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孟扬名的心脏蓦然紧缩。
不管过去多少个四年,他都不会忘记沈骞当日惨痛欲绝的眼神。他的脸色苍白如纸,黑眸中射出愤怒的光芒,直直地迎视他,似乎要把他
烧成灰烬。那样恨意深重的目光,屡屡让他在睡梦中满身冷汗的惊醒。
那个曾经在槐花树下,天真甜美地对他微笑的少年沈骞。
“噢,原来你就是孟大哥,彩萍的师哥。我们以前见过吗?你的样子很熟悉哦。”
事隔多年,他已经忘了那串冰糖葫芦,忘了那个满身潦倒替他付账的少年。
孟扬名在衣袖里攥紧了拳头,他一直一直没有忘记。他终于知道,那个他镌刻在心尖上的人,名字叫做沈骞,是他的师妹颉彩萍订下婚约
的未婚夫,“牧云镖局”未来的继承人。
“我跟彩萍到若耶寺赏花,孟大哥可要一道去?”
孟扬名缓缓地摇头。颉彩萍从房间里跑出来,拉着沈骞离开。他回过头冲他挤了挤眼睛。粉色的唇微微上翘,明亮的眼眸中弥着笑意,几
分俏皮,几分纯真,如春日的山花烂漫,如林间的清泉在月下叮琮。
“那我们回头见喽!”
金童玉女的一对璧人最后消失在孟扬名的视线中。
无望的爱恋像是毒藤一样缠绕着他,日日夜夜,他被纠缠得快要窒息过去。他知道不应该,却控制不了想见沈骞的欲望,于是小师妹与未
婚夫出游,经常会加进去一个大师哥,后来又多了个二师哥杨英敏......
镖队渐渐去远,大街回复原来的喧嚣。像是一滴伤心的泪,来不及在晶莹的脸上停留,便摔成几瓣,碎溅在尘埃里。
孟扬名的目光久久地流连。
苦苦压抑的思念,如决堤的洪水一样涌进他的胸腔。
只要远远地偷窥一下他的身影,知道他的近况就够了......他鬼使神差地尾随着沈骞而去,那种感觉像是明知是鸠酒,还要仰头鲸饮下去
一样。结果一程又是一程,他根本没有办法停得下来。
多少狡猾奸诈的江湖大盗都逃不过孟扬名的追捕,何况是带领着一支镖队目标庞大的他?沈骞对被跟踪毫不察觉,他和另一位年轻的镖师
赵庆阳,押着镖踏上返回青州的归程。
目的地是那个孟扬名想故地重临却又怯步不前的地方。
如果他足够理智,就应该展开对从皇宫里盗走火琉璃的大盗的缉捕,而不是继续沉沦在这个感情的漩涡中。但他留恋着沈骞的容颜,无论
如何也不舍得轻易离开。再跟一程,真的只是再跟一程就离开,绝对不去惊扰他。孟扬名对自己发了一趟又一趟誓,还是止不住追随沈骞
的脚步。
沈骞带着镖队取道捷径,直闯燕云谷。燕云谷的凶险,历来就是走镖人的禁地,但他竟然还要以身犯险,简直是不要命了!
孟扬名隐藏在大树的背后,远远地看着沈骞与赵庆阳站在山坡上,前面就是地势险要的燕云谷,只要过了这个黑点,剩余的路程就轻松了
,他将会带着镖队一路平安地回到青州。那时候,他就一定、真的会离开。
山风微微吹动沈骞的衣角,孟扬名目光流连忘返着他飘逸的身影。他不会跟他回青州,四年的时间,不是没有想过要回去,但每一次,都
在最后的关头停了下来。
既然得不到沈骞的谅解,那么,就让他在外面漂泊一生。
04-烟花
头顶上白花花的日光晃得头晕目眩,沈骞疲惫地抚了抚额头,开始感到绝望。
缺水缺粮,他们挨不了几天,所以一定要在还有体力的时候,找到出路离开这座了无人烟的山谷。离开山洞,他独自在杂草丛生的山谷里
摸索而行,走了一个早上,已经走到尽头,却没有发现可以离开的路径。
这座山谷四面环山,要离开的唯一办法就是往上攀爬。悬崖陡峭,在没有任何绳索或工具的情况下,他不可能攀得上去,何况还有一个摔
断了腿的孟扬名?
