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善一怔,却觉心中一阵狂乱,几近是扑上去,却被沈博竞躲开,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他就这么坐在地上,仰头看着被沈博竞抱着的逸朗,张开口,却连声音都嘶哑,“逸朗,告诉哥哥,你愿意和哥哥一起回江南,去那个烟雨迷蒙的杭州,去看爹娘。六年也好,三年也好。”
柳大爷却是摇头,恍惚间面容依旧苍白,“哥哥,对不起。我方才,听到你们讲话了。可是,我……我放不下他。”
沈博竞搂着柳大爷的手更加收紧,刚想张开,却被柳大爷拦住,手贴着他的嘴唇,却依旧看着崇善,“哥哥,我知道我背负了你的承诺。可是……可是我为别人为了一辈子,为了娘,我牺牲了前途甘愿进宫;为了你,我守了三年。这一次,我想自私一回,我想留一份,自己的幸福。”
“不可能,不可能……”崇善摇着头,发丝开始散乱,“逸朗,他们都给不了你幸福,只有哥哥……”
“哥哥,对不起。”
柳大爷话音未落,沈博竞便抱着他转身踏出御书房,跨过门槛的瞬间,转头对着崇善道:“这皇位便留给你罢了。你,会是一个好皇帝。”
“不!不可以!”霎时,崇善却是站起来,一挥手,又是无数箭起,“沈博竞,是你逼我的,就是杀了你,我也要留下逸朗!”
沈博竞蹲下,转过身,护着柳大爷,“封崇善!你真的是疯了,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连他也杀了!”
“他没有告诉你,我特意给他穿了一件金丝内衫吗?那是陈国人的军服,刀枪不入。死的,只有你而已。沈博竞,你的八十黑蛟已被我所破,你今天,是无论如何也出不去的!”
说罢,崇善,再挥手,更多的箭扑面而来。
箭箭滑过耳边,沈博竞纵使左闪右躲,手终是被划伤。
柳大爷睁眼,眼看一箭穿来,正要正中沈博竞胸前之际,突然,一把剑,挡在二人面前。
乱箭中,出现了一个身影。
此时的宫城,烛火通明,却依旧缠绕这一股诡秘的气氛。唯有眼前之人,光辉刺目,却莫名的,带着一种悲壮的气氛。
飞蛾扑火,这人到底是飞蛾,抑或是那点烛火?
那人一身黑衣,骑着马,一手牵着一匹马,另一手握着长剑,对二人喊道:“上马!我来护你们离开!”
那人一身黑衣,骑着马,一手牵着一匹马,另一手握着长剑,对二人喊道:“上马!我来护你们离开!”
这一句,不仅是轻言的保护,已是抛弃生死的守护。此般奉献,除了尔安,还有谁?
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形容此刻的皇宫?本来刻意低调而行的一次逼宫,终究免不了一场喧嚣。
三百射手,五百乘骑。
崇善是有备而来的,此刻逃走的三人已经上马,宫中楼阁错落,宫道迂回曲折,用箭以无法攻击。他便撤下了射手,换上五百乘骑,前后夹击,层层包围。
月色间,刀光剑影,剑驽浴血。
尔安当了十年的御前侍卫,为人仗义,在宫中有不少一同出生入死的心腹死忠。而这一晚,他便从中挑选了五名高手,加上自己一共六人,为二人杀出一条血路。这五个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乱箭虽难挡,但到了近身的杀戮,却是以一敌十,前杀围者,后躲追兵,六个人围着沈博竞所策的马,一直向宫门外杀去。
陆国的皇宫是根据天圆地方的理念建筑的,楼阁为方,宫墙为圆,一道贯穿中轴的大道直通南北,两端分别是凤朝门和龙翔门。顾名思义,南边为三宫六院,北边为皇帝办公议事居住之所。现在龙翔门被堵,他们便策马往凤朝门奔去。好在地势不平,各宫苑错落有致,易守难攻。
沈博竞搂着柳大爷,一手抓着马缰,一手挥着剑,虽然有六位高手护着,可若真遇上冲上了的高手,一片混战之中,也必须得亲身杀敌的。血溅到脸上,黑暗中,竟只觉一片潮湿,未惊未惧。
柳大爷仍然陷入半昏迷状态,眯着眼,看不清前方,只是死死地抓着沈博竞的衣袖。手指纠缠,放不开,亦不肯放开。
一个黑衣人挥着大刀向他们冲来,沈博竞低头一闪,紧接着又刺去一剑,在柳大爷耳边嘟哝,“别怕,我说过,我们得一起出去的。”
柳大爷去只是淡然笑笑,依旧看不清眼前,只能无力地掀起嘴角,“如果和你在一起,就算出不去又如何?”
