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月的也都统统透支干净了。
这家餐厅因为老板娘是泰国人,选的厨师、材料乃至店铺里的装修风格都很地道,自开张以来在本市的食客口耳相传中一直有着相当不
错的声誉。特别是今天是周末,生意更是好得不像话,几乎所有的桌子都翻了台,有得还翻了不止一次,忙得陈楷恨不得生出翅膀来。
生意这样兴旺,原本十点打烊的餐厅一直到十点半才送走最后的客人。打扫的事情陈楷是不会再做了的,和餐厅的老板打了个招呼就走
了。他又错过了车,好在市中心就算是打车回学校也不会贵得太离谱,但是今晚不知道哪里撞了邪,等了好久都没等到空车。
眼看着一辆辆载客的出租车在眼前飞驰而过,陈楷望着马路对面那灯光朦胧的公园,犹豫了一刻,但他很快说服自己这一片都是大卖场
和餐厅,又是单行道,肯定难打车,还不如穿过公园再打,也便宜一些。
这么想着,眼前的绿灯已经在闪了,他心里咬了咬牙,快步跑到了马路另一侧。
尽管市中心的地价已经高到令人咋舌的地步,政府却还是保留了这个从房地产开放商的眼光来看一定是浪费得令人发指的大公园,免费
开放给市民。从公园的一头横穿到另一头,哪怕是脚步敏捷的成年人也要走上二十分钟,要是走对角线,就更不止了。陈楷特意走了大
道,绕开那些灯光照不到的边边角角,但是在经过那一片假山的时候,他不自觉地一偏眼睛,果然还是看见了暗处那些幽灵一般的人影
,三三两两地聚集着。
他心里不由得泛上莫名的苦涩,因为他也是其中的一只幽灵,在这个在圈子里非常出名的地方,像发情的动物一样游荡着,找寻抱着同
样目的而来的同类。
这种回忆就像一个巨大的手掌,攥住了他的胃,陈楷觉得自己要吐了,赶快低下眼,死死盯住脚下的地面,又一次地加快了步伐。
他走得这样快,心里乱作一团,撞上人的时候脑子里轰然一响,接着人就往地上坐下去。
被他撞了个满怀的人也坐在了地上,愤怒地破口大骂:“你他妈的眼睛长到猪身上了啊,这么宽的路也能撞到?不看路你长眼睛干嘛,
挖下来喂狗算了。”
陈楷被撞到胸口,这时才觉得痛,同时觉得很羞愧,幸好时近深夜,脸上再红也看不出来。他赶快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走神了没
看路,你没事吧?”又在同时惊讶,对方长着一张相当秀气的面孔,却说着这么流利的粗口。
那个看长相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男人恶狠狠瞪了他一眼,才转头对站在一边的男人说:“我说你也拉我一把啊,要是扭到了脚今晚姿
势不尽兴我可不管。”
语气中的亲昵和暧昧让陈楷尴尬得恨不得消失。闻言男人轻笑了一声,伸出手来拉他起来,接着又把手递过来要扶陈楷;陈楷一呆,赶
快一翻身站起来,低头道谢的时候闻到了有点刺鼻的香水味:“呃,我没事,谢谢你……”
一边说他一边顺势抬头,在借着路灯看清“第三人”后,陈楷只觉得眼前金星乱闪,道谢的客套话再也说不出口,他见鬼一样地指着那
人,又把到嘴边的三个字恶狠狠咽了下去。
对方这时似乎也认出了陈楷,微微一笑,还来不及说话,就见陈楷猛地大退了好几步,低着头,像一头慌不择路的小动物一样,连滚带
爬地狂奔而去。
第五章:陆棠
第二次见面,穆回锦约在了半山的一间茶室。
茶室掩映在花木深处,全玻璃架构,靠在最边上的位子一眼就能看见海。这次迟到的是穆回锦,还是带着陆棠,两个人姗姗来迟。
他一进门就看见坐在安静角落里谢禹一行人,朝着明显有些发僵的陈楷勾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后,才散步一般踱过来,走得很近了,
慢腾腾开口:“小棠第一次开过来,不熟悉路,就晚了。”
这分明是上一次谢禹在朵丽时的托辞。谢禹听了笑一笑,表示听到:“盘山路是不好开。”
先替陆棠拉开椅子,穆回锦才跟着落座。一坐下他摘掉墨镜,直到这一次,陈楷才算看清楚了他。和上次在朵丽见到的并没有太大差别
,只是没了眼镜的遮掩,双眼中那尖锐的讽刺和阴郁无处隐藏。但如果抹去皱纹和眼中那令人不快的神色,这些年来,他的眼睛其实一
点也没有变。
察觉到有人盯着自己,穆回锦非常警觉地去寻找目光的来源。陈楷立刻有些狼狈地闪让开,正好这时谢禹也帮了他一把,把搁在手边的
盒子推到桌子中间,打开盒盖后说:“威尼斯的彩玻璃。新的,但是工艺上没有差别。”
穆回锦扫了一眼,冷冷一笑:“便宜货你还拿来。这个你觉得值多久?一刻钟?”