不幸中的大幸,他发现了一道细小的溪流。他在小溪边蹲了下来,水面倒映出一张容色苍白的脸,然后瞬间幻变成满带凄苦的孟扬名,叹
了一口气,他对他已经恨不起来了。
洗去脸上的尘垢,他准备起身往回走。附近都是松林,连片大点的树叶也没有,他撕下衣服的下摆,放在水里浸湿然后双手捧着沿路返回
。回到山洞,孟扬名面色绯红,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一摸之下额头火烫,竟然是在发烧。
腿上的伤口损耗了过多的血气,他的身体已经虚弱不堪,沈骞离开之后他便开始发热,身体一下子像是置身炼炉,一会儿又像掉进了冰窖
。
让一切就此结束吧,他的心太累了,已经不堪重负。
孟扬名陷在回忆中无法抽身,身旁有人一直在唤他的名字。晚风送来一丝清明,夕阳斜照进山洞里,沈骞缓缓靠近,身上像是笼罩着一层
淡淡的光华。他痴迷地看着,陷在高热中等待了那么久,他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的了。
“喝点水吧。”
沈骞俯下身,拧出衣料中的水份,缓缓地喂进孟扬名的口中。干涸的喉咙遇到突然而来的清凉,一下子全部的不适都消减,他贪婪地吞咽
着。沈骞摇了摇头,带回来的水有限,看样子还不够。
他思量着再想个什么办法取水回来。孟扬名突然从身后抱紧了他,怀抱炙热得惊人。
“不要走,不要扔下我一个人。”一旦抱上了,他再也不肯放手,生命像是指间砂一样,在全部流走之前,他只有这个微薄的要求。
“你先放开我,让我想办法帮你退烧。”
液体滴落在沈骞的颈项间,滚烫滚烫,顺着肌肤往下滑,所到之处,热度像是把肌肤都灼伤了。
“不要救我,我希望能这样死掉。你会不会原谅我?会不会?”孟扬名狂乱地抱着沈骞,仿佛一松手,怀中的人便会化作清风逝去。他为
爱远走天涯,四年的时间,一千多个日子,尝尽了世间冷暖,但眼前这个人,被他爱到发狂的这个人,他什么都不知道。
钝钝的痛,慢慢地在心里荡漾开去,沈骞停止了挣扎。
孟扬名昏迷了一日一夜。
沈骞抱着膝,看着对面孟扬名熟睡中棱角分明的脸。他的心里,究竟埋藏着多深的悔疚?连命也不顾扑下山崖来救他,昨日踏着暮色从树
林里走回他身边,把昏迷的他救进山洞的时候开始,他已经不再恨他。
他一向宽容,记恨一个人整整四年,怎样说也足够了。看着那张苍白瘦削的脸,他心里荡漾过酸酸涩涩的情绪,那样外表坚毅隐忍的人,
在他面前流露出从来没有过的脆弱,那根叫做极限的弦只怕已经绷到了尽头。
怕他无法醒来,沈骞伸出手,试探着他的气息。
清凉的手温柔地在口鼻间抚过,像是羽毛一样轻柔,孟扬名的眼睫毛动了一下,却不愿意睁开眼。这一刻的感觉是如此美好,他怕一睁开
眼,便什么都烟消云散。沈骞突然像是碰到了火炭一样缩回了手。
“你醒了?”
孟扬名在心里叹了口气,沈骞有时候真的是好残忍。他缓缓地睁开眼,声音嘶哑得几近透明,“还有水吗?”
沈骞咬着下唇,迎上黝黑求助的眸子,因为他的伪装而莫名其妙涌上来的一丝怒气散去,他取过清水喂他饮下。孟扬名伸出手,缓缓地抚
过他憔悴的脸,“你心里一定很难受吧?”
