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跃层上层中的两人,一点也没察觉到底下的客厅里有个染着怪异红发的年轻人,正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你追我跑的「恩爱」调情场面。
他进入「全宇盟」还不满一年,通常像他这样年资尚浅的人,不要说是接近「大哥」了,即使是要帮他倒杯茶都没有资格。能够越级进入
这间屋子,也是因为自己烧得一手好菜,又懂得整理家务、手脚利落,大哥底下的人才破例给了他这份能够贴身伺候老大兼帮忙跑腿的荣
耀。
……不用讲,他在来帮忙之前,就已经被告知老大和那个斯文医生的关系。
虽然对老大的「选择」感到有点疙瘩,可是他对老大的崇拜多过几千几万倍,像这点小疙瘩一点都不构成问题。
况且,依他近来待在大哥身边所观察到的,老大说不定已经厌倦了医生,他们还没分手,只是因为大哥太忙,懒得去处理而已。因为,他
们俩经常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各自忙各自的,碰面的时间出乎想象的短。热恋中的人绝不可能像他们这样,他们简直像对早已失去热情的
老夫老妻!
谁晓得……自己错得真离谱!
之前听见老大在上头敲门、破坏门的声音时,他一直以为那个医生铁定会死得很难看,说不定会血淋淋地被丢下楼,自己还得负责帮大哥
湮灭「罪证」,丢到某个山区埋起来呢!
没想到,之后看到的竟是「这种场面」。
年轻人双颊薄红起来。在进入「全宇盟」前,自己算是小流氓里面的头头,天不怕地不怕的,唯独看见别人在谈情说爱时,会浑身不自在
地打冷颤,连手上捧着的咖啡盘都快摔到地上去了。
「怎么样,眼镜仔,天底下没有第二个人比欧阳医师还懂得怎样『驾驭』夏哥吧?二手搭上了年轻人的肩膀,最近稳坐「全宇盟」第二把
交椅的男人,默默地出现在他身后说。
「汪……哥,您什么时候……」
身材比年轻人矮小一点的男人,全身有着不可言喻的气势。他伸手搓了搓年轻人的发,咧嘴笑说:「你在想什么,我大概知道,毕竟我可
是过来人。所以我要奉劝你的也只有一句话——千万别低估了欧阳医师的影响力。久了你就会知道,和夏哥的厉害不一样,他也是个狠角
色。」
绰号眼镜仔的年轻人点点头。「是,汪哥。我记住了。」
「很好。好好干吧!」
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一阵交响乐进行曲的铃声蓦地自小汪口袋中狂响起来,他边挥手打发了红毛,边掏出手机。来电显示告知了他电话
另一端的人是谁,本想直接挂掉的,最后还是迟疑地接了起来。
『我很高兴你没有逃避我的电话。』
「你有什么事,管禛。」
『要不要出来叙叙旧?』
「我和你已经没有任何瓜葛,鬼才和你叙旧!」
『下午两点,XX交流道旁的〇〇汽车旅馆。我等你。』
小汪在心中冷笑。当他是世界第一傻吗?已经吃过他管禛那么多次的亏了,如今自己还会再被骗出去吗?
『小汪,你最好是来,否则错过这个有关夏寰的消息,日后后悔莫及的人,可是你。』
又端出这种唬烂的威胁借口!他小汪绝对不再上当了,再上当,他就不姓汪!
