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忘川——芬兰的极光

作者:芬兰的极光  录入:02-28

我听着,看着在视野里倒退的莽莽昆仑山,眼睛不自觉潮湿起来,似乎看见男人背着妻子的骨头往回走的背影一点一点溶到天上去。
27、
远远的,看见山势平缓起来。车顶刚才还凄厉的风声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山下一处背风处休息了六七个小时的我们又开始了赶路。司机告诉我是要过界山大阪了,翻越过界山大阪,我的目的地也就不远了。
天地间突然变得很安静,司机把车停下,走出驾驶座,到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沉默着抽起烟来。
我仰望着头上辽阔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只有湛蓝。灿烂的阳光把雪山山头映得十分明亮,山体的阴影在山谷中投下圆润的阴影,缓缓地移动着。积雪融化的雪水从路边涓涓而过,在不远处汇成一条溪流。公路两侧是随着山势倾泻下来的平坦草地,高处的草稀稀疏疏,到了接近的公路和溪流这边,草明显茂盛了许多,嫩绿一片,在微风中瑟瑟着发抖。
我的心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觉得一种平和的东西从脑门向整个身体倾注,看着不再那么狰狞的山,一种宗教般的飘逸和超然使自己的心情平静、温善。
上路后不一会我们便看到了五彩的经幡在风中猎猎飘扬。驶过简陋的界山石碑的时候,我要司机停了车,走下来,绕着经幡转上一圈,我不信神灵,但是我希望真有神灵能听见我的祈愿,愿在阿里的王川平安。六千七百三十米的高度上,天天还是那么蓝,象波罗的海的海面,低得手可触摸,周围已经没有更高的山,峰峦全在脚下。云和雾在这里无声无息得散了,这里是天界,是神灵居住的地方,它的高度让我的心灵止不住的敬畏。
车子一冲过界山大阪,一副壮丽的景观毫无征兆的出现在我的眼前。
一片纯金的颜色从山坡上延展开去,金色的草地在蓝天和雪山的怀抱中一片耀眼的辉煌,一直延绵到远处模糊的雪线。
风从高处掠过,声音绵远。这时候,不知从哪里传来藏女的歌声,高亢、清亮,听不出一丝悲苦,一直上升到高高的天上,那里,一只苍鹰盘旋着,许久许久都没有扑扇一下翅膀。
不远处的山冈上,一群羚羊正吃着金色的草,看见我们的身影,它们回头张望后便轻轻一跃,划出金色的弧线后,消失在山的那头。
我走下车,靠着一个玛尼堆,捡起一块刻有六字真言的石头。端详着六字真言,我彷佛听到了金色的大地深处传来的悠长的法号声,它穿过我的耳朵,毛发骨肉,直达我的五脏六腑。
我突然热泪长流,眼前这神圣的大地让我重新认识到自己的灵魂,如同洗浴,自己的整个身体瞬间澄明如水,流畅如风。
在多玛歇息一夜后,我们继续着前行。我心里默念着,要到班公湖了。在西藏工作的那些日子中,我不止一次和王川、燕子到班公湖游玩。那是一个灵性的湖泊,高高的挂在天上,像一条梦中的天河。
车子驶过班公湖时,尽管我有心理准备,但是那宝石蓝一样的蓝光在我眼底闪耀的时候,我还是犹如被人当头一击一样。
水波映着阳光,泛起粼粼的光泽,四处的雪山似是得了湖的恩惠一样而退到卑微的位置忠诚守护着。蓝天趁着蓝湖,一切恍如梦境,让我无限痴迷。
冥冥中,似有感召声从湖面的远处由远及近徐徐而来,待我仔细侧耳倾听之时,它又凌波微步悄然而去。
近了,近了,翻过这个山脊,过了日土县,狮泉河就要到了,就要,就要见到那个人了。
28、
说到这儿,我看见对面的顾涛眼里隐隐泛着泪光,我不想让顾涛感觉到尴尬,于是我把视线转到咖啡馆的落地玻璃窗外,街对面没有店铺,只有几盏路灯亮着,夜已深,往来的行人也不多了,时不而从赫尔辛基街道上飞驰而过的车辆晃起一串橘黄的车灯流光让我情不自禁眯上眼睛。
片刻后,我起身,眼睛也不对着顾涛望,自顾自地说,「我去一下洗手间。」
