起嘴,在思索着什么。这个表情在她脸上显得又生动又可爱。她说:“我能不能叫你陈小楷,这样听起来顺耳一点。”
她嘴边有一丝笑纹。这还是陈楷第一次见到她露出欢喜的神色。夕阳下陆棠的脸美丽非常,落在陈楷眼里,好像连心口都随着这一丝笑
在颤抖。他恍惚了一刻,又故作镇定地也笑起来,反问她:“这又不是在练毛笔字,还大楷呢。再说了,你觉得陆小棠好听吗?”
她终于忍不住大笑,笑容明晃晃的,瞬间耀花了陈楷的眼睛。
陆棠的笑容也引得不远处的穆回锦和谢禹他们纷纷投过目光来。看见她回来,穆回锦站起来:“小棠你回来了。来,陪我去海边走走。
”
她立刻欢快地跑过去,也不管陈楷手上还拎着的大包小包。陈楷看着她笑着脱下新买的宽边草帽,问穆回锦好看不好看,一时间也说不
出话来,只能沉默地跟过去,把东西搁在桌边,向汪素云说:“汪小姐,我回来了。”
谢禹默默地关掉录音笔,把记了不少东西的笔记本合起来,交给汪素云,然后一撑桌面站起来,向只顾和陆棠说笑的穆回锦伸出手:“
今天谢谢你。希望以后还有机会联系。”
穆回锦依然没有摘下他的墨镜,他看着谢禹伸出来的左手,慢吞吞递出了自己的左手,笑容无懈可击:“不客气。如果谢先生赏光,不
如一起在朵丽用个晚餐。法国菜,好不好?”
“不必了,我晚上还有些别的事情,改日吧。”
“那好,不勉强,向你大哥问好。”
谢禹的笑容在穆回锦转身后立刻消失不见。他握着手杖,面无表情地垂着眼,好一会儿之后,才用有些疲惫的语调叮嘱汪素云:“素云
,你和陈楷先回车里把椅子搬到朵丽咖啡厅的吧台,给他留在那里,我慢慢走过去。”
走出去很远汪素云才恨恨低骂了一声“混帐东西”,她素来是温婉佳人形象示人,说话都从不大声,陈楷起先还以为是听错了,但一偏
脸,映入眼帘的就是她死死抿住的嘴唇和皱起的眉头。他不知道和陆棠在一起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但仔细一想,好像一直到告别前都
好好的,没道理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大家统统变脸了。
“汪小姐……”
汪素云仿佛这才想起身边还有人跟着,身体迅速绷了起来,但面部的表情却放缓了:“对不起,小陈,我不是在说你……”
“你没事吧,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人家说穆回锦是个王八蛋,我算是领教到了。哪里见血往哪里戳,教养都给狗吃了。”汪素云骂了一番,却不愿细说。
他们抬着椅子回到朵丽的路上正好和慢慢走过来的谢禹打了个照面,只是他完全神游八荒,视旁人于无物。而无论是汪素云还是陈楷,
此时都不敢打搅他,就任由他继续沿着滨海的散步道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并默默希望他不要走神太久,以至于走出去太远而不自知。
椅子留在咖啡厅里陈楷又觉得出了一身透汗。出来之后他才发现原来就在这短短的几分钟光景里,太阳已经泰半沉进海里去了,远方的
云好像一座座起伏有致的山峦,介于橙黄和粉红之间,又被夕阳的残光镶上金边;海面上还留着一道浓烈的痕迹,似金似红,淋漓迤逦
,靠近沙滩的近海则泛着鱼鳞般细碎的光;看得久了,仿佛能看见什么东西跳出水面,把这光点溅洒开来,引诱着被光影的魔法迷惑了
的人们往深处去,化身为这光芒的一部分。
在这样瑰丽又隐隐让人不安的色彩之中,陈楷看见陆棠和穆回锦从他们眼前的沙滩上走过。明明已经暗了下来,但他就是莫名看清楚陆
棠一手挽住穆回锦的胳膊,另一手压住正被海风吹拂的草帽,愉快地说笑着,白色的裙子宛如一朵小小的浪花。而此时的穆回锦,摘下
了墨镜,挽起裤脚,拎着鞋,不时转回头来,对着陆棠说一句什么,姿势放松而自在。他们明明在岸上,却像走进了那一片镕金似的光
芒中,连身影都变得时隐时现起来。毫无根由的,陈楷觉得在穆回锦年轻的时候,他应该有另外一张脸。那张脸庞甚至疾速在他眼前掠
过,可又在陈楷看清楚之前,先一步随着彻底消失在海平面尽头的太阳,一并隐去了。
第三章:陆维止
第二天上午陈楷准时到丽海道时,没有在靠窗的藤沙发上看见按理说应该在整理文字稿的谢禹,顺口就问:“谢禹呢,不是还没起来吧
。”
汪素云坐在大客厅的书桌边上回邮件,手指如飞,敏捷地让陈楷觉得她是一只勤劳而熟练的蜘蛛。她听到门合上的声音,眼睛还盯着电
脑:“小楷你来了啊,就十点了?”
“差不多十点了。”
“他去按摩了,吃过午饭回来。”
这真是难得的事情。陈楷说:“我还以为他不在外面吃饭。等一下要我开车去接他吗?”
