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双的神色稍稍有些黯淡,转瞬又笑道:“我说呢,这时节他来做什么。”突如其来的兴奋,一时间又从云端摔下,可他心中也不是如何失落——他与静寻之间早已就有约定。也顾不得责备李洛,便命人快快去请崔家的人。
奉上了茶,那崔家客人却口称不敢,只道自己是个下人,不肯落座,一本正经地向卫双念着礼单。卫双心中埋怨静寻兴师动众,脸上仍带着笑容仔细听着。
李洛想起崔家来人时连绵不断的车马、络绎不绝往院里送的箱笼,噗嗤一声又笑了。
那崔家为首的是卫双见过的老家人,说话稳妥得当,看了李洛一眼,笑道:“这是家主人送上的一点薄礼,供卫公子闲暇时赏玩。”又恭恭敬敬地向卫双道:“我家主人说了,虽然公子少年英侠,教中诸人亦皆是一时之选,主人亦会前来相助,但武当、华山那帮子人最是奸猾狡诈,公子还是小心为上。”
卫双点点头,道:“我们会多加防范,不过崔家应与武当站在同一阵地,你回去告诉他,这趟浑水沾不得,我自有计较。”
老家人摇头:“主人这么说了,定会这么做的,公子不用为他担心。”
卫双面露难色,水月教行事自是没什么错处,可这些名门大派偏偏紧咬着不放,怎能让静寻为自己坏了崔家百年名声?又坚决地向老家人道:“我回封书信给他,你们这些跟前的人也要多劝慰劝慰,他是决计不能跟我教扯上关系的。”
老家人只笑着说了句:“主人的脾气,公子是知道的。”任凭卫双再如何循循善诱,讲到与水月教相交、与名门正派相左的祸患之处,那人只是闭口不答,见卫双急了,才说了句:“要不等公子见到主人亲自和他说?”
卫双恨恨不已——此时到哪去见他?不论如何,这水月教一役,自己是决不容许静寻站出来的。又絮絮叨叨地向老家人叮嘱了照顾崔静寻,让他别只是一心专权,长辈们还要看顾着,莫要留了个骂名,老家人笑眯眯地一一应了,卫双这才放他离去。
寻梦谷中。
邵梦溪等的久了,见卫双来到,不禁拍手笑道:“听说你这次吃了大亏?”他得意洋洋,自觉这全是韦思青教导不力。
卫双毫不在意:“吃一堑,长一智,这也没什么。”又笑道:“这次到常德,结交到了青烟姑姑的儿子,青哥若是知道了一定欢喜。”
邵梦溪道:“他心忧水月教,还是跟着你凤叔叔去了。唉,青烟去的早,也不知那孩子在谢家过的什么日子。你也算得上是他哥哥,往后要多多照看他才是。”
若是在谢家生活的幸福安康,怎会有那样的性格——冷漠、倔强、脆弱、温顺,那个惹人怜爱的孩子。卫双默然,想起小瑜柔弱地依偎在他身上,嘴角又浮现一丝笑容:日后你随我一起,没人疼你,我来疼你。
邵梦溪轻叹道:“谢家是湘楚名门,武当这次定会力邀他们襄助,如今又是这孩子执掌谢家门户……”他不忍再说下去,青烟,你若地下有知,又会做何想法?
卫双笑道:“此次依然是武当、华山、少林为首,师傅放心,我们自然不会与谢家伤了感情。”口中宽慰师傅,他心中却是一沉,师傅上次说过,苏家嫡子通常都是送往武当学艺,身兼两家之长,这么说来,大哥——不,苏云非亦是武当高足,他,也会前去?