谢禹不为所动,端起茶喝了一口:“这里面有一只是十九世纪的古董,你也没有看出来。”
穆回锦懒散地往后一靠:“我要是你就不这么说话,死皮赖脸打电话找人约访谈收资料给陆维止写书的人不是我。上次的椅子你怎么弄
来的,这次的杯子呢?”
他句句带刺,听得陈楷都有点坐不住了,反而平时最护着谢禹的汪素云这时一言不发,低头翻杂志喝茶,谢禹看着穆回锦,语气始终平
静:“椅子是不久前止雍基金的义卖会卖品,我托人拍下了。至于这个杯子,前段时间在图书馆翻杂志,有人写第一次受邀去陆维止在
骊湾的房子作客,看见架上摆了一双杯子。随文有一张照片,我让人按照片去找的。”
听到这里穆回锦嘴边的线条柔和了一些,稍稍垂下眼角,似乎也跟着在回忆:“哦,骊湾。那里有他除了陆家之外的另外一个家。”
“你愿意谈谈吗。”谢禹轻轻按下了录音笔。
“我第一次去骊湾的时候觉得像在做梦,三层楼的房子,有一个巨大的花园。房子里摆着很多从来没有见过的玩意,大概是他当年在德
国和意大利读书的时候买下来的古董和杂物,很多东西我现在也叫不出来,或是问过又忘记了。当年文艺圈的人都愿意去骊湾作客,尤
其是年轻一辈的,都以受邀为荣。他的身边聚集了一个看不见的圆环,他乐于在其中扮演太阳。每到周末,基本上要到凌晨四五点客人
才会散尽,但是不管前一天晚上搞得多乌烟瘴气杯盘狼藉,哪怕我六点钟起来找东西吃,房间都已经收拾好了,他家的佣人就像神灯一
样,不知道怎么训练出来的。”
“常去骊湾的有哪些人?”