2、
身为南部威震一方的黑道名人、耆硕大老,夏彪鲜少自己出面管事。大部分的事都由长老或底下的堂主们负责,通常都是事情已经处理到
最后阶段,需要一个人来做最后的仲裁或议定时,才会请他出面。
当然,如果他的两个儿子——夏寰跟夏宇能更成材一点,或是听话一点,连这最后阶段的杂事,自己也能一并交出去,真正过起悠闲的退
休生活。
可恨的是,自己生的儿子,一个忤逆成性,早早就背叛他的期待,自己跑到台北去闯名堂;另一个虽然不像他大哥那样动不动就顶撞自己
,于是把期望都放在他身上,但几个月前他却拎着行李,快乐地离巢而去。
害他不得清闲,得继续操劳这把老骨头。
跷着二郎腿,坐在客厅,夏彪瞄了瞄一旁的时钟,等着早已经约好前来拜访的客人,也差不多该来了。
这时,底下的人走近他,低声地报告说:「大A,人客已经到门口了。」
「厚,卡紧请人入内呀!」
一名与夏彪短小精悍的体格恰成反比,年纪却与他相当,同样是五十到六十岁间、骨瘦如柴的苍发男人,领着一名年轻男子,一前一后地
走进客厅里。
夏彪挂上大大的笑脸,伸手相迎。
「阿龙!辛苦辛苦,这几个月的苦窑生活,吃下少苦头厚?」
「彪兄,这一阵子劳烦你很多代志。对你,我不知怎样跟你说多谢才对。我真是……」先是一个深深的鞠躬,「文龙堂」的大哥蔡水龙哽
咽地说。
「厚,讲这作啥?你嘛卡拜托A!咱两人的交情,没有五十年也有三十载,我不帮你要帮谁?同款代志换作是发生在我头壳上,你同款会
为我出头,对不?你对我说多谢,反倒是把我当作外人看,讲得太过生分了!」
「彪兄……」
「人能平平安安地返来,比啥米拢重要!来,今日我做主人,你一定要让我好好款待一顿,栽某?」
两人寒暄了一会儿后,夏彪招呼着蔡水龙坐下来聊。
「其实,我今天来除了想要谢谢彪兄这阵子的帮忙外,还有另一件事要向你报告。阿禛这个孩子,你也有面识才对吧?」
「嗯?这不是管禛嘛!当初叫他来找我的,不就是你吗?阿龙。我怎会不认识他哩?看你是老糊涂喽!」
夏彪笑着,转头问年轻人道:「今日你是陪阿龙来看我的啊?听讲你在台北干得有声有色的,让我家那个很伤脑筋呢!」
生就一副精明、老谋深算脸孔的阴森三白眼男子敛敛眉,毕恭毕敬地低头向夏彪请安道:「是夏老您太夸奖了。」
「少年仔懂谦虚是好事。」点头,夏彪很满意地再看向好友。「对了,你阵前讲的报告是什么报告?」
蔡水龙导入主题。「不瞒你说,我这趟进去窑里,已经发觉到自己有再有那款气力,跟穿制服仔的斗下去了。本来已经盘算好,等我一出
来就金盆洗手,反正组已经散散去了。谁知,管禛这猴死囡仔却多事,帮我把『文龙堂』再重组起来。唉……」
夏彪瞟了一眼低头不语的管禛。对大哥的忠诚被视为「多管闲事」,一定很难过吧?瞧他,沮丧得怪可怜的。
「阿龙,你不可讲这样,这个小子也是一心为着你。这年头,会这样尊敬我们这些老大人的后生(晚辈)已经没几个,你爱知自己是多有
福气。」
「这两件代志不能兜作一件去讲。」蔡水龙摇了摇头。
「不过,既然他们这些小的已经把『文龙堂』重新组织起来,我也不能喊收就收……不对,应该是说,我已经没这款资格,叫他们将堂口
收起来。」
「是啊,你就放弃金盆洗手的傻念头,重新站出来,把『文龙堂』再弄起来就大家欢喜呀!」
「不对,彪兄。我的意思是,我要正式退隐江湖,把『文龙堂』交到下一代的手头。现在阿禛对外拢说他是代理的堂主,这样行不通。我
想要找一天好日子,替他办一个仪式,亲手把『代理』两字拿走,叫他做第二代的堂主。」
夏彪闻言,闭上嘴思考着。
倏地,原本站在蔡水龙身后的管禛立刻走到他们面前,扑通地跪下说:「夏老,请你苦劝堂主,目前『文龙堂』也刚重新起步,非常需要
堂主的力量。万一他放弃我和『文龙堂』,『文龙堂』的未来等于只剩一片黑暗天。请你一定要帮这个忙!」
蔡水龙气得起身。「阿禛,惦声!大人在讲话,没有你插嘴的分!」
「好了、好了,你也不用跟小的计较。」夏彪一手横在老友胸前,制止他动手。「管禛,这是你的不对。要是你们老大啥都没在想,就说
要退出江湖,我一定会挡他。不过阿龙已经讲得很明白了,不是吗?」
年轻男子愕然地抬起头。
「你要想得远一点。『文龙堂』是阿龙一生的心血,他比谁人都更在乎『文龙堂』是好还是坏,他既然讲要交给你,代表你的堂主对你的
信赖有多大。少年人不可辜负老大人的期待,不可闪避。上一代的说要交棒给下一代,是天经地义的,你只要抬头挺胸地接下来,并好好
地传下去,就算对得起大哥了。知不知?」
「……」管禛在两个大哥的连手施压下,终于放弃挣扎。「是。一切,就照堂主和夏老的意思,由两位作主。」
「很好!太值得高兴了!今日不但要庆祝阿龙回来,还要庆祝你有了接班的,可以开始享福。XX的,这么欢喜的事,不喝它几杯哪可以!
