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是快半百的人了。
亦轲心中刺痛之下,一句问话冲口而出,“不过完年吗?”
卓世宁微笑着,“不了,美国的大学没有春节的假,就要开学了。我想。。。”
“妈妈,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的。她是我的母亲,照顾她是我的责任。”
“是,”卓世宁叹一声,“轲轲,你是个有责任感的好孩子。不象我。。。但是,请让我负担全部的费用,不仅仅是弥补我这些年的罪过,
也是因为。。。我想治好她,以后,我会经常来看她。过去的不能重来,未来总还可以把握。”
停了很久,亦轲点点头。
“不送你了。。。我。。。这两天也要去上班了。”
“好的。你。。。多注意身体,苏警官,是个很好的人。”
“啊,他是的。”
“轲轲?”
“嗯?”
“可不可以。。。让我。。。抱抱你?”
突然,病房里传出女人凄厉的尖叫,两人同时向里冲去。
病情发作的并不是亦轲的母亲。
父亲去办一些手续,亦轲静静地坐在母亲的面前。把头枕在妈妈的膝上。
他说,妈,我们要不要原谅他?你告诉我。
母亲不说话,嘻嘻笑着玩着亦轲的耳垂,厚厚软软的圆圆的耳垂。
跟爸爸一模一样的耳垂。
36
父亲走之前的那个晚上,亦轲翻转了整整一夜。
快天亮时才朦胧睡去。
却觉得自己翻来复去地在看那一封信。
信上是深浓而绝望的字迹。
用生命向你谢罪。
恍惚间仿佛看见俞明渝从高处缓慢地坠落。
却在即将落地时,那一张脸变成了父亲的模样。
亦轲在梦中无声地大叫,啊,不!父亲,你虽有错,但罪不至此,罪—不—至—此!
亦轲浑身冷汗地醒来。
冷汗出了,心头却明净起来。亦轲一个翻身坐起来。
苏惊涛也坐起来,不等亦轲开口,他就说,“明白,司机马上整装待命!”
赶到飞机场的时候,正好来得及。
亦轲慢慢地走过去,走进男人张开的怀里。
亦轲小声地说,一路平安,爸爸。
不原谅他人的错误与罪过,如何能摆脱自己的伤痛与哀愁?
苏惊涛的心里一松,笑了。同时觉得太阳穴处突突地跳着痛起来。
从亦轲受伤一直绷紧到现在的神经,总算是可以歇一下了,整个人一放松,在晚上回来时居然发起烧来。
朦胧之中,看到亦轲忙着拿药倒水,不断拧了冷毛巾给他敷额头。想叫他不要担心,可是倒底还是撑不住地睡着了。
倒底是人强马壮的苏警官,第二天一早就觉得全身松快了,只有胸口处闷闷得象压着什么。
睁开眼就看见胸前一颗黑脑袋,刚一动弹,就惊醒了人。
亦轲迷迷蒙蒙的眼睛看过来,伸过手在苏惊涛的脸上从额头到下巴到耳朵抚了一遍,突然笑了。
纯净动人的笑容象朝阳似的一层层地在他脸上展开。
他用光洁的额头蹭蹭苏惊涛满是胡茬的下巴,继续睡。
又是春节了。
这一次苏惊涛是带着亦轲去二姐家的。
二姐一看见亦轲就喜欢上了。那么清秀的一个男孩子,知书达理的。
她做了一桌子的好菜,拉亦轲坐在身边,倒把苏惊涛掠在了一边,苏惊涛喜得只会傻笑了。
二姐夫背过身去对二姐说,这个孩子真是,长得好,学问好,工作好,家教好,除了不是女孩子真是没得挑,别说,这两人站在一处,还真
是怎么看怎么般配。
夫妻两人叹一声又笑一声。
二姐的女儿今年上小学六年级,红润白胖的一个小丫头,见到亦轲立刻变成了橡皮糖,粘到前粘到后,一声一声脆生生地叫洛哥哥,洛哥哥
。
苏惊涛说,错了错了,你把辈份叫乱了。一定要她叫叔叔。
一大一小纠缠不休,最后还是苏惊涛掏出三张红票子才摆平称呼的问题。
苏惊涛看她抱着亦轲的胳膊说长道短的样子,对二姐说,你看你看,你们家丫头到多大年纪就会泡帅哥了,我也算是帅哥一名吧,你好歹也
理我一理,钱到了手了就把我撇在一边了。
小姑娘翻翻眼睛说,现在是女权社会,流行中性美,你那种muscle型的已经过时了。
说得苏惊涛目瞪口呆。
这一天,正是亦轲二十三岁的生日。
吃完晚饭,苏惊涛又摆出了大蛋糕。
二姐拿出一个厚厚的红包硬塞在亦轲手中,说这钱可是有讲究的,不收下是不行的。
亦轲从小家庭不幸,也并没有人告诉他这些风俗,只望了苏惊涛,三分羞涩三分怯,是从未有过的可爱模样。
等到两人关在厨房里洗碗碟的时候,苏惊涛才告诉他,这个钱在N城的风俗里叫“改口钱”,新媳妇进门第一次改口叫妈时,婆婆必须要给
的。
亦轲的脸腾地红了,慢慢地睫毛上湿湿地染上了一点点的水汽。
苏惊涛看着他,V领毛衣里面穿着白色衬衫,露出纤长的脖子,隐约可见红晕一路延伸到细巧的锁骨。
从身后抱住他说,轲轲,我有东西送给你。
亦轲说喂喂喂,快放开,叫姐姐他们看见。是什么东西?