“不一定,他的交际圈很广,还有无数想要认识他的人,主要还是他的那个‘陆家班’,”说到这里穆回锦笑了一下,“就是从《琼楼
风雨》之后他惯用的合作班底。你知道希羽吧,他们两个人认识之后,就变得像猫和老鼠,陆维止就像中蛊一样每部新片都要让他设计
服装和布景,筹拍电影的时候他会邀请希羽到骊湾来,然后把他锁在顶层的阁楼里,像虐待狂一样每天逼着他出图,除了吃饭不准他下
来,一直到他觉得可以为止。那个可怜鬼每次不管是来还是离开骊湾都像个死刑犯,走路都是飘的。基本上他的编剧没有不被锁过的,
他也锁自己,不过是在书房,然后居然没有人当着他的面抱怨,我觉得简直是奇迹……”
听到这里谢禹笑了,陈楷更是目瞪口呆,好像在听天方夜谭。只听穆回锦继续说:“骊湾的故事实在太多了,你没有去过,没有和他坐
在一起抽过烟喝过酒,就没办法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死心塌地的到骊湾来。他对那个地方有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你可以说他像一
只怪龙,喜滋滋地守着山洞里,盘踞其中。后来他死了,葬礼之前房子里也挤满了人,我也在,但是那里彻底空了,什么也没了。”
不知道是否因为穆回锦本身是物质之人,当他讨论起陆维止在骊湾的房子和其中的细节时,他的声音有着一种亢奋的热忱。说完这一大
段话他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大杯水,正要继续往下说,一直百无聊赖坐在一边的陆棠偏头过来同他说话:“回锦,我无聊,想去走走。”
窗外的太阳看起来热辣辣的,穆回锦听见她的声音,立刻说:“外头晒死了,这里的绿茶柠檬冰好吃,再吃一份,然后我们回去。”
陆棠闷闷唔了一声,有点不情愿地说:“那好,我只要一个小份的。”点完单,就起身去洗手间了。
她离开之后穆回锦说:“她才从国外回来,又不肯回家,也没什么朋友,现在虽然跟着我住,但年轻人的生活方式和交友圈子毕竟不一
样,哦,谢禹,不如这样吧,和你打个商量。”
“做什么?”
“我看你这个小助理和小棠挺投缘的,上次从朵丽回来,她还提到了好几次。你那边事情要是不多,让他每周抽几个空当陪陪小棠,带
她去看个电影什么的。她是陆家人,你们早晚要和陆家打交道的。”
谢禹没做声,听到最后一句话反而皱起眉头,看了一眼陈楷,才说:“工作之外的事和我无关,你想做什么就自己和他商量。”
于是穆回锦微笑着去问陈楷:“那你说,陈楷?”
陈楷战战兢兢地与他对视,对方的目光很真诚,倒显得是陈楷自己莫名其妙地心虚了。这突如其来的提议让他有点慌张,更多地还是不
解:“我没做过这种事情……”
穆回锦笑得像一个和蔼的长辈:“真老实,连怎么陪女孩子出去玩都不知道吗?不要紧,你跟着她,她会玩。”
还来不及表态,陆棠已经回来了,她大概听到什么,稍微扬起一点声音说:“你不能把我推给别人,你说了会照顾我的。”
穆回锦继续微笑:“我是照顾你,但我不能陪你去电影院看动画片啊。”
“那我可以和你一起去酒吧。”
眼看两个人就要陷入旁若无人的境地,汪素云轻轻咳嗽了一声。正好穆回锦说:“你不是想礼拜天去看电影吗,陈楷刚刚还说也要去,
你们可以结伴去。乖。”
他一旦温言细语,陆棠尽管再多的不甘心,也在表面上被安抚了。她看着陈楷:“你也要去看?”
“啊……嗯……是。”
“哦,那好,我们到时候联系,你手机号码多少?”
不知不觉中已经被赶鸭子上架到这一步,陈楷明知道汪素云在看着他,心一横,还是飞快地告诉了她自己的电话号码。她记下之后扭头
对穆回锦说:“我还是不想吃东西,想回去。”
穆回锦拍拍她的背,问谢禹:“那就这样?好像也没什么特别想说的。骊湾的事能问的人太多了,不过你要问骊湾卧室里的事,下次带
别的东西来试试看。”说完还朝谢禹轻佻地眨了眨眼。
眼看着他又戴上墨镜站了起来眼看就是要走了,谢禹忽然追问一句:“你觉得你被他塑造了吗?”