喂,酒席传好啊袂?叫师傅动作快点,不可让人客等太久!」
混江湖的,多半都是些血气方刚的人种,因此遇到可以庆祝的场合,他们是绝对不会错过机会大吃大喝、大吵大闹的。
用不着等到酒过三巡,场子里还维持得住清醒的人,只剩下头脑派的管禛。其它人,包括从外头找来坐陪的酒店公关到两个老大哥,都已
经喝得面酣耳热、两眼迷蒙了,尤其是夏彪,他拉开粗大的嗓门,闹得最凶。
「喂!阿龙,我也和你同款,拼死拼活大半辈子,唯一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在众人面前把棒子交给下一代。只不过,你比我卡走运,已
经找到能够让你放手免睬代志的优秀人才。反倒你看我这边,那两个不象样的歹子,完全未冻乎我偎靠。还是你卡幸福!」夏彪一提到两
个儿子,火气在酒精的助长下,上升得更快。
「你免着急。在我看,阿寰已经做得很不错了。他也还很少年,等时间一到,他自然会想要娶妻生子,你就安心等抱孙吧,彪哥。」
「唉,你佘拢不知,才会这么讲。讲出来给你听,我有多见笑、面子拢了了去!阿寰为着身边的一个查甫医生,不想尬查某结婚,讲什么
也要斗阵,已经跟我翻脸了,你甘知?若不是阿香给我挡着,我早就打死他了!那个不孝子!」
蔡水龙吓了一跳,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阿寰他……哪A……」
夏彪哼了一声,把烈酒往喉咙里灌,不予作答。
蔡水龙知道自己不能随随便便地安慰,要不然可会伤了老大哥的自尊。
「是说……你不是还有一个儿子,那个小的……」想了想,他才说。
「阿宇比越他哥是听话一点点。」夏彪悻幸然地说:「不过,有他阿兄的例子在头前,谁能保证他会一路听话听到底?现在他走去美国读
书,不一定几个月后,就给我娶个阿斗仔查某,住在美国不想要回来了。」
「你不要把代志往坏的方面去想,我相信他会回来台湾的!」
「那也很歹讲。少年人乱乱爱起来,啥拢没放在眼中。所以……嘿嘿嘿,我也早有打算。不管他们两个人要接受还是不要接受,我是一定
要看到金孙的面,才甘愿死。若是查某孙,我也可以替她找一个卡厉害的夫婿,叫他入赘,这样我就不怕没有人要继承我夏家了。」
「你讲的打算是什么打算?」
「嘿嘿,我会先讲给你这个老朋友听,只不过你还不可讲出去喔!我想要等到时机成熟了后,再对阿寰使出这张王牌,杀他一个未赴换手
!」
黄汤下肚降低了夏彪的戒备,他完全没考虑到自己说出的秘密手段,不只有老友听见,还有同席的管禛也知道了。
……不,应该说他有注意到,但过去因为管禛曾帮他对付过夏寰身边的男爱人,和夏寰结了不小的梁子,两人形同水火,他找不到管禛会
去向夏寰告密的动机,所以才会直觉地没将管禛列入「警戒范围」中。
而这个漏洞,对未来的事态,产生了想象不到的影响……
一直默默喝着酒的管禛,眼睑低垂的奸巧黑眸闪烁了一下。
这秘密,对他可说是毫无价值,因为他一点也不在乎夏寰或他弟弟的死活。
反而两兄弟逼得夏老得用上卑鄙手段,才能获得传承香火的继承人这点,让管禛很不爽。
那些目无尊长的家伙,应该死好!看他们吃顿苦头,不是挺大快人心的?