苏惊涛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兰色丝绒的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对戒指,朴素的白金,别无修饰,色泽却清亮如水,一个大些,一个略小,都是
男式的。
亦轲笑,说,喂,这个东西戴在手上可太招摇了。
苏惊涛说,“不是叫你戴在手上的。”
变戏法似地掏出两根红线,一个戒指上拴一根,把略小的那个戒指套在亦轲的脖子里,从衣领里送进去,自己戴上另一个。
“这要是搁旧社会,你可就从此跟我姓了。”
亦轲哼一声,背过脸去却摸着毛衣下小小的突起咬着唇笑。
那以后,每到周末,二姐会叫两人回家吃饭。临走还带了生的熟的一堆吃的,又给亦轲打了新毛衣。
亦轲会在饭后辅导小姑娘做功课,无论多难的奥数题到了他的手里都迎刃而解,把小姑娘佩服得不行,常常冷不丁地送上湿碌碌的香吻,惹
得苏惊涛怪叫一气,两个人献吻与阻挠的戏码演个没完没了。
又一个周末,二姐的电话过来了。
却是带着哭腔。
“我家丫头在大哥那边说走了嘴,说小舅的叔叔如何如何,家里好象知道了,这次又是大哥出面把亦轲找出去了!”
37
苏惊涛觉得自己浑身的劲儿都给抽干了,他不敢开车,不敢打电话给亦轲,坐了公交车回家。
进了小区,一下在路牙子上坐了下来。
想起许多许多的事。
想起初遇亦轲的晚上,那个男孩儿象一滴水珠,从此露进他的心田。
不过两年的功夫,却发生了那么多的波波折折,好象一个疲累的赶路人,一眼望过去,白茫茫一片,哪里才是路的尽头?哪里是可以歇息的
家园?
苏惊涛从来没有如此的无助。手抖得对不准钥匙孔。
一进门便发现亦轲已经回来了,门口放着他的鞋,外套挂在衣帽架上。
他叫了一声亦轲。
没有回应。
走进客厅,赫然发现亦轲的小皮箱放在沙发旁。
苏惊涛大叫一声不!亦轲!
冲进卧室。
里面没人。
又冲出来,却见亦轲抱着一大堆衣物从阳台上走进来。
“干什么?叫的这么凄惨,会吓坏邻居的。”
苏惊涛上前连人带物下死劲搂到怀里。久久不撒手。
亦轲喘着气说,“你干什么?一回来就抒情。快被你勒死了。拥抱时窒息而亡我们会上零距离的“(注:零距离是我们这里一档很有名气的
新闻节目,很多家长里短的八卦消息)
苏惊涛呜咽不已地说,轲轲,轲轲,不要走,求你!不要走。
亦轲说那怎么行?都说好了的。
苏惊涛一连声地喊,不!不!不!我不让你走。我不会让你走的!
亦轲微微挣扎起来,“那不行,大刘和我还指着这档节目冲今年新闻总属的大奖呢!”
苏惊涛说,什么大奖,让它见鬼去吧。
猛然回过味儿来,什么大刘?这里面有大刘什么事儿?你要去哪儿?
去河南,有一个拐卖儿童的案子。
苏惊涛终于放开亦轲,大张着嘴,半天脑子转不过来。
亦轲推开他一点儿,看着他,凉凉的手扶上他的脸。“喂!”
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啊,你知道了?你大哥找我的事儿?你以为。。。?”
亦轲突然放声大笑,笑得十分的张扬。
苏惊涛从未见他如此开怀地笑过,傻子似地站在屋当中,却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耳絮絮叨叨地说,轲轲不是要走,原来轲轲不是要走,原来
轲轲不会走的。哈哈,他不走,他不走。
亦轲把衣物扔到沙发上,一跃坐上了桌,苏惊涛,你也有这么糗的时候!
他的眼波流转,言笑晏晏。
你以为我会怕你大哥?哈。苏惊涛,你还不太知道我是谁吧?