沈骞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却没有把他推开。孟扬名抱住了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心,“我知道你心里很难过,都哭出来吧。”
沈骞澄澈的眸光有了一丝裂缝,然后泪意涌了进来。年轻的镖师赵庆阳,以及十余名镖局的脚夫,此际只怕都已经遭遇不测。悔恨,换不
回他们的性命,所有的过错,都是他急功近利造成的。
“我不该带大家走这条路的。”
“镖局已经快支撑不下去,我们不能错失任何一桩大生意。”
“我已经尽力,但还是没有做好。”
......
肩上的衣衫被眼泪浸湿,孟扬名久久没有说话,他缓缓地从腰间取出一只小小的竹筒,递给沈骞说:“到外面点着它,是烟火,小心一点
。”
沈骞伸手接过,借着火堆的亮光,看到竹筒上江南霹雳堂的标记。他起身往洞外走去,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扶着孟扬名把他移到洞口,然
后才点燃了那枚烟火信号。
尖锐的破空之声,划破了宁静的夜空,在漆黑的天幕中绽放出一朵朵绚烂的烟花。不愧是江南霹雳堂的出品,小小的一枚却威力惊人,数
十里之外,只怕都能看到璀璨盛放的烟花。
孟扬名原本打算埋身山谷之下,但沈骞一定不会弃他而去。要让他脱险,他也只能跟着。“故人庄”的庄众很快就会循着烟火信号寻至,
从此他欠上谢红莲一个人情。她的人情并不好还,他此生受制的人,除了沈骞又多了一个。
绚烂的烟花在漠漠的夜空中风流云散,沈骞收回眼光,发现孟扬名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他扬起脸缓声道:“从前的都忘记了吧,以后就当
作没有认识过--”
让一切都随天上那幕烟花流逝吧。
不再怨恨,也不再记得,曾经伤害过他的这个人,从此相忘于江湖。
05-情乱
“故人庄”救援的速度,超出了沈骞和孟扬名的想象,天色微亮,山洞里就像潮水一样涌进多名身手敏捷的男子,跟在他们身后踏进山洞
的,还有一位身穿红衣的年轻女子。
她脸上带着俯视的笑容,充溢着自信和高贵,微卷的长发披在肩上,火红的衣衫把她的脸也映成了冶艳的绯色,风吹动她的衣衫,像着火
的蝴蝶在展翅,气流似乎带动了整个山洞。
美得惊人的一个女子。
她的眼光落在孟扬名身上,唇角带着戏谑的微微勾起,“鼎鼎大名的孟神捕,原来也有如此落泊的时候?”
“你来得很快。”孟扬名淡淡地回应,“我既然向你发出求援,就已经做好准备被你嘲笑。”
“你的运气不错,我刚好在附近的别庄。”
江南霹雳堂所制作的烟火信号,每一枚都有特定的花式,她很容易就能辩认出求救的人是谁。沈骞和孟扬名被困在谷底三日三夜,体力已
经不支,若非她就在附近,等庄众把消息传回总庄再组织施救,只怕这两个人都要饿死在谷底。
她的目光落在沈骞身上,虽然形容憔悴不堪,但掩盖不住柔和而明朗的长相,俊美不用说,最突出的是清澈流连的眸光,弯弯的睫毛覆盖
下,像是两道透明的小溪。许久都不曾见过如此清澈干净的人了,她一下子被他的那双眼睛吸引了过去。
“你又是谁?”
沈骞还没有回答,孟扬名已经插话进来,“沈骞,你先到外面去,我有话要对谢庄主说。”
沈骞向山洞外走去,身后红衣女子毫不矫揉造作的声音响起,“啧啧,你的腿竟然断了?”
孟扬名答话的声音很低,沈骞听不清他说什么,远远的看到红衣女子凑近他说话,眼光还不时瞟过来,姿势颇为暧昧。他把目光移开,不
去看这两人。不一会,两人交谈完毕,红衣女子走了出来,吩咐随行的人员护送两人离开。
她带头走在前面,经过沈骞身边的时候,打量了他一下,然后问:“你就是沈骞?”
但没有等他回答,她就擦身走开,明显需要的并不是他的答案。沈骞觉得她的眼光有种能把人洞穿的魔力,她跟孟扬名是什么关系?