静寻是定要相助水月,谢瑜则会与己为敌,苏云非会义正词严地谴责所谓魔教。
卫双心中未免烦闷起来,不欲多想,便收拾了东西,带着李洛、东风等人前往云梦山水月宫。那些名门大派已经相聚共商“大计”,自己也要早早前往与凤叔叔他们一起准备对策。
临行前,特意命李暗尘多加打听十几年前谢家的事情,谢家声称青烟姑姑已经去世,为何谢瑜却说母亲带着哥哥走了?卫双此时才细细疑起了这些事情,青烟姑姑是水月教护法,又是青哥痴恋一生的女子,身份重要,事关重大。明知若是直接问谢瑜定会一清二楚,却不忍再伤他分毫——看的出小瑜平素心性隐忍,往事定然都是埋在心底,于水月洞天中才动摇心志向自己示以软弱,自己怎能再去揭他疮疤?他叮嘱李暗尘最好找到谢家别院中的老家人详细询问,一点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
说不定,青烟姑姑与那位叫做谢瑾的哥哥都在人世,若真是如此,小瑜不知会有多开心,想及此处,卫双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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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外鸿声枕上闻
苏韶灵已经远嫁,韶容日日躲在院中与迟雪湘厮混,一向爱疯爱闹的苏云袖竟也不爱出门,在房中文文静静地做起千金小姐来,而视苏家为己家的座上客沈岚风最近也不见了踪影。
都说苏家大少是最懂得玩乐的风流公子,可这些日子苏云非却提不起劲来。锦绣楼的伙计上门来请,说苏大少多日不来,楼中又酿了好酒,恭请大少品尝;素芫也派了人来,说又编了新的歌舞,请大少前去捧场。苏云非苦笑,想起前日到紫玉馆中找了两个小倌做陪,明明是清丽秀气的绝色,自己却丝毫没有感觉。这几日闷在家中,就连苏夫人也小心翼翼地来探问——风月场所一概不去,这虽是好事,可不像自己的儿子哪!
扬州的管事已经回去,苏云非也打算明天就动身过去,看看到底何方神圣处处对苏家礼遇,从扬州再前往武当。
怔怔地提着笔,却落不下去,他长叹一声,向苏韶容院中走去。两人虽然兄弟情薄、来往甚少,但毕竟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苏云非亦不愿他为韶灵之事怨恨自己。
苏韶容的住处偏远狭小——苏夫人虽厌烦二房的儿女,倒不至在这上面苛待他们,这却是苏父在世时的安排。苏云非也未使人通报,慢慢悠悠地便走了过去。
苏家的历代主人都是风流雅致的性子,府中景致甚好,园中芍药依然未谢,暗香流溢,艳光照人。苏云非伸出手去,刚想折下一朵,抬着手稍一迟疑,抚了抚花瓣,还是把手收了回来——就是才簪又重数,将芍药看败,也盼不回那人再于花下回眸。
芍药又名将离——将离将离,待得人心醉神迷,它便一无所知地离去。
先是铺天盖地的眩目艳光,让人一心除它之外再无别物,然后却是无可奈何地落红委地,惜花人想再看一眼都不可得。
苏云非苦涩一笑——自己又哪是惜花人?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五指张开又攥紧,这是一双充满力量的手——总有一日,握住的东西便永远不会松开。
只可惜,命运无情,人生无奈,当你心爱的东西从手中流走,便永远找不回来。
一阵“镫镫”的奔跑声传来,苏云非于自伤中清醒,抬头一看,不知不觉已到了韶容的院前,忽见眼前人影闪动,两个小小的青色人影牵着手慌张地跑了进去,其中一个跌跌撞撞地又往后看了一眼,苏云非看到了那张惊惶的脸,却是迟雪湘身边伺候的小厮。苏云非心中生疑,便快步向内走去。
刚进院子,苏韶容便低着头和迟雪湘一起迎了出,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
苏韶容发丝凌乱,脸颊绯红,匆忙中上衫的盘扣倒也系错了一个。苏云非哼了一声举步向房中走去,迟雪湘忙追上去笑道:“表哥今日怎么有空来此?”
苏云非回头瞧了他一眼,目光冷洌,全无平素的和善,迟雪湘只觉一把刀子雪白光亮,寒意凛然,在自己身上来来回回滚了几圈,不由打了个寒战,仍勉强笑着找了句闲话道:“织染行中这两日无事?”
