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牵——伽蓝雨

作者:伽蓝雨  录入:02-20

凤举道:“学生惭愧,委实是张大人过誉了。”

其实他倒不是胸有成竹,只是心中有了些想法, 举业之事竟不再看重,是以心中淡然而已,不过这一节,他到没有必要说与张可钧知道,交浅言深,并不合时宜。

张可钧笑道:“这一榜要贴上好几天,既然已经告诉了娄贤弟,愚兄就不叨扰了,回头金銮殿上,殿试之时,自会再见。贤弟有空闲时,就亲去看看罢,好歹这也是多少书生求了一辈子也求不来的福分。”

凤举连连称是,将张可钧送出门外,心中却疑窦愈深,甚至隐隐不安起来。

这朝中争权,大臣们之间的朋党之争,不管谁胜谁负,难免最後双方都不会落个好下场,况他年少,空有一腔经世报国的热血,多少被官场黑暗灰了心,所以对张可钧的拉拢更是避之唯恐不及。

他自嘲一笑,──可不是自己太傻吗?像这样的事情,别人求还求不来呢,怕不是会争先恐後也说不定,自己竟送上门来也要推辞。

凤举到底还是去看了榜。

众举子们都已走光了,唯有一白发苍苍的老翁,犹自将榜单从头看至尾,又从尾看到头。

凤举虽年少,但好歹也历过几次科举,亦见过不少古稀耄耋之人,连个秀才也未中过的老童生,也有这般落榜犹然不信的,凤举摇头低叹一声,按照惯常的规矩,从榜尾开始,一个个检视自己的姓名。

这一榜所录进士甚多,足有三四百人,凤举看着半日,也没找到自己的名字,又想到张可钧方才的一席话,心中一动,到榜首看看,果见自己的姓名籍贯,赫然列在第一,竟果真被点了这一榜的会元!

凤举看着大红杏榜上自己的名字,说不高兴鼓舞,也是假的,毕竟寒窗十数载,图的不过就是个金榜题名,他将自己的名字看了几遍,就见家中的老仆远远跑来,喜极而泣:“公子快回去吧,报喜的人都到了客栈里了!”

凤举回头望望那杏榜,便随老仆从走了。

***

且说陈如旃那一日被他父亲打断了腿,陈夫人哭天抢地一通,看着郎中给儿子上了伤药夹板,头一歪,心口疼的毛病又犯了。

陈如旃反而每日拄着一根拐,单脚跳着去他母亲房里问病,看着他母亲吃毕药,又陪着说闲话儿,娘儿两个倒是每日在一处厮混多半日,陈夫人心情大好,病也好得快些。

这日不免劝解儿子道:“寿官儿,你往日里倒还算乖巧听话,怎的越大越不晓事理?读书不上心也就罢了,以後休要再和你爹对着干,他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陈如旃低了头不说话。

陈夫人又道:“眼看你也是个快要娶亲的人了,还不快收收心,好生读书过日子。你这些日子在家中养病,不知道街里都传开了,娄家那个小公子,会试上点了会元,今日四月二十六,就是圣上面前殿试的日子,大夥儿都说,怕不是要中个状元了。”

陈如旃愣了愣,低头道:“是麽……”

陈夫人道:“可不是,当初娄家的娄老爷也不过就是个传胪,可见青出於蓝而胜於蓝。”说着,又笑道:“前儿亲家母来看我,还说娄老爷新近已经给他家小公子说定了一门亲事,就是他开蒙业师家的小姐,虽说是个小户人家的小家碧玉,难得的是,性子随和又知书达理,听说在他们家乡一带,还是个小有才名的才女呢。”

陈如旃喝了一口茶,只觉得端杯的手都有些抖,“才女?甚好,甚好……也堪配凤举了。”

说着便站起身来,对他母亲道:“娘,我的腿也将养了这些时日,想来也大好了。爹说前儿看定的一匹作喜褥的丝绸,今儿一早来了货,我这就去店里看看。”

陈夫人喜道:“我的儿,你终於肯成亲了?今後安生些,好好守着媳妇过日子吧。娘不求你出人头地,金榜题名,一辈子安安乐乐的就好。”

陈如旃险些滴出泪来,他握着母亲的手,点点头,却什麽话都说不出。

一线牵 23

***

四月二十六,正是殿试的日子,众新科的进士们志得意满,各个穿的花团锦簇一般,齐在宫门外等候,各人不免序齿寒暄一番,今後大家都是同年,亦会为同僚,这礼数上是马虎不得的。

凤举只穿了件青布春衫,身上也未挂什麽金玉之物,在众进士里就显得有些寒酸,他又因昨日收到父亲的家信,说是给他定了一门亲,因此心中不快,懒怠去和人攀谈,只管靠在树下出神,所以众人也不大来兜揽他,内中更有几个势力的,见他寒素,便目光里多少带了些鄙夷。

正热闹间,只见远处来了几顶轿子,就有人喊道:“考官大人们来了!”