但,这个乍看之下没有半点价值的秘密,如果好好地利用它,或许会得到出人意表的高价报酬。
扬超薄唇,他已经等不及打道回府,布置一个精美的陷阱,请某人入瓮了。
望着墙上的钟一分一秒地接近约定的时间,小汪的脸色益发难看。
拿「他一定是在唬烂、吹牛」的理由自我洗脑,说服自己没有赴约的必要,可是内心却忐忑不安。其实他非常清楚,管禛这个人不做没有
把握的威胁。
那个男人确实是狡猾,然而他不是耍老千、放大话的那一类人,如果他用了「你会后悔莫及」的字眼,就代表他手中一定握有什么筹码。
好苦。
这已经快变成一种本能反应。像是想着「酸梅」两字,口中会自然分泌唾液一样。每次记忆一倒转到有关「管禛」的事,一段段的影像,
都会带出一股自内脏涌到喉咙顶部的苦涩汁液,吐不出、咽不下。
脑中与那人有关的一切,不是「痛」,就是「苦」。
自己从小到大最不喜欢记东西了,与朋友之间再怎么生气的吵架,睡一觉起来就可忘得一干二净的特异功能,为何碰上了管禛就完全无法
发挥效用?
忘得了的话,能有多轻松啊……
不只一次,在自己嘴中充满苦涩滋味时,他就忿忿不解。像自己这么笨的脑袋,连名字要怎么写,偶尔都得问人家才想得起来的三分钟记
忆力,为什么会把关于管禛的事记得一清二楚呢?
彷佛一部设定好的DVD,想跳到哪个片段,画面马上就会浮现出来。
初次在「全宇盟」的总部,板着张扑克脸的男人踏入小汪眼界中的时候;小汪不服气阿超的地位要被一个外人抢走,故意恶整了他一顿,
哪知他却张着一双冷静、嘲讽的凶恶三白眼,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中,让小汪备觉耻辱的时候;还有……当那双眼失去了冷静,如同狂犬
般扑向自己的时候。
只要闭上双眼,「那个时候」跟着管禛一起侵蚀自己的黑暗,又会重新来袭。
在漆黑的密室中,被硬生生扯裂开的——痛。
在夜色中,被压倒在另一具雄性底下的——羞辱。
在迷宫般的混沌情绪中,被灌注到自己体内的——毒液。
任何一段忌惮记忆,都可唤醒小汪恐惧的哆嗦。他必须掐紧拳头,倾全力把意识留在眼前,否则无法和那股拉着人坠落到无底深渊的引力
展开对抗。
为什么抹煞不掉呢?
倘若有人发明了一种手术或药物,可以忘记某一段你不要的回忆时,小汪会毫不迟疑地掏出钞票,管它风险再大,也想将管禛从自己的脑
海中、生命里、记忆中抹除。
小汪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还有一点令他不明白,自己应该要将管禛当成敌人般去憎恨的,但……
厌恶当然是有的,也有气到牙痒难耐、想反咬他一口的怒火,在和英治哥连手对那家伙还以颜色的时候,更是有出了口气的爽快。
我,无法恨那家伙……不对,有时我真的恨他,但有时我也非常可怜他;有时我气他气得要命,但有时我也无法不去想他。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小汪紧压着揪结的胸口,这种不上不下、不明不白、让人气郁自伤的状况,已经超出了他能应付的范围。
最在乎的是家人。
打从心底崇拜的是夏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