苏云非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待到跨过门槛才静下气来,悠悠道:“韶容,你与雪湘虽情同兄弟,但咱们家又不是很穷,一两件衣服也是买得起的。”
迟雪湘正摸不着头脑,往苏韶容身上看去,依然是没什么发现——两人穿的可不都是月白的绸衫——这,又怎么啦?他对着苏云非便笑道:“表哥这是哪门子的话?”
苏韶容却碰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再说,心中暗暗懊恼,大哥突然到来,正纠缠着的两人从床上爬起抓着衣服便穿了,哪想到却穿错了?迟绣是苏州精品,湘表哥是个富贵闲人,何曾花过一丝心思在这个上面?大哥是什么人物,自然一眼便看出——自己身上这一件,正是迟家绣坊中特意给大少爷做的服饰。
迟雪湘终于明白,不知所措地看着苏韶容——现在如何是好?
苏云非冷冷道:“韶容既喜欢画画,就应当修心养性闭门谢客才是。”也不去理会苏韶容愤怒的眼神,又向迟雪湘道:“舅母前些日子还让你跟着我,你回去收拾收拾,明日便跟我去扬州,也去看看你们家的铺子。”
苏云非虽比他们大着几岁,一端起兄长的架子倒也十分威严,迟雪湘见他发火,半天讷讷地道:“表哥知道我不喜欢那些,雪湘平生唯愿画遍天下山水。”
苏云非不为所动:“扬州也有好山好水,瘦西湖不够你画的么?”
苏韶容咬着唇不吭声,迟雪湘想了想,苦笑道:“表哥何苦逼我?我实在是不愿与韶容分开。”他悄悄握了苏韶容的手,眼神坚定起来,挺起腰来直视着苏云非。
苏云非见两人不听劝告,在他面前竟脉脉对视、眉目传情,更是怒火中烧,冷笑道:“原来苏家和迟家的脸面是一文不值的,便是天生断袖,也用不着朝自家人下手。”
迟雪湘微微一笑,苏韶容的温度自手上传来,他坚决地道:“表哥,我与韶容是决计不肯分开的,两家的面子问题,总有办法解决。”他仰起头,悠悠道:“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表哥,你是风月场中惯了的人,不懂得情之可贵。有韶容在我身边,下一刻就是死了,我也无怨的。”
苏韶容望着他,眼神柔若春水——一切情意,尽在无言之中。
苏云非脑子一片混乱,怒道:“我绝不会允许你们如此,娶妻生子、经天纬地方是男儿正道,你们这是做什么?荒唐!真是荒唐!”
迟雪湘瞅了空便想往外跑,苏韶容一把拉住他,冷笑道:“今日还是说明白了好,你我俯仰无愧,为何要怕了他?”说着便向苏云非道:“这倒奇了,那些小倌们不求你娶,你玩玩倒也就算了,只是双表弟若是不死,难道你要一边与沈小姐卿卿我我、一边又来哄骗于他?呃,我们两情相许是错的,你朝三暮四倒是正途了!”
苏云非沉下脸,瞟了他一眼:“你倒越来越不守规矩了!”
迟雪湘见表哥真的动气,忙低声劝着苏韶容,苏韶容却是久已看不惯苏云非,又想起多日不来的负心人沈岚风,仍是冷着一张脸道:“我最看不得就是你们这样的伪君子!我与湘表哥的事不劳多问,就是被长辈们打死,也强过你们这些可怜虫!”
苏云非脑海中嗡嗡作响,全是苏韶容的喝骂声:“伪君子!”“可怜虫!”顿时千般滋味都来心头,卫双的笑容明明白白地浮在面前。
双弟,若你还在人世,我定会倾尽所有,换你回头。
他无力地挥了挥手,长叹道:“我不会帮你们,你们好自为之。”便向院外走去。
迟雪湘面露喜色,苏韶容却向他道:“怎敢指望他会帮忙?他连自己都是不帮的!”
