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影剑已然在手,苏云非这时定已知晓自己混进苏家的本意了,卫双心中微苦,不想再见的人,终归还是要见面——镜中月,水中花,曾经一刹那的情动,在自己恪醍懂的欺骗中,在苏云非不动声色的背叛中,在静静流淌的时光长河中,慢慢消逝。
尤须劝卿当重意
本来并不在乎水月教背着多少骂名,但想着处世以和为贵,卫双便微笑着向无相大师微微颔首。他相貌本来俊秀,此时神色淡然,又多了一些清新出尘之风,轻轻道:“黑龙山、葫芦岛之事,与我教无关,但大家既然放心不过,我教也愿派出人手查个明白。至于镇威镖局十一位镖师么,此时身在我教,”他拱了拱手,笑着向靳烈焰道:“他们曾杀害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如今在我教做了几年苦工,也算是为曾经的错事赎了罪,放了又何妨。”
靳烈焰深知自己门下脾性,虽有人仗势闯祸,但亦不至于杀人,便冷哼一声道:“不知我青城门下害了什么人?无双公子不如说来听听,也教在下拿这事好好整顿门风。”
卫双只是微微一笑道:“那无辜少年虽受辱而死,但家人还在,我不想污他令名,掌门还请别再追究了,明日便将那几位镖师送下山去。”
靳烈焰听他如此说,却不再言语了。镇威镖局是青城门下产业,总镖头是他大弟子的表亲,也听说过他性好男色,如今辱了魔教中人,还好魔教也顾及脸面未说出详情,他暗暗出了一口气。
白道长却是沉不住气了,厉声向卫双道:“且不说魔教指鹿为马颠倒黑白,诬赖青城门下,就是青城门下弟子不小心做了错事,也有他师门教导、有中原武林主持公道,魔教又如何越俎代庖,拘禁了他们恁多年?”他是深知魔教近年来并未有什么恶行,若是任卫双辩白,这场除魔之战难免成空——无相老和尚迂腐可笑,以度人放下屠刀为天职;华山凌霜思向来是万事不插手,任何时候都只是观望;另一些小门小派的弟子们有勇无谋,只不过能随着来见证一场正邪之战。只有青城靳烈焰,是真真与自己同仇敌忾,如今见他被卫双寥寥数语吓住,这——算是什么事?
无论如何,二十年前未灭,二十年后定要教他销声匿迹。白道长按了按腰间的剑,心中有些泛酸——自己那个意气风发、少年得志的小师弟。
就让自己带着他的剑,灭却这害了小师弟一生的魔教。
卫双皱眉道:“且莫说我教并没做过什么天地不容之事,就是做了,也有我刑堂诸长老伺候着,各位又为何千里迢迢赶来定要与我教为难?”
无相大师低眉顺眼,靳烈焰是拿定主意不说话,凌霜思左右瞧瞧,自己是唯一静默的长辈了,眼看白道长怒火上来,只得道:“正邪自古不两立,我们不过是替天行道,若是水月教能应承就此解散,我们定然不会赶尽杀绝。”
无相这时赞道:“阿弥陀佛,凌掌门这话说的好,万般行事,亦逃脱不过一个替天行道。小施主若是怕解散之后还有人找麻烦,不妨托身少林之中,敝寺上下定当一视同仁。”
此言一出,群豪议论纷纷,有羡慕卫双一众人等的,也有赞少林慈悲为怀的,甚至有人沮丧未能凑了这个时机也入了少林的。就连卫双,也露出诧异的神色,向无相大师一拜,起身后才恭敬地道:“多谢大师美意,不过我教并未有什么错处,又何必要解散?虽说就是散了,那也不是什么大事,天下那么多教派,又岂是就少了我们这一个?百年千年,不过化为尘土,又有谁还记得天下曾有个不得人心的水月教?”
无相大师连连点头道:“此言甚是,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老衲瞧着小施主处世淡然,深具慧根,与佛家有缘哪,不若随我回了少林,我禀告掌门师兄收了你为徒,学我佛无上佛法,胜过在这尘世沾染污浊,如何?”
