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怎么强悍的男人,也有充满童心的一面。
夏老大就是这样一个强悍与顽皮,对敌人毫不留情,对自己人却充满义气与仁慈的复杂又单纯的综合体,所以才会受到成员们的爱戴。自
己的人生,也可以说是因为夏老大而得救了。
像自己这种随波逐流的性格,即使明知新门帮帮主=自己的前老大,做了许多人神共愤的勾当,他也没办法反抗。如果大仔没有消灭新门
帮的话,到今天他还在做着让自己女儿瞧不起的那种工作也不一定。
和以前相比,现在全宇盟旗下的保全公司和广告公司、娱乐经纪公司的董事头衔,多少让女儿抬得起头来,也不那么引以为耻。这一切,
他都得感谢大仔的提拔。
土豆仔再次向会议室鞠了个躬后,踩着沉重的步伐离开。
「喂,你在干什么呀?」
用完早餐,卷起了衣袖,英治便提着两个水桶走进车库内。
偶尔,会没来由地、非常地想以为自己的双手好好地刷洗爱车、替它打蜡。那种看着蒙尘的钢板一寸寸地化身为闪闪发亮的金属尤物的过
程,能为心灵带来极大的平静与安抚作用。
但是破坏这份宁静的人物,出现了。
「洗车。」
英治没有回头,继续以沾满泡沫的海绵刷着爱车的玻璃窗。
「那种东西,交给底下的人去做就行了。底下的人没空的话,外头不是有一堆洗车场吗?说什么早餐没办法煮,洗车子这种无聊的事却自
己来,还真是奇怪的媳妇儿。」
可恶的难缠污垢,看本大爷怎么对付你!我刷、我刷、我刷刷刷!……英治打开了耳朵滤净器,将令人不快的杂音隔离在外。
「呐,为什么一个堂堂的医生,连洗车子这种小钱也要省啊?难道你是自己喜欢才做这种事的吗?」
「我是喜欢。不行吗?」
打破沉默的瞬间,英治就后悔了。果不其然……
「对喔,我都忘记了,你是个有奇怪癖好的家伙,喜欢做和别人不一样的事。别的人要是有你这样的好条件,像人家说的那个三什么的,
哪有可能会和我儿子在一起。」
他是想说三高——高兴历、高收入和身材高吗?英治打完了车体的泡沫后,蹲点下来以铁刷和毛刷仔细地刷洗轮胎。
「我早八百年前就想问你了,你究竟是看上他哪里?」
似乎每个认识英治,而且知道他与夏寰的关系的人,第一个好奇的,都是同样的这个问题。
不,甚至英治自己都不时在反问自己,究竟自己是吃错了什么药,竟和夏寰维持这种切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到今天——特别是在每回夏寰又
做了什么令他抓狂的蠢事,说了什么令他青筋狂跳的话之后。
但是,他只能肯定地这么说:「我不知道。」
假使英治有办法用三言两语交代清楚他与夏寰之间的关系、他对夏寰的想法或情感,能看清对夏寰的情感来自何方,那么只要消灭了那个
理由,自己也可以离开夏寰了。
正因为不知道问题所在,所以才会一直困到今天,不是吗?