沈博竞双眼已是布满血丝,黑夜中透着恐怖的眼神,用手穿过马缰,反手抓着柳大爷的手,看着柳大爷的眼,几乎是嘶吼道:“我没有把你交给崇善,已是夺去你的三年寿命,剩下的三年,我无论如何也要给你夺回来!”
言未毕,已再举剑,刺死一人。
此生,只求与君生死相许,共葬天涯。
刚突破了一层包围,到了来凤殿旁,已经可望到凤朝门,一行八人继续策马狂奔。今日虽停了雪,夜里却是恶寒,暴风吹到脸上,已是生痛,各人脸上更粘了血,迎风吹干,血腥却是留在脸上,刺激这神经,唤起的,不知是了杀戮之心,还是苍凉之意。
尔安举着剑,大声嘶吼,却被风打得之力破碎,“还剩下最后一层屏障,只要冲出了宫门,已有人在外面接应!”
其他的五位侍卫忍不住掀起嘴角,只有沈博竞依旧皱着眉,“未必,还是小心为上。”
果然,沈博竞话音未落,又冲出一批黑衣人。
这也不知是不是崇善的刻意安排,此次的黑衣人,和方才的完全不同,个个穿着严密的却轻巧的盔甲,手上拿着长茅,像一堵墙,从凤朝门放下一直向他们冲来。
尔安握着剑的手一点一点地收紧,骨节已经发白,却依旧加重了力气,连呼吸也开始困难。半晌,他方坚决地开口,却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连喉咙也嘶哑,“弟兄们,现在只能杀出去了,我尔安这辈子欠你们一条命,也只能下辈子还了!”
果然是生死相随的弟兄,跟来的五个侍卫并未言语,却已提起了剑。
杀气愈重,柳大爷似是嗅到,张开口,却是无言,反而眼睛滑下泪水,轻声哽咽,“尔安,尔安……我不值得……”
奈何大军已压上,浴血奋战,无论为谁,已被逼上绝路。
“且慢,”杀戮一触即发之际,沈博竞却突然调马回头,“跟我来!”
尔安虽弄不清状况,却依旧只能跟着上前,并一挥马鞭,冲到沈博竞身旁,“龙翔门已被崇善封死,出不得!”
“谁说我要从龙翔门出的?”马匹奔驰,颠簸不已,沈博竞只能转头看着尔安,勾起嘴角,“你觉得我沈博竞会蠢到毫无准备就来逼宫么?”