少林向来执中原武林之牛耳,如此说法实在是莫大的荣光,卫双只是淡淡笑道:“大师抬爱了,卫双不过是红尘中一常人,耽于享乐,早已习惯沉迷于水月教自由自在的天地里,恐怕无法得闻佛音了。”
无相大师轻叹了一声,闭目默诵佛经。
苏云非故作疑惑道:“正说着魔教,怎么又转到无双公子身上了?”他眉头舒展,轻笑道:“呃,云非这么说是失礼了,想必是大师太过喜爱无双公子,不过闲话还是要等了咱们定了魔教罪行之后再说,您说是不是?”
无相大师忙拍了拍脑门,点头道:“说的是,依我看,魔教态度不像往年一般跋扈,也未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若是同意解散,咱们也就放过他们,如何?”
白道长冷笑道:“还未伤天害理?也不数数魔教害了多少好男儿!”
场内一下静了起来,就是不解往事的年轻子弟,在门中长辈偶尔怅然提及中,也隐约觉出这是个暗中的禁忌——曾经那个温文尔雅、飘逸超群的武当掌门弟子,再那一战中污了名声,便再也没听过他的名字。有了解往事的人便偷眼去看苏云非,当年那位武功超群的少侠,也是姓苏呢。
白道长仍是冷着一张脸,卫双一直温和以对,此时才变了脸色,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冷笑道:“我还当水月教什么地方得罪了道长呢!道长若是记恨,直接向我们教主挑战都行,为何要败坏我教声誉?”
白道长凛然道:“水月教逆天而行,败坏人伦……哼……与我武当又有什么仇怨?各派中人上禀天意,自然要替天行道。”
卫双嗤笑一声:“上禀天意?中原各地养男宠的、捧小倌的、断袖分桃数不胜数,偏生我教倡导大爱,便成了一帮卫道士的眼中钉,真是奇了。”
无相大师合什道:“一念为佛,一念为魔,黄土青山,红颜白骨。男男之道,本来就有逆天伦,小施主还是好好想想,不要轻易走错了一步。”初时只说魔教罪行,见卫双如此风姿,他已然心软了,此时被白道长提及当年之事,心肠又硬了下来。
原来有些事,只能暗地里做,就如中原那帮夜夜笙歌,软玉温香处买醉的公子哥儿。
水月教明地里允许男教徒相恋,便是错无可错。
见无相大师宝相庄严,慈悲无限,卫双心中亦是敬佩,又是无奈,暗叹世间哪来如许多蒙着双眼的“好人”,仍是恭敬地道:“卫双若有空闲,定会到少林拜访大师,聆听大师教诲,此时只能有负大师厚望了。”说着便横剑胸前,眼底寒意如刀:“谁来与卫双一战?”
承影剑轻啸数声,剑影飘忽,光华清冽。卫双的柔和的面庞映上了淡淡的霜雪寒光,苏云非凝视着他,踏前一步,轻轻道:“在下先来领教无双公子高招。”
卫双心底一寒,却是神色如常,微笑道:“请。”剑尖已指向苏云非眉心。
苏云非并未即刻出手,两人静静对视。
对敌之刻,卫双却低下眉来——他不能再看,那眼底流淌的,是无法言说的无奈。
他眼睛转向别处,握住剑柄的手却没有松。
卫双似是将心思放到了场外,却已将内力催动到了极致。耳目如神,灵台清明,任你毫末微动,亦感受的清清楚楚。
微风不知人间事,仍徐徐而来,卫双冷肃的面庞渐渐柔和——大哥,你我之战既不能免,我又何须学小儿女惺惺作态?只好剑下见个分明。
苏云非是武当内定的掌门人,是年轻一代中难有人能与他比肩;无双公子的名头虽未听过,但就凭他在魔教之中的地位,凭他那神鬼莫测的轻功,也看的出是个危险人物——高手相争,往往只在分毫。他二人沉静而立,隐忍不发,群人皆屏声静气,不敢惊动了他们去。
暗伤浮生千万绪
树影婆娑,卫双衣带飘摇,身姿矫如孤松,一振剑,飘忽俊逸的剑气四起。向苏云非递去一个歉意,手腕忽动,这一剑便如拂柳一般斜斜刺了过去。
身边有细致的微风流云,绵延的秀谷深山,傲不绝俗、秀不可抑,万事都来眼底,惟有眼前这人,还是不可看……原来我不过是个不能忘情的俗人。
并不是爱你,只是无法忘却过去——
无法忘记你眼底盈盈笑意牵我行,无法忘记你千般偏爱传内功,无法忘记你耳鬓厮磨有情意,更无法忘记、苏州月色如水君心如云飘无绪。
一瞬间心思百转千折,却听到一个淡如薄酒的声音:“无双公子带了这么多人,难道我们要一个一个比过了,再上得云梦山去?”