被绳索吊着重新回到崖顶,沈骞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时间恍如隔世。孟扬名已经被扶上了马车,他掀起帘子向沈骞招手,“你过来跟我
一起。”
红衣女子瞟了孟扬名一眼,眼光中意味不明,骑着马带头走了。沈骞感觉到孟扬名不愿意他跟她多作接触,她也一定是感受到了。他看着
马上那道火红的身影,终于忍不住问:“她是谁?”
孟扬名平静地说:“有没有听说过九指魔女?”
沈骞讶然,“三十年前,江湖中出现的武功高强,亦正亦邪的九指魔女?”
孟扬名点点头,“那是她的娘亲。”
那个叫谢红莲的红衣女子来头居然如此之大!沈骞暗吃了一惊,他虽然是镖局的少主,但心思其实很单纯,杀人越货的黑道人物,是另一
个世界的人,与他们打交道无疑是与虎谋皮。他不安地看着孟扬名,不明白他怎会结识这样的人。
孟扬名轻描淡写地说:“当日我追捕的一个逃犯,是她庄上要的人,我卖了个人情给她,她交换了我一个承诺。”
黑道中人讲究承诺,一个承诺换一条命,谢红莲把他也救了,那么刚才两人交谈,孟扬名一定是答应了她什么。
沈骞不敢问孟扬名答应的是什么,他现在已经有点明白,他为了他会答应任何条件,他怕那个代价超出想象。孟扬名对他有疚,但是在危
急的关头如此不管不顾,是不是有些过了?
沈骞心里一时间乱纷纷的,也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孟扬名疲倦地笑笑,“没事的。”
重见之时沈骞便明显发现,他身上多添了沧桑和风尘,四处追捕逃犯的生涯不好过吧?他的性格坚毅隐忍,日子相信过得不容易。沈骞对
往事已无介蒂,但心里还是有一丝说不出的羁绊,他问:“彩萍还好吗?”
孟扬名怔了怔,“她很好。”
沈骞低声说:“我已不怪她。”
他连孟扬名都原谅了,再没有其他人是不可以原谅的。
孟扬名无从开口,沈骞把头别了过去,明显是把对话结束在这里,他在心里默默地叹息了一声。
沈骞已经接受了未过门的妻子被他拐走的事实,如果再次挖开这道伤痕,告诉他事情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无疑是把他多伤害一次。
他跟颉彩萍感情一直很好,这么久了,一定还是记挂着她的吧?孟扬名的心绝望的下沉,既然沈骞已经原谅她,就让他心里永远保留那个
活泼可爱的未婚妻的形象吧。
被救出的沈骞和孟扬名被安置在“故人庄”的别庄里,一晃眼就是十日。
沈骞站在柳树下,隔着湖看着亭子中的一男一女。虚弱的身体经过调理已经恢复,他逾期不归,父亲及镖局中一定乱成一团,他必须要尽
快赶回去,因此这日他来向谢红莲和孟扬名辞行,不想正撞见两人亲亲热热的场面。
谢红莲剥了葡萄,长长的指尖捏着翡翠一样的果肉,递到了孟扬名的唇边。让沈骞不敢置信的是,他竟然张开了嘴,然后把葡萄吃了下去
。
沈骞握紧了拳头。
他简直不敢相信那个偎着谢红莲,形象堕落的人就是一向坚毅隐忍的孟扬名。他有了一个颉彩萍还不够,还要当着他的脸招惹别的女子。
是他本性如此,还是四年里改变了太多?
怒火并没有一直燃烧下去,他很快就平静了,他已经决定忘记这个人,这些人和事都已与他无关,不去打搅两人的好事,他缓缓地背过身
离开。
孟扬名失神地看着他的背影。
谢红莲笑呵呵地说:“是不是很失望?他一点反映都没有哦?”
刚峻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的波动,“谢庄主,你答应送我和沈骞离开,是不是可以兑现了?”
明知道谢红莲是做戏给沈骞看还是配合她,他渴望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沈骞只看了一眼,然后平静地离开,他预料过有这样的结果
,但真的发生在眼前,他的心还是被划上了一道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