说罢,沈博竞却突然顿了一下,向左拐入一个院落,正是来凤殿。
如果说外面是一片喧嚣的话,来凤殿却依旧是一片死寂。宫女内侍早就逃命去了,却只剩李氏,一个人静静地跪在院中的佛像前,没有说话,手中握着一串佛珠。佛像前依旧烧着像,一片氤氲中透着一丝静谧,却终究无法挡着外面的尘嚣,八人七马踏入的瞬间,已打破了这份寂静。
可是,他们身上带的血腥之气究竟是消去了那份死寂,还是加重了呢?却是无人想到。
“皇后,”等人都进来来凤殿,沈博竞便拿了一根长矛,顶在门边,以暂时阻挡追兵,却没有继续向前,反而把马听在李氏身边。
“你们还是喜欢唤哀家作皇后,你也好,崇善也好,仿佛都忘了哀家已是太后之身。你们啊,都是困在过去,走不出来的人。”李氏仿若未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静静的跪着,没有转头。可是血腥扑鼻,混杂着檀香的气息依旧难闻,让她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尔安不解,也是心急,刚想张开,却被沈博竞抬手阻拦,“进了这来凤殿,崇善定以为我们出不去的了,追兵暂时不会进来。先给我一些时间吧。”
说罢,沈博竞低头,对着跪在地上的李氏道:“我沈博竞已经决定抛下过去,离开皇宫,皇后也好,太后也罢,再也与我无关。我停下来只是想告诉你两件事:一是弘湛已经离世,二是他临终托付我一定要留你一命,可是现在我也准备离开,崇善掌权,不知会不会伤你,我只是想问你,要不要同我一同离开。”
李氏一怔,身体颤抖了一下,终究是停了下来,只是叹口气,转过身,仰头看着沈博竞,“想不到,你沈博竞也是重情义之人。当然弘湛他这般害你,你仍……”
“当日之事已过去十年,我已不想再提。”门外渐渐闹声渐起,怕是追兵已杀到,沈博竞的心紧了一下,加快了语速,“我只知道我答应了弘湛要留你一命,你跟我走,还是不跟?”
“罢了,弘湛死了,我已生无可恋,又何必再拖累你们?你们走吧!”李氏却是波澜不惊地摆摆手,“你进得来就应该是知道我这里有密道出宫的,就在佛像后面,快走吧。”
沈博竞还想说什么,却听得外面已传来“轰隆”几声,想必追兵已开始破门,时间紧迫,连身下的马匹也开始躁动地踢着腿。他只能一挥马鞭,像佛像后面奔去,却还是忍不住回头顾盼,看着李氏瘦弱的身影,心中一阵酸涩。
无论如何,我终究是夺去了你的丈夫,却又间接害死了你的孩儿,对不起,对不起。
情势逼人,沈博竞也顾不得这么多,只能继续狂奔。狂风中,他对尔安喊道,“佛像后面的那所房内,有一个密道,可直通京城郊外,是前朝皇帝修来防御敌人的,我们从那里走!”
“果然是定安将军,我就知道你不会打没有准备的仗。”尔安骑在沈博竞身侧,又看看他怀中的柳大爷,忍不住对他掀起了一个笑容,“我也放心把他交给你了。”
现在是在逃亡,沈博竞根本顾不得说上什么矫情之话,只是领着众人,下了马,进到一间寝室。
密道其实修得并不隐秘,不过是藏在一个衣柜之后,道内昏暗,沈博竞就这么一直抱着柳大爷前行,不时回头,好在,追兵并未赶上。
离密道口越近,他的心是越发的轻松。
离了密道,就是离了京城。
沈博竞一生的两段情,都是发生在这里,无论是当初那个小流氓,还是后来叱咤风云的定安将军。
京城繁华,后藏多少辛酸泪。
十年前,带着一份至深的悲痛,今日,却是一份绝望的爱恋。
无论还能多久,只愿与君共走天涯路。
走完密道之时,已是黎明时分。
停了雪,天依旧是灰蒙蒙的,沈博竞早有准备,密道外已停了一辆马车,有车夫在等候着,还有几匹马。
尔安看了看马夫,有看了看沈博竞,吁了一口气,“我还以为出不来了。多亏有你。”
“你说的是什么话?”沈博竞低头看看柳大爷,文帝的死对他怕是打击太大,整个晚上,他一直是陷入半昏迷中,一路颠簸,他已然全昏过去。沈博竞摇了摇头,又抬头对尔安道:“是我该感谢你,尔安,你是个重情义的人。”
尔安只是无力地勾起嘴唇,这一路狂奔,面容多少显得有些苍白,“什么重情义?我不过是个痴情的傻瓜。”
沈博竞一怔,刚想开口却被他打断,“你知道吗?五年前,他还不是这个样子的,他老笑我是木头,闯了祸老让我给他善后,这么调皮捣蛋的一个家伙,我也不知道我为何会动心。”尔安走进沈博竞,伸手轻抚柳大爷的额头,“但是后来的他……我尔安只是个武夫,猜不透你们之间的勾心斗角,更不知道今晚你们为何会落得这个结果,我只求这个人一生平安。无论如何,我知道你是真的爱他,把他交给你,我也是放心了。只愿你们此生能白头偕老,我也就安心了。解药,拿到了吧?”