老人家听到他冷谈的回答之后,瞅着他瞧了半晌。
「嗯……」
英治结束了四个轮胎的清理工作后,走到后院的水龙头处,将接着花洒的水管拿到车身前,打开栓盖,瞬间,强力的水柱一口气喷洒出弧
状的美丽水桥,冲掉车体上的大量泡沫。
啪撒、啪撒的水花,夹杂着大量的泡沫,在冬日暖阳的照射下,映出一圈圈虹彩泡泡,好不可爱,好不美丽,看了就使人心情愉快。
这是英治最喜欢洗车工作中的一环。
「那臭小子厝内A息头(喻:床上)能力真那么强啊?」
啪咚——浑身起了恶寒的英治,一个不留神,手中的水管哗地落地,强大的水力让整条水管瞬间化为一条活蹦乱跳的水蛇,左扭右转地四
处喷着水。
「哇草!你、你滴咧冲动啥咪(你在干什么)?水头,水头,卡紧(快)把水头关掉!」
夏彪被水喷得无处可逃,只好四处乱窜。等到英治后知后觉地收拾完善后,老先生已经从头到脚滴着水,无一件衣服不是湿透的了。
英治叩叩地敲着门。
「进来。」
唉地叹口气,英治捧着热腾腾的姜汤,走进夏彪暂住的客房里。
刚才在车库那儿,不小心让老人家淋了冷水。虽然今天出了大太阳,毕竟是冬天,担心老人家着凉,染了风寒就不得了——偏偏家里负责
主厨、打杂的眼镜仔又去了陆禾琛那里,不在,英治只得破例,自己下厨替他准备姜汤了。
换掉湿透的衣物,夏彪坐在暖炉前,见到英治,一开口就亏道:「你是来看看自己搞的杰作吗?我整套的蟾蜍(台语,类GIORGIO)西装
都坏坏去了。」
「有任何问题,我会负责赔偿。」英治把姜汤放在他面前,道:「这是给您暖身子用的。」
「嗯?你自己弄的吗?」
英治点了点头。
老人家端起碗,闻一闻,又看了英治一眼。
忍不住一声叹息。「我保证里面除了老姜和黑糖外,没别的东西。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先喝给你看。」
「我不是担心你给我下毒,谅你作为一个医生也不会这么狠毒。」老人家喃喃地说着,举碗就口地喝了一大口,然后沉默着。
因为他沉默太久了,让英治有些紧张。「我放太多姜了吗?」
老人家掀眼瞧了他一下,什么也没有说地继续把它给喝完,然后咚地一声放下碗。
这是代表……自己的姜汤没煮错吧?英治心想。
此时,老人家感慨万千地开口。「第一次喝到儿媳妇亲手煮的东西,是一碗姜汤啊!虽然这个儿媳妇是个没什么笑脸、没什么身材、下面
还多了根不该有的东西的儿媳妇,但儿媳妇就是儿媳妇,我看我就认了吧……」
英治不知该气或该笑。这对父子似乎在惹人发火和引人抓狂这两件事情上,都有着极为雷同的遗传因子。
但是一想到三十年后,很可能夏寰就会变成眼前这个难缠、刁钻又口舌不饶人的长者模样,英治忽然有打包行李的冲动。
「喏,你在那边坐下。」
该不会是要他聆听一类三从四德的教诲吧?英治暗忖着,也不禁求着老天饶了我吧。
「我现在要告诉你一个少年仔的故事。那个少年仔虽然和你一样活在同一块土地上,但是他和你却是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真是耳熟能详的一句话。流氓与医生。这两个世界有了交集,是件如此不可思议的事吗?
「少年仔诞生在云林偏僻乡下的村子里,那个年代都市正在起飞,可是乡下人还是一样过着看天吃饭的日子,遇到农作歉收,台风连着来
的话,种田人的日子就非常艰苦,淹一场大水就会毁掉半生的积蓄。」
不,这不是夏寰的故事。英治从不感兴趣,此刻倒是竖起了耳朵。
「少年仔的双亲也是运气不好,连着生下了两个孩子,正是需要用钱来买奶粉、养孩子的时候,却遇上了几十年一次的大水灾,原本还可
过得去的日子变成得举债度日,像被穷神附了身。幸好两夫妇勤劳又不怕吃苦,穷归穷,照样养大了两个孩子。只是孩子们念完了小学后
,他们就没办法再供孩子们念中学求上进了,这让他们的一直觉得很遗憾。
「大儿子,就是少年仔的哥哥,为人老实敦厚,小学毕业后就陪父亲下田耕作,帮忙农务,是邻里间称赞的孝子。有他的帮,两夫妇不但
减轻了肩上的负担,而且几年内就将债务还清,日子跟着宽裕多了。后来,大儿子还娶了邻家一个从小认识的乖巧女儿做媳妇儿,几个月
过后就给家里添了男丁——这可能是少年仔一家子最是幸福的时候。」
「那个少年仔……弟弟呢?」
这段幸福故事中始终没有出现的少年仔,如果英治没猜错的话,就是眼前的老人家吧?