洗手间里的光很柔和,从头顶上打下橘色的灯光。我在镜子边站住,镜子里的人头发长了许多,是该和以往一样对着镜子自己动手来修剪了。其实也不是没人愿意帮我剪,也不是不愿意花钱去外面理,只是喜欢头发一缕缕从剪刀里划落时那细微到只有自己方可听到的声音,它让我体会到决绝,头发断了,终有再新生的时候,心意绝了,我定是不会回头的,即使错,也就错到底吧,我心甘情愿走到黄河,见到棺材。顾涛回去找王川,开始我持反对意见,认为是他错了,我知道,顾涛能来芬兰,是把他老家那套父亲遗留下的刚好处于未来两年规划设计新城主干道边的屋子草草卖掉才辗转来到北欧的,此番回去,若是王川有什么变故,依我对顾涛的了解,他不是没有可能不再回来。我不愿意见到顾涛回去去守望那未知的或许有的幸福,我希望他守住现在。但是后来我还是想通了,人的追求不一样,顾涛追求的是与王川五年之约而践诺的心安,我又如何能说他这样做就真错了呢?更何况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对错。
我对着镜子用手捋了一下脑门,凑近点,镜子里的人也凑了过来,似乎要看清楚我眼神里的憔悴,似乎要看穿我掩饰不住的感伤和落寞。
回到咖啡厅里,顾涛已经站在出口的木门边等我了,我稍有点惊讶,顾涛看出我的惊讶,笑着说,「我们到海边去聊吧!」
这个时节的海风非常冷,站在寒风中,我把风衣裹得紧紧的,顾涛似乎没觉得我这般冷,他走在公路边的路灯下,出神地望着远处的海面,过了许久,他才转过身来,拉开车门,对我说,「你冷了吧,进来,我想跟你说件事。」
车子里面很温暖,我握着方向盘,手略微有点颤抖,顾涛看着我笑了笑,「好日子过惯了,冷成这样?」我假装有些生气,说,「得了,回去见了心上人就这德性了?新人笑,旧人哭啊!」他轻轻笑了一下,然后正住脸色,说,「你信吗?我这次回去并没有见到王川。」
29.
我转过头,迎着顾涛的视线,心里非常震惊,一去半年,历经千辛万苦穿越新藏天路,竟然是这样一个两相不见的结局。
顾涛把手缓缓伸进风衣内,从胸里的内口袋掏出一样东西,慢慢摊开手掌,一个碧绿的玉观音安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里。
他把玉观音举过头顶,凝神望着,突然手一松,玉观音便坠了下来,套着的红线绳被下坠的玉片拉直后轻轻在空中抖了抖。我知道,这就是当初顾涛用暑假辛苦打工挣的钱买来送给王川的玉观音。
我把手伸过去,捏住这块小玉片,一种温润的感觉从指尖传来,象弱电流一样。顾涛任我拿过玉观音,我把它放在眼前仔细端详,这个从王川身上取来的玉佩依稀有王川的音容,纵使和他隔了万水千山,我想象中的王川似乎就在眼前,他背后是亘古不化的绵延雪山。
顾涛头靠着车的沙发,微闭着眼睛说,「把车熄火吧,那天到狮泉河也是这般无边的黑......」
那天过了班公湖后,从日土到狮泉河的百十公里象飞一样。我心里想着就要见到王川,连跟司机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到达阿里行署所在噶儿县城的县府所在地狮泉河时,天色已经很晚了,拎着背包站在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我感慨万千。当年从这里离开时,还是那么冷清和萧索,如今的繁华让我觉得身在梦里,身是客。
给司机大哥付完应给的车费后,我又额外给了他几百块钱,他接过后默默走开,上车开远了,又把车停下来,借着车灯,我看见他跳下车对我远远挥着手。这一千多公里的陪伴,使我和他之间有难以言明的相依为命的感觉。那一刻看着他远去,我情不自禁掉下了眼泪。过了半天,抹去泪后我问好路,朝记忆中我和王川住过的地方走去。
到了那里,我才发觉一片漆黑,四周半天也没人来。心里觉得有些奇怪,但是我没多想,决定到繁华点的地段找间旅馆住下来,明天一早就去单位上找王川,那时候我想,要是突然出现在王川燕子面前,他们该是如何震惊啊。
那晚在狮泉河我睡得很沉,结束了几千里路的颠簸,此刻全身心泰然。第二天高原刺眼的阳光从窗外把我耀醒,我赶紧洗嗽,换上自己最喜欢的干净衣装去找王川。
一路上,掩饰不住的内心喜悦使我觉得自己始终是微笑着的。来到我们曾经工作过的医院里,我先在大厅里看了一下工作牌,当年自己的相片也贴在那,不过现在已经不见了,让我奇怪的是,王川的照片也不见了。
我想了一下,便朝医院人事办公室走去。
接待我的人已经不是当初我在那工作时的援藏干部,是个陌生的阿姨。当我说明来意后,她很惊讶,对我盯着看了半天,说,「我听说过你。」我当时心里有些奇怪,我问她的是王川,她却告诉我听说过我,难道是王川也不在这里了吗?