苏云非静立未动,一缕发丝随着剑气飘落,卫双的剑堪堪停住,苏云非仍是面无表情,曾经温和的眼神陌生疏离,瞥了卫双一眼,漫不经心地道:“无双公子觉得如何?”
卫双心中泛酸,仍笑道:“还请苏公子拿个主意。”
苏云非点了点头,先回到白道长身旁。白道长满脸的不赞同,责备地道:“为何对此人手下留情?他虽然剑意高绝,但下盘飘忽,游斗数时自然会败下阵来,那些随侍的男女你难道又放在眼里?”
苏云非示意他看了他谨严有度的水月教众弟子,这才道:“日前得到消息,水月教新练了什么阵法,咱们虽说占尽上风,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势必要使得他们无法列出这阵法。”
白道长想了想,沉吟道:“还是云非想的周到,此行咱们势在必得,决不许出现任何意外。”说罢向卫双肃声道:“为了尽快得见凤重楼,你我双方选出各自武功最高之人一战,胜了我们便上山,若是胜不过,我们也无颜再过问水月教之事。”凤重楼便是凤三之名,他这番话说的有技巧,“无颜过问”,并不等于不过问。
白道长向众豪看去,凌霜思与靳烈焰都点了点头,无相大师也赞道:“如此甚好,一战定胜负,也是避免无辜伤亡。”
卫双点头微笑,他就是赢不了无相大赢不了白道长赢不了几位掌门甚至赢不了苏云非,又怎会输——若是平局那又如何?自己,难道就没有一二绝招?
双方各怀心思,卫双看了一眼苏云非,或许他是想帮自己?苏云非的眼里无丝毫暖意,卫双带着期待的那一点点心思又凉了下去。回头轻声吩咐了身后躁动的弟子几句,他向前几步,抬眼笑道:“为了守护我教,卫双只能全力以赴了,不知哪位前来赐教?”
白道长皱眉道:“无相大师,您老人家就露两招,如何?”本想派苏云非下去,转念一想,这方还是无相那老和尚功力最为精纯。只是这无双公子毕竟是小辈,他心中虽极力想要如此,却仍是面带难色地看着无相。
无相大师捻着念珠,默默不语,半晌才叹了叹道:“我仍盼着小施主何时能到寺中一叙,存了结交的心,和尚也是难以出手的,和尚也是个俗人,生怕一不小心便徇了私。”卫双功夫纵是出色,亦难敌他一甲子修为,拳脚刀剑一旦施展开来又哪能控制得住?这小施主还是寻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为好。他这番话说的真挚无比,众人均以英雄豪杰自许,也不好责他什么。
白道长又瞧了瞧凌、靳二人,无相大师慢条斯理地道:“苏少侠身为武当高徒,功夫是不用说的了,由他出手,别人也不至于说咱们欺凌小辈,最是合适不过。”
一说由小辈出手,各派的年轻子弟终于按捺不住叫嚷起来,他们瞅着卫双不像难对付的人,也不想想若是庸手他又怎会谈笑风生地站在群豪面前?