苏云非这句听的清清楚楚,回头便道:“你说的对,没有好处的事我是一概不做的。”
他的笑容苍白惨淡,仿佛于如火如荼的花海中轻轻飘落了一朵雪花。
凉。
苍凉。
苏韶容一时噤声,看着大哥慢慢走远,回味着大哥那句话,却知他还有一曾意思没有吐出——若是有了好处,就是害我自己,我也是会去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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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水千山人寂寂
巍巍武当,玄武仙室。
武当离云梦山虽远,但这几年隐隐有盖过少林之势,况少林一向少问俗事,是以各门各派都到此地集合,如今大家都已到齐,即日便可出发。
苏云非在扬州查完事情,便急急忙忙赶往武当。白老道长捋着胡须,对着他嘘寒问暖之后向他引见少林、华山、青城等正派首领及武林一些有名世家的优秀子弟。苏家一向只在江浙一带活动,这些中原名宿们不少都是从未见过,白道长意图甚是明显——借着水月教之役,使武当之名威镇天下,亦是让苏云非建功之良机。
少林为首的是达摩堂首座无相大师,双手合什宣了声佛号,真心诚意赞了苏云非与众弟子皆是一时俊彦、白道长真是好福气之后,便低着眉默诵经书。
其余诸人见白道长这是把苏云非看做接班人了,纷纷满脸堆笑迎了上来,极尽夸赞之能事。几位世家子弟口中虽不敢多出一言,脸上神色却分明不服。苏云非见状,只是微微一笑,便过去向曾有一面之缘的华山掌门凌霜思见礼。凌霜思素来沉稳寡言,见白道长等人相谈甚欢,也只是默然坐于一角,见苏云非殷勤,也是不由心喜道:“多年未见云非兄弟,路上正要彻夜长谈才是。”
白道长见弟子左右逢源、气度非凡,眼睛便眯成了一条线——武当若是要交到云非手中,定会发扬光大,领袖武林指日可待。
七月十七,小暑,煞北。
宜祭祀、祈福,余事勿取。
众人起程。
讨伐魔教之名,士气昂扬,声势浩浩。名门正派行事,自然要光明正大的、一路上正气凛然地走过去,才能让大家明白除魔卫道的决心——当然,偶尔派一个刺客、探子先行前去,那也是不要紧的。魔教么,和他们讲什么江湖规矩,大家心照不宣。
凌霜思虽比苏云非大上了十多岁,两人亦是平辈论交,一路上相谈甚欢。因他是一派掌门,于武林掌故所知特详,谈笑间苏云非间便问出不少事来——师傅只是吩咐他参与商讨此战事宜,途径如何、攻战如何,却不愿多谈及往事。苏云非有意套问,凌霜思不知他心思,便道出不少机密来。
“那年我还只是十二三岁的孩童,师傅为了让我长些见识,仍是带了我去。那是正道与水月教的第一战,真是惊心动魄、风云失色。水月教众人人奋勇无比,不知杀了我们正道多少豪杰,后来你师傅和师伯赶到,以武当剑阵御敌,才制止了这一场杀孽……你道我们赢得容易?水月四剑只到了三个,便尽败我们五岳高手,尤其是那水月教主,轻飘飘地便赢了我师傅,然后又一剑削了丐帮长老的头发,他白衣玉笛,风姿卓然,场中诸人静立,竟没一个敢上前的……”说到这儿,凌霜思打了个寒战:“若不是你师门中人用计施毒,谁能挡得住这位教主?”他脸上无尽怀念,仿佛在遥想水月教主当年风采。
“何谓魔教?”凌霜思苦笑:“只是,无魔便无佛,魔,我们是定要驱除的,你管他做了些什么?谁教他背了这个名头呢?”他心中暗叹,水月教中男的俊秀,女的柔美,只要沾染了,便是误了一生——当初那位武当少侠,风度翩翩,武功绝佳,却坚决不肯手刃水月四剑中一位貌若书生的人物——好好的一位年少英侠,从此却绝迹江湖,只能安心经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