在我追问王川现在在哪个科室后,阿姨说,「你不知道王川的事吗?」
我摇摇头,她也摇摇头,转身到墙边的大柜子里翻了半天,找出一个档案袋,叹了一口气递给我。
......过了很久,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四周的白色墙壁,头上的盐水瓶,我才意识到自己先前是昏倒在了办公室里,现在是在病床上。
说到这,顾涛把车顶的灯拨开,突然从黑暗中见到光亮我竟然有点感动,也许是顾涛平静中暗藏激流的叙述让我思绪起落,一时难以自己吧。
我没有追问顾涛缘何昏倒在狮泉河那个医院里,因为我知道那定是个悲情的故事,王川,也许就如同我隐约中一直猜测的那样,遇见了什么变故,而且是非常惊人的变故,从顾涛告诉我他的晕厥后,我便能够证实。
顾涛撺着玉观音的左手松开,他小心把红绳套上脖子,戴完毕,他反复看着那悲天悯人的菩萨,甚至,我看到顾涛对着玉观音笑了一笑。就在那一笑之间,那再也不能控制的泪水夺眶而出,滴在他捧着的玉佩上,四下溅开,宛若跳跃的水晶。
我把车发响,缓缓开动。顾涛把车窗摁开,冷风把我和他的头发一下子都吹得凌乱。我没有起速,任车缓缓在越来越深也越来越沉的黑暗中滑行着。我不想回那个搬来搬去居无定所的家,那种颠沛的感觉让我从心底感到寒冷,就如同我听到顾涛说起他见不到王川而使我从内心深处涌上的寒意一样,这个夜晚,我只觉得不可遏止的冷。
顾涛端坐好后,我把车窗的开关打上,稍微踩了一点油门。这时候顾涛开口了,他说,「其实你猜到了结果,但是不一定晓得过程。知道吗,去年冬天,阿里雪灾,燕子临产前王川正在牧区为藏民出诊,接到燕子难产的消息后,王川和司机拼了命往回赶,那么大的雪把路上的险情全掩盖了,半路上车掉下了悬崖,车毁人亡,连全尸都没有。」顾涛颤抖着哽咽道,「你看,连全尸都没有。」
我惊得呆了,开车的手都听不了使唤。于是我刹住车,想平静好内心这突如其来的滔天巨浪。
顾涛拉开车门,往路边的悬崖边走去,我心里一惊,赶紧走到他前面,顾涛惨然一笑,说,「我不会跳下去的。还没说完后面呢,你知道吗,好容易挨过难产鬼门关的燕子知道消息后产后抑郁,一个月后也跟着王川撒手而去,留下那个婴儿,让他尚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悲伤和幸福的时候就成了孤儿。」
说完,顾涛走到我面前与我面对面站着,他把玉观音取下,吊在空中,说,「这个观音她不保佑王川,王川粉身碎骨的身上就这个菩萨完好无损,你说我留它何用?」顾涛的眼泪在他脸上肆无忌惮地流淌,他不去抹干它,转过身去,站在路边,往崖下使劲一扔,我分明听见了那块玉观音粉身碎骨的声音传得老远老远。
30、
我和顾涛在寒风中沉默着站立了许久,静静地听着海浪哗哗作响。所见之处一片漆黑,突然我就渴望眼前能月光通明,我的思念便会如同那海上明月在天边皎皎,让我思念和思念我的人抬眼就可看到。