本就是为苏云非树名而来,白道长便向苏云非点了点头。
苏云非淡淡扫了仍在嘀咕的众人一眼,众人心底一寒,只觉那眼光利如冰刀霜刃,齐齐噤了声。抬头望了望天,秀木阴森,遮住了半边天际。他向着年轻子弟云集的方向轻轻叹了一声,温和地道:“山中阴冷,没的凉了筋骨,可恨这树却遮了阳光,待小弟为诸位兄台略施薄力。”说罢负手走到一边,身形陡然拔起,一掌空空挥出,掌影层层叠叠,却又柔中藏韧,如持泰岳。他在空中急速盘旋,边转边出掌,愈转愈高,待得他轻轻巧巧的落下,众人只瞧得神眩目驰,绝难相信世上有如此轻功。
那绯衣少女轻笑道:“公子,他这轻功还差一点点就比上你了。”
卫双凝神看着,随口答道:“我只是一味飘忽借力,哪如他举重若轻、合而为一?你们且瞧瞧!”随着他话音落下,只听得轰轰数声,那一排参天古木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众人悚然,这才明白由衷佩服,只有卫双仍是一脸云淡风清的看着——风梦楼中人那次试苏云非身手,苏云非一身武功深不可测,这亦不过只是皮毛。
白道长口中责着苏云非“不得放肆”,脸上的笑容却是抑制不住。
苏云非走到卫双对面,凝视着他,低低地道:“出手罢。”说着便盯住他手中的剑,手上已摆出了个起手势。
卫双苦笑着将剑亮了亮:“想来大哥是一切都明白了,这承影……”
苏云非声音平缓有力,带着一丝沉静的意味:“风影缥缈,绝世无双,公子名震天下,在下当不得这大哥之称。”
卫双心中泛起微微的苦涩来,勉强道:“苏……苏公子……这就开始吧。”
风起云涌,落木萧萧簌簌。
苏云非一掌如渊停岳峙,一掌如弱柳扶风,快来快去,凌厉狠辣中变化繁多。卫双在这繁密掌影中飘如蝴蝶落叶,又似扁舟随着波涛荡来荡去,进退取舍间,竟然游刃有余。
凌霜思瞪眼看着,卫双俊秀荏弱,长剑如雪,剑气渐渐压在苏云非掌上,不由暗叹——水月教向来俊彦辈出,若不是二十年前几乎被灭教,又岂有少林武当称霸之地?就是如今,鹿死谁手亦不可知。那凤教主惊才绝艳,绝世容光,中原武林又哪有这样的人物?
正遥想间,忽听得苏云非闷哼一声,抬眼便见剑气掌影都已消散,卫双持剑立在场中,面色苍白,无神地望着前方,苏云非却是捂住了胸口,鲜血慢慢自指缝滴下,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他大惊失色,忙瞧了瞧白道长。
白道长脸色甚上难看,示意弟子扶了苏云非敷药,咳了一声,却是说不出话来。无相大师“阿弥陀佛”了一声,才微笑道:“苏少侠果然不负仁侠之名,要知众生平等,便是对着魔教中人,也要慈悲为怀,不能轻易取了他们性命。”
苏云非涩声道:“弟子有负师傅所托,真是该死。”
白道长脸色灰败,却不忍责备苏云非,心中无名火起,听得此言才勉强道:“魔教之人果然奸诈狡猾,竟使出同归于尽的打法,骗得你回手避让,云非,你伤到没有?”
苏云非摇摇头,向师傅笑了笑,便闭目歪在师弟身上养神。
白道长正要想着法子挽回,无相大师已笑眯眯地道:“只要魔教如同小施主所说守着这云梦山,不出来兴风作浪,就此免了一场祸患也好。”
白道长正待反驳,忽然有守在外围的弟子跌跌撞撞跑了过来,众人忙让出空地让他到前来,他却呼哧呼哧喘着气说不出话。白道长急道:“山下出了什么事?”
卫双已退回水月教诸人身旁,这些少年弟子们的欢呼赞叹他是一句都未听到,眼前只留着那个画面——他,从容地迎向剑尖。
为何如此?他,伤的重吗?
嘴角浮出一个苦笑,清清楚楚记得方才他温柔的凝视:“若是你想要的我都给你,你愿不愿陪在我身边?”
若是重拾往日温存,你还愿不愿常伴身侧?
山风拂面,清凉温柔,仿佛是情人在耳边轻轻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