“不要紧。谢禹是去他哥哥家里,到时候会有专门的司机送回来。”
陈楷正在倒咖啡,听到这句话一愣:“啊?他还有哥哥?”一问完就想起来昨天告别穆回锦,他好像是说了一句“向你大哥问好”之类
的客套话。
汪素云就笑:“哦,原来你不知道啊。他大哥是谢辰,听过吗?”
陈楷诚实地摇了摇头。
“他是STV的老板。”
“STV我是知道……”这是本市一家很受好评的独立广播电视公司,近年来更是积极涉及网络和出版发行行业。没想到居然是谢家的产
业。
看见他还在发懵,汪素云也不奇怪,又叮嘱说:“这事你听完拉倒,谢禹不愿意让人知道他和谢辰是亲兄弟。”
“这有什么。”陈楷只觉得没什么大事,还想进一步评价,但看到汪素云的眼神后还是收住了,乖巧地点了点头,转开话题,“我今天
要做什么?继续整理昨天没听完的谈话记录?”
“你先把我放在电脑边上的那份稿子打出来。那是谢禹下一期的专栏稿,再不交编辑要催了。”
谢禹虽然用左手,但是字骨架端正,一丝不苟,很像他这个人。陈楷已经渐渐习惯他的手写体,但是现在手边的这一份不知道是什么缘
故,写得分外潦草不说,还有许多涂改的痕迹,使得他不得不读上几行就要停下来向汪素云确认一下那到底是怎么字。幸好谢禹不在,
汪素云手边也没太多事情,可以一一回答他,但两个人一起认,效率到底是慢了下来,几千字的稿子,打出来校对完再抬头一看,居然
就是午饭时间了。
谢禹很少去餐厅,不过吃饭并不特别讲究,大多时候都是让汪素云打电话去附近相熟的餐厅叫,送过来四五个菜一钵汤,三个人吃还有
多;有的时候汪素云亲自下厨,也不过下个面做个三明治,胜在便捷省事。
她用吞拿鱼三明治解决了两个人的午饭。谢禹不在,汪素云也没有紧紧绷着脑子里的那根弦,吃完午餐还去泡了水果茶,然后坐到靠窗
的垫子上和陈楷一边闲聊一边消食。她看见陈楷一吃完就又坐回电脑边上,不由笑着问:“你这么怕谢禹?”
陈楷正好在喝水,一下子就被噎住了,额头和鼻尖都渗出汗来。他慌张地说:“不是……”话没说完又被口水呛到,狼狈不堪地咳嗽起
来。
汪素云给他弄得都有点没缓过神来,后来看他咳得太辛苦,才无可奈何地笑了,给他的杯子里续好水,又递过去一张面巾纸:“你看你
看,我才说一句呢,就把你吓成这样。”
“不是不是……我不怕他,谢禹工作起来认真又投入,我向他学到很多东西,只是他不太说话,我也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所以汪小
姐你肯定是误会了。”
汪素云听着他的解释,只觉得是欲盖弥彰。但脸上还是笑眯眯的:“哦,过一段时间就好了,他对不熟悉的人的确不太热情。你不要这
么紧张,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刚才看你吃饭,忽然觉得平时你可能从来没吃饱过。”
“没的事情……”陈楷觉得自己脸都要烧熟了,声音不知不觉小了下去,“是这个机会来得太难得,我想好好做,又什么都不懂,总要
小心一点,再勤快一点。”
“你已经很勤快了,慢慢来。我也觉得我运气很好,当时我要走投无路了,接到你的电话,老实说当时我是想不管是谁做着,没想到你
做得这么好。”
“也没有很好……我还是对陆维止没什么概念……”
“我都说了不要紧,别说你了,我跟着谢禹这么久,对这个人也还是不知道什么。说起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做起来反而是好事,不容易分
心。”
聊到这里汪素云接到一个电话,两个人就没再谈下去。陈楷从电脑里调出编号是昨天的谈话记录,戴上了耳机,准备把谢禹和穆回锦昨
天的交谈整理出来。
谢禹问的问题都是关于一部名叫《丹青》的电影。陈楷读过陆维止的生平简历,知道那是他拍的的倒数第二部电影。但听到这个访谈才
知道,原来拍《丹青》的时候,他刚刚经历过一次中风。
谢禹问:“我从别的渠道知道,他本来是打算拍《陌路人》的,但后来还是拍了《丹青》。是什么让他改变了主意?”
那头沉默了片刻,开始说话:“《陌路人》其实只是他的计划之一,他中风之后住了两个多月的医院,到夏天出院之后把之前的计划统
统推翻,原本打算一心一意拍《陌路人》,但之前联系好的演员等了半年之后全部有了新的片约,他也从来不是能委屈自己用不合意的
演员的人,这出戏就暂时搁置了。后来有一天张颂德来骊湾作客,他们聊了通宵,结果第二天一早他就问我,他要拍一部新电影,里面
有个年纪和外表都合适的角色,要不要演。但是当时我手上正好在拍别的戏……”
“《拂墙花影》?”
“是。他中风的时候我不在,养病那小半年他家里人都来了,我就搬出了骊湾,等他能动弹了才又回来。既然病时我一天也没照顾过他
探望过他,他那时开口我也没办法拒绝,就赶快把拂墙的戏份了结掉,等着他开《丹青》。
“……《丹青》拍得一点也不顺利。先是制片人不断更换,因为预算一再超标——他这个人有个才能,他天生知道怎么样选最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