「讲到少年仔,这个弟弟的脾气暴躁又好高骛远,小学之后嫌种田赚不了什么钱,就到都市工厂去做黑手。
「因为他性格冲动,又自以为是、爱打抱不平,成天和工厂里的主管起冲突,常常干不了多久就自己辞职或被老板砍头,不要说是赚钱养
家了,反而还经常让家人为他垫钱赔偿、收烂摊子,邻里都说他是了尾阿仔(败家子),事实上也是真是如此。」
「后来,发生了一件大代志。少年仔交往的一个朋友,他的小妹『乎人欺负』。玷污他的,是一个地方流氓的儿子,那时候对方的势力很
大,事件送进警局之后,案子被那个流氓以搓汤圆的方式搓掉了。更叫人忍无可忍的,是那个儿子不但不知悔过,还大肆张扬地说那个女
孩子早不是清白之身、说他只是为了贪图钱财才诬指他强上,甚至说一开始是女孩子先诱惑他的。结果那女孩子就这样子想不开,留下了
一句『我是清白的』,便投河自杀了。」
老人家揉了揉鼻子,苦笑了下。
「真傻。不过人越是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越会做傻事。结果,少年仔便聚众带刀、带棍、带家伙,找上流氓的一家,要替死去的少女讨
公道。少年仔虽然常常惹事,可是他的朋友还不少,登高一呼就来了三、四十人。事情闹得很大,几十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声势浩大地把
一个流氓的老巢闹得天翻地覆,轰动了地方。少年仔因为这样犯了重伤害罪而入狱。不过因为未成年,关了几年就又出来了。他出来之后
,那个流氓和流氓的儿子还是不愿意放过他。因为他的关系,让流氓成了笑柄,流氓的儿子还因此跛了脚,所以他们记恨在心,三天两头
就到他工作的地方砸店、砸厂,弄得地方上谁也不敢雇用少年。
「那时候少年仔的亲人都劝他去找警察商量,不过那时的少年一点都不相信那些穿制服的会帮助自己。他爱逞英雄,自以为很行的老毛病
,在那几年中还是一点也没改,所以他决定自己决定这件事……你猜他怎么做?」
英治想像了一下。「单枪匹马地找上门,谈判?」
老人哈哈一笑。「差不多,不过还是有点可惜。他知道自己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去,根本是去给人打死的。为了要让对方好好听进他的话,
他便自己策划,先把流氓的儿子绑架起来,然后押着肉票去谈判。」
「……成功了吗?」
「绑架成功了。他一个人也逼得流氓低头答应以后绝对不再找他的麻烦,还白纸黑字地写在字条上画押给他。少年仔志得意满,骄傲得不
得了,以为自己整治了这个大恶人,出了一口大大的怨气,于是找朋友彻夜狂欢,大肆庆祝胜利。直到深夜,他喝得烂醉,摇摇晃晃地走
回家,打开门……」
淡淡地说着的老人家,忽然将脸转开,看着墙壁,声音哽咽地说:「整间屋子都是血的味道……全死了,无一活口。」
英治一震,皮肤窜过了战粟感无法想像那个场面。
老人家的叙述在此停顿了下来,英治没有开口,默默地等待着他整理情绪。
好一会儿之后,夏彪重新述说的口吻,已经平静许多了。
「流氓是答应少年仔不找他的麻烦,但是他们却没打算放过他的家人。理由说是要给他一个血的教训,实际上是因为流氓三番两次被少年
仔扳倒,在地方上的颜面尽失,就快失势了。为了救亡图存、杀鸡儆猴,所以挑了少年仔的家人当祭品,提示自己凶残的手腕。」
「这些是后来少年仔辗转听人描述才得知的理由,不过当年少年仔却苦无证据证明流氓就是凶手。因为很快地,就有一帮人出面自首,说
是和少年仔的家人有债务纠纷,在争论间失手杀了少年仔的哥哥,接着因为两个老人家拿出刀和家伙说要和他们拼命,于是在自卫下又误
杀两老。至于剩下的女人和小孩子,则是因为一直哭吵,怕吵到邻居,所以也一不做二不休地杀了。」