穆回锦绕过桌子,丢下一句:“是,但可惜我是个次品。生来如此。”
回去的路上陈楷忍不住问:“穆回锦和陆维止是怎么有交集的?因为拍片?他们实在不像一种人。”
汪素云接过话来:“嗯,差得远了。不过陆维止也算是陆家的异类,那个年代的富家子,哪里有出来拍电影的。穆回锦在演电影之前没
人知道是什么来头,我只知道他第一部电影是陆维止的《琼楼风雨》,他去试镜主角,失败了,但后来爬上导演的床,有了个小角色。
从此跟在陆维止身边,后来不知又用了什么法子,成了他的御用之一。”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每次见穆回锦要带东西去?”
“哦,一开始他不肯出来,后来我悄悄找人打听,以为是他不做无偿的访问,”汪素云继续说,“但直接和他谈价也谈不拢,僵了好久
,一直到止雍基金会那场义卖会,拍卖品上有陆维止收藏过的一张Z字椅,我们想既然钱上面谈不拢,不如试试东西。谢禹就托人拍了
下来,再打电话给穆回锦,这才约到了。”
从后视镜里看过去,谢禹正盯着窗外的景色,没有接腔的意思。陈楷听完想了想,说:“他不肯出来说不定是别的原因,不见得是钱。
我觉得他看起来不缺钱。”
汪素云笑了笑:“小陈你知道他多少?别把人都想得太好了。他年轻时候花钱如流水,还好赌,也亏得有陆维止,才没被赌场的人剁碎
了扔到海里去。可他倒好,陆维止的棺材刚入土,坟头还没长草呢,穆回锦就把两个人的通信卖给了八卦杂志,听说就是因为陆维止的
遗嘱上没他的名字,他就卖信先是大赚一笔,然后和杂志社签好合同,如果陆家把那些信买回去,杂志社还要再分他一笔钱。这也是人
做的事情?不要看他对那个小姑娘温声细语哄得像个活祖宗,他骨子里怕是恨死了陆家人,天知道到底对她安得什么心思。你最好离他
们远一……”
“汪素云,说这些干什么。”听到这里谢禹才出声打断她。
汪素云扭头看着谢禹:“我是在说穆回锦,可没说陆维止一个字的不好。小陈还是学生,未必见过活的知人不知心。再说,谢禹,你说
他好好要陈楷陪陆家那个小姑娘做什么?不要是在搞什么鬼。”
谢禹先是看了一眼正在开车的陈楷,嘴角一扬:“陈楷不是也愿意吗,年轻人的私事,你也是从年轻过来的,怎么问我。”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说得汪素云也乐了,只有陈楷有些窘,抽空扭头澄清:“不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第二次、第三次见到
他们……”
汪素云笑着推了他一下,尔后又正色说:“不过话说在前头,穆回锦绝非善类,陆家水也深,你好自为之。”
陈楷心里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只是看着汪素云如此严肃,也绷着脸应话:“谢谢汪小姐,我会留意分寸。我倒是觉得就是穆回锦不想再
说下去了,找个借口而已。”
谢禹这时又说:“这也是一方面。”
“那你要问的问到了吗?”
“一半吧。他说话绕得很,可是有些事现在也只能问他了,不要紧,再等下一个机会吧。”
汪素云不以为然地插话:“下次又要带什么?他不把骊湾的那房子弄到手,怕是不得甘心的。陆维止当年说不定觉得自己养了只波斯猫
,结果是头白眼狼。”
听到这里另一件事情又浮上来,梗在心里像一根巨大的鱼刺,他一直撑到车子开上了丽海道的路口,还是按捺不住问了出来:“汪小姐
,穆回锦有没有兄弟姐妹什么的?”
汪素云被他问的有点奇怪,但还是回答了:“听说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不过都不来往了。”
“也住在市里?”
“好像是的。”
这个答案让陈楷从上周五就吊起来的心稍微落回去一些,他再细想当晚撞到的那个人和今天穆回锦看到他的反应,两相比对,忽然觉得
搞不好那确实不是一个人,他甚至记不清周五夜里那个男人的长相了……
他脑子里一团乱麻,差点把车开过,好在紧要关头反应过来,踩下刹车,拿遥控钥匙开了大门,才又启动,开进了丽海道的房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