苏惊涛一颗吊在喉咙的心咚地落回了胸膛,脑子开始缓缓地正常地运转起来。磨拳擦掌地上前,是是是,我不知道你是谁,那今晚我就要上
上下下前前后后彻头彻尾仔仔细细翻来复去地好好把你研究研究。
上前就抓人,亦轲身体灵巧地转半个圈跳下桌子,两个人围着客厅玩起了官兵捉小贼。
倒底是苏警官专业人士,很快抓住了那条滑溜溜的小鱼儿,抓住了就抱在怀里又不松手了。
这时候,苏惊涛才感到流失的力气一点一滴地回来了,慢慢地流向四肢百骸,手上却还是软,总觉得抱得不够紧,恨不得把怀里的人嵌进骨
肉中去。
“我以为。。。我真的以为你要走了。以前就是这样,我回来的时候,天任已经走了。我以为。。。还好你没走还好你没走。”
亦轲在他怀里闷声闷气地说,“你真的要勒毙我了,不过死在爱人怀里也算是人间一段佳话。”
苏惊涛呵呵笑,稍稍放松一点,还是把他圈在怀里。
“告诉我,你怎么对我大哥说的?”
亦轲叭地弹他一个毛粟,“军事秘密。不过我倒是才知道原来苏警官是高干子弟哪!”
我说,我不怕丢工作,我也不要出国,我不放弃,不分手,不退缩,不妥协!
苏惊涛细细地看着他的眉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屋子里突然静下来。
只有前两天就坏了的水笼头滴滴达达地漏水声脆脆地清晰地传来。
年华似流水啊,且让我们——相-守-到-白-头。
38尾声
又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
亦轲早早地起了床,轻手轻脚洗漱收拾。
苏惊涛还是醒了,懒洋洋地坐在床上看着他。
今天亦轲穿了一套深色的西服,身长玉立,看得苏惊涛满眼小星星乱飞。
伸出一根手指头对他招招:“轲轲,过来!”
亦轲脸微微地红,“苏惊涛,我警告你!我今天可不能迟到。”
苏惊涛欠起身,“看看,小孩子不纯洁了吧。我是看你的领带有一点歪。”
前不久,连战访大陆,全国各路媒体都涌到N城来采访,亦轲他们法治频道不甘寂寞,也做了一档新闻专题。由亦轲任编导。
一篇文章被他写得老道,中肯,温和而生动。更绝的是在片尾,他别出心裁地给配了乐。当连战在中山陵向平民挥手致意的慢镜头画面出现
时,画外缓缓地响起了一个浑厚的女声:
道不尽红尘热恋
诉不完人间恩怨
世世代代都是缘
留着相同的血
喝着相同的水
这条路漫漫又长远
红花当然配绿叶
这一辈子谁来陪
渺渺茫茫来又回
往日情景再浮现
藕虽断了丝还连
轻叹世间事多变迁
一部十五分钟的片子,竟然给人回肠荡气之感。
这是N城电视台首次收视率打败省台的零距离节目。
台长拍案叫绝,大声问是谁做的片子,叫来给我看看。
一看之下,居然是一个年青的孩子似的小帅哥,从此每到有重要的政府部门的采访就会想到亦轲。
苏惊涛说,“今天又派小帅哥采访哪位政府官员?”
亦轲说,是市长,“前两天我们台的一个怀孕的女记者挺着大肚子去采访市长,市长过后就打电话到我们台长办公室,说他不够人道主义,
让那么个样儿了的女士还人前人后地跑,再说。。。”他咬住嘴唇笑,“也要注意形象啊。”
“啊,所以今天就派我的小帅哥出马了。对了,陈晓润不是生了个大胖儿子吗?”
亦轲揉乱他的头发,“你就知道一个陈晓润,我们台上千号人,有百分之五十都是女士,真正的半边天,有时候,”他又咬唇笑,“走进电
梯碰见一个大肚子,一开门出来又碰见一个。”
苏惊涛大笑,又说,“等我起来给你做早饭。”
亦轲说,你还是多睡一会儿吧,我早喝过牛奶了。
苏惊涛说,再带上块蛋糕。
亦轲嗯了一声,说我下午就回来。
苏惊涛说,好。我早上去看看天任妈妈,下午陪你去看咱妈,晚上到二姐家吃饭,我请你看电影。最近你那么累。
亦轲工作的同时还在N大攻读在职博士学位。
亦轲背上电脑一溜烟地出了门,片刻又伸进头来,“忘了忘了!”
苏惊涛柔声说,又忘了什么了?
忘了这个。
亦轲伸过头来,在苏惊涛脸上亲一下,关门走了,带起一阵淡淡的洗发水的清香。
苏惊涛趴在阳台上,看着那个年青挺拔的身影渐行渐远。
路上小心,我的爱人,饱饱地吃饭,好好地干活儿,还有,记得,早早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