英治闭上了眼睛,心情沉重到连叹息也不能。
「少年仔当然知道,那些全部都是漫天大谎,对方越是拿借据、找人证,就越是清晰地告诉少年,这一切都是流氓一帮人搞出来的案子。
可是真正的杀人凶手,除了这些敌人之外,还有一个……那就是少年仔自己。」
老人回头看向英治,说道:「听说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医师,技术很好,救了很多的人。和你相比,那个少年仔这辈子都是在做一些会下地
狱的勾当,根本没有任何的理由接纳你这种人作为他家族的一份子。少年仔不但手上沾满了许多人的血,也曾经间接杀了自己的亲人,你
听了,难道不怕吗?」
英治想了想,迟疑地开口。
「少年的命运很坎坷,但是裁决他犯下的罪有多重、有多深的人,不是我——也不是法律或执法者。」
夏彪低头不语,半晌过后。
「命运多舛或坎坷,全部都是少年仔自己找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当年自己没有那么做就好了,如果当年自己能再更成熟一年就好了
,如果自己可以再多想想……不过,这些事情再想也没用了,是吧?」
英治没有给他答案。
如果今天夏彪问他,杀人凶手可怕吗?他会说……当然可怕。
但可怕的不是凶手夺走了一条人命的这件事而已,真正可怕的是夺走了人命之后的事。那跟着被牵动的许许多多的人生。
即使是善意的,但一条生命在手上消逝,就是沉重的负荷。因为一条生命的背后,往往还牵连着许多人的人生,甚至可能改变许多人的命
运。夺走了一条命(或是目送一条生命的逝去),也是在见证着人命运转变的一刻。
夏彪望着他不语的表情,若有所思地说:「你如果是女人的话,我家笨儿子还真是捡到宝了……不,男人也无所谓了。」
他朝英治伸出一手。
「以后,请你多多帮忙夏寰,那小子就交给你了,欧……我就叫你英治吧。」
面对这意外的求和宣言,英治有些尴尬、有些不知所措。但是不希望对方误会自己是不给面子,只好也握住了夏彪的手,回道:「不,我
才是,请多多指教。」
「嗯……你不叫我一声爸爸吗?」夏彪噘着嘴,迟迟不放开他的手,道:「你这样很不给面子!」
天啊?英治的脸颊抽搐着。自己该怎么办?叫,或不叫?几滴冷汗沿着额头滴下。可是接触到对方责备与坦率受伤的眼神,又让英治良心
不安。
「……爸。」
我完了!英治有股掩面的冲动。
「这样就对了,乖。」
夏彪说着,上前给了他一个拥抱。
「你们两个在干啥?!放开我的小治治,臭老头!」
「啥咪干啥?你看也知道,我在给儿媳妇一个爱的抱抱!安怎?犯法喔?你这个臭小子,脑子里装什么啊?林背会对自己的媳妇做什么吗
?动不动就吃醋,你是女人啊!」
「你再讲一次!」
英治叹口气,默默退出客房。现在他头痛的根源骤增了一倍了。该怎么办才好?
神所驱逐的人
「下、下次定在什么时候?」
抬头一起便止不住颤抖的男人,以满布红丝的混浊双眼,瞪着身居在黑暗中的人物问道。
「这几天还不行,他们应该提高了戒心,再过几天看看吧。」
「你、你自己不是说,那家伙很高傲,如果叫他一个人赴约,他是不会带帮手来保护自己的。那、那、那不是就没问题了吗?」
声调越来越高的男人,抱着头,神情痛苦地嚷着。「要等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够复仇?那个毁了我人生的男人,我非要让他好看不可!」
「我懂,我也和你有着一样的心情。我们同病相怜,所以我才会这样帮助你,你也才会这样地帮忙我,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