顾涛仰着头,让风把他脸颊上的眼泪吹干,那是一种无法排遣的辛酸。良久,良久,他转过身,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身子蜷缩在前排的沙发上,我想,他是困了。于是我也钻进车内,发响车子,缓缓前行。我怕他冷,从沙发座椅的侧包内取出一条毛毯递给他。顾涛接过毯子,向我投来感激的一笑。我假装没看见,专心至致地开车,装着很不经意地说,「我送你回去吧。」
顾涛低低应了一声,过了片刻,他说,「这次回去我呆了半年,你知道是为什么吗?」我其实很想问他为什么半年都不和我们联系,按照他自己的叙述,回去进藏找王川最多半个月,而王川夫妻又都不在了,他自己在老家也没什么亲人,连房子都卖了的,那这半年他又做什么去了呢?这都是我一直想问而没问的。
突然我脑海灵光一闪,于是我转过头去问他,「是孩子吗?你去找王川的孩子了吗?」
顾涛点点头,说,「是的。出院后,我在狮泉河留了几天,在王川遇难的地方转了一下,他们告诉我王川的父母把他夫妻二人葬回了王川的老家。于是我打听到王川在内地的家,我想去那看看。离开阿里的时候,我心里痛恨自己,当初自己若是不离开他们,事情就不会这样。那个离开的夜晚,狮泉河的天空比哪天都要清澈,银河划在天上,看着银河里璀璨的星光,有种前尘往事的感觉。看着看着,就觉得那就是传说中的忘川,挂在天上。
王川在内地的家中,他父母亦因为白发人送黑发人而已两鬓斑白,在他家,我住了五个多月,以王川夫妻生前好友的身份给两个老人尽尽孝心,陪着老人。那段时间,王川的小孩我成天抱着,小家伙不哭不闹,很可爱。在高原上晓得王川夫妇遗留有小孩后,我就有个想法,想把这个孩子收养着,两个老人的思想很开明,在我告诉他们这个想法后,他们稍加考虑后也同意了我的要求。」
我很吃惊,忙问道,「那你岂不是要离开芬兰回过去了吗?你真打算回去?决定了吗?」
顾涛迎着我的视线,很坚定地点点头,答道,「是的,我已经决定了,处理完毕芬兰的事情我就回国去。我要把小孩亲手带大,我就是他的爸爸,我要让他健康成长。」
说到小孩的时候,顾涛的目光坚定,充满希望,没有半点犹疑。这是我一个晚上听他叙述以来看到他最有朝气的时候,他的朝气也感染了我,我情不自禁加大了油门,把车开得飞快,似乎是要朝黎明驶去,似乎是要把车驶往春天。
送罢顾涛,回到自己租住的房子,天亮还远着。这寂静而偏僻的住处本可以让我像往常一样在安宁中镇定睡去,但是今晚我将无论如何也无法安眠。
走到唱机边,我随手放进一张CD,片刻,音箱中传来清晰的二胡声。
躺在沙发上,靠着枕头,在黑夜中我静静听着这往日自己从未这样真切地用心听过的含泪的音乐。这近乎知,近乎禅,近乎化解,近乎超越的二胡声一直沉浸到我内心深处。隔着岁月编织的网,隔着这无边的夜,又彷佛隔着梦一般,在苍凉的琴声中,那些经历过的感受、阅历这些酸甜苦辣的人生之感,使我的心灵与这琴声有了相契合的共鸣。
我睁着眼睛,想着心事,似乎要看透这无边的黑暗,看到了在黑暗的尽头,忘川奔涌,一直流到天上。
——————全文完——————

推书 20234-02-27 :闲夜话阴阳 卷五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