沈博竞犹豫了片刻,方想起尔安大概不知道柳大爷的事,只是点了点头,“我会带他离开京城,去过些隐形埋名的生活的。”
“也好,”尔安说着,翻身上了马,“人多危险,我们也再这里分开了吧。”
逆着光,沈博竞不清尔安的脸,只能仰着头,却忽然发觉自己从未发现尔安是如此的高大,“你准备去哪里?”
“我因为一个‘恩’字跟在皇上身边多年,也累了,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能和弟兄们一起去闯荡一下江湖吧。”尔安望了望天边,转过身来,“告辞。”
说罢,示意其他侍卫一起上马,六个人一起策马离开。
太阳渐渐东升,朝阳间,那六个人就这么越走越远,消失在天边。却是一直发着光一般,金灿灿的背影,寒冬中,也温暖至深。
尔安尔安,只愿君一声平安。
他是一个真正懂得爱的人。
离京城渐远,马车颠簸,却是桃香飘渺。
沈博竞掀开车帘,外面是满目的桃花,春风轻送,料想中的扑鼻之香并未出现,反而是丝丝缕缕地飘入,寻不得,摸不透,下一刻,便觉衣袖盈香。忍不住笑了笑,沈博竞低下头,轻抚柳大爷的额,拨下他额前几缕发丝,却忍不住叹了口气。
柳大爷睡得并不好,应该说他自从离京那日起就这么一直陷入昏迷的状态,头搁在沈博竞的腿上,手却是极度不安地抓着他的衣角,额间一直沁着汗,甚至偶尔会惊醒,醒过来的时候却是不断地颤抖,连嘴唇也发白。沈博竞不是没有偷偷找大夫给他看过,只是谁都知道,心病难医。看着一个人死在你面前,说不打击那是骗人的,更何况那个人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死?
“我不值得……不值得……”忽然,柳大爷再次惊醒,不断地尖叫着,身体却是一阵痉挛,双眼找不到焦点一般,直直地看着上方,只是瞬间,衣服已经湿透。
沈博竞心中一紧,连忙把他抱起,一遍一遍地抚着他的脊背,在他耳边轻轻吐着气。冷汗已经打湿了他的手,黏黏地,让人窒息一般。
“没事了……都已经过去了……没事了……”
良久,柳大爷才平静下来,这一次,却没有再昏睡过去,反而是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全身乏力,整个人倚在沈博竞身上。
沈博竞回头,见他仍睁着眼,却慢慢找到焦点,一直悬着的心也总算放下,但依旧不敢大声,只能轻轻地说着,“醒了么?”
热气打到柳大爷耳边,不同于以往的欲望,反而感觉一股热流缓过心头,方才慌乱不已的心也渐渐平息。可是他昏睡了这么久,终究很难回复,张开口,却只能发出一声“恩”。
沈博竞把柳大爷放到身侧,让他靠着自己,伸手拿过茶几上的热茶,放到柳大爷唇边,柔声道:“先定定神。”
热茶流入口中,柳大爷总算定下神来,身体却是虚弱无力,只能靠在沈博竞身上,“皇上,真的死了么?我又梦见他了。”
“恩,”沈博竞把下巴搁在柳大爷额上来回蹭蹭,却又叹一口气,“他是真的死了。其实,我本想要放他一条活路的,可惜天算不如人算。”
“死了……死了!”柳大爷的却是突然反应过来一般,身体再次紧绷,又开始不断地颤抖,几乎是一个一个字地吐出,但又断断续续,语不成句,“我……我就这么看着他把我扑在身下……外面很吵……我听不到……我听不到……”
沈博竞一慌,一瞬间连自己也觉得窒息一般,赶紧抱着柳大爷,感觉他的身体越来越冰冷,只能紧紧贴着他,试图传给他一些热量,“没事了……都过去了,我们已经离开了京城,我们去过重新的生活……弘湛他……他只属于你的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