於是大家忙整顿衣冠,躬身摒息的候着。

凤举也随着大溜,站在人丛最外头,并不向里拥挤,谁知那轿子竟排开众人的人墙,径直停到自己面前,轿帘一掀,出来一双粉底黑朝靴,那双靴子停在凤举前头,有个声音道:“娄贤弟,这麽早就来了?”

凤举心中暗暗叹息一声,──这个张可钧大人,还真是……他这麽招呼一声,看似稀松平常,一会儿却定叫自己不得清净。

凤举慢吞吞拱一拱手,道:“见过张大人。”又看看跟在张可钧身後几位身穿绯红官袍的人物,加了一句:“见过列位大人。”

张可钧一步抢将上来,扶起凤举,笑道:“诸位,这一位可是娄学士(文文里面娄父曾做过翰林院掌院学士,所以可以称为娄学士)的公子,可是位不得了的少年英才。”

便有个考官笑道:“倒是早有耳闻,娄公子曾是案首、解元,今科又点了会元,当真是才气纵横呐。”

凤举给他二人说的脸红,连连谦虚道:“不敢,不敢。过誉,过誉。”

这一下,连周围目中无人的新科进士们,也都围上前来凑趣儿,不免阿谀奉承起来。

众人闹哄哄的一齐进了宫门,便肃穆下来,按职序鱼贯进入紫禁城。

其时还未到黎明,众新科进士在保和殿殿後的丹犀之下列队等候,每人发了一包宫饼。文武百官亦屏息静气,分立两旁,少顷,国乐声起,黄锺大吕之间,皇帝的龙辇缓缓抬来,下辇,升殿,文武百官与新科进士们便山呼舞蹈,行五体投地之大礼。

接着便有一五十左右,穿一品官服的男子自殿内黄案上捧出试题,凤举偷眼看去,只见此人形容清矍,气韵自敛,想必就是那内阁大学士兼左相尹朝恩了。

尹朝恩将考题交与张可钧,张可钧跪接了,将试题置於殿外设的黄案之上,众人又是一番跪拜。跪拜之後,三位今科副总裁官将题纸散与十八房考官,如此一番繁文缛节之後,才一一发到各位考生手中。

这殿试上接题纸是有讲究的,凤举曾蒙他父亲耳提面命过,要恭敬跪接。见考官将题纸发到自己面前,连忙跪了,双手接过。那一瞬间瞄到金銮殿上,似乎立着一个少年。

那少年身形清瘦,穿全套明黄朝服,被一众仪仗花团锦簇的围在当中,却偏有股出尘之势,气韵芳华,丝毫不被那仪仗所埋没。

──这就是当今皇上了吧?凤举暗忖,却又不敢再逾礼多看,连忙低下了头。心中却暗暗纳罕起来,──不是说这小皇帝资质平庸,不堪大用麽?如今一见,竟是通身的皇家气度,小小年纪便雍容自若,怎看也不似个庸才。内中必是有何难言的秘辛罢?

凤举摇一摇头,不敢再多揣测,宫掖朝堂之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想的多了,怕都不是掉脑袋这麽简单了。

题纸发毕,凤举随众人一同进殿,看那试题是四道策论,这就是所谓的“殿试策”了。

於是众人便伏在案前做文章,殿试按照规制,是应在日落後交卷,进士们写到晌午,皇帝一声令下,大家谢恩後,便将一早在殿後领的宫饼摸出来吃。

凤举咬一口那点心,香甜软糯,他本是北人,对这甜腻之物并不甚喜好,草草吃了两口,想到寿官儿自小性喜食甜,只可惜路途遥远,不能带回去给他尝尝了。

想到这一节,竟出起神来,不觉一人走到身边,一道冷泉般清冽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怎麽,娄会元的文章竟不知从何下笔了麽?”

声音冷冽,却带着笑意。

凤举抬头一望,只见黄澄澄,明晃晃一道人影。连忙伏地而跪:“草民君前失仪,望皇上恕罪。”

一线牵 24

声音冷冽,却带着笑意。

凤举抬头一望,只见黄澄澄,明晃晃一道人影。连忙伏地而跪:“草民君前失仪,望皇上恕罪。”

本朝国姓为周,今上的名讳乃是上琮下睿。只见皇帝周琮睿对凤举微微一笑,道:“娄会元何以如此惶恐?只是朕看娄会元的题纸上只写了寥寥数行,日已过午,还当快些做文章才是。”

凤举道声“遵旨”,依旧伏在案上写文章。

谁知那小皇帝周琮睿站在他身边流连不去,竟伸手将凤举咬掉了几口的宫饼拿在手中看看。

凤举不解其意,索性亦不发问,只管埋头做文章。──他写文章,一向是先在肚内做好九成九的腹稿,此时再下笔来写,便是落笔如有神助一般,速度飞快了。

周琮睿看了看那多半个宫饼,低声对跟在一边的中年宦官吩咐了句什麽,那宦官躬身应了,带了几个小太监跑出殿外,少顷,竟捧了个食盒进来,双手将食盒放在凤举案上,盖子揭开,里面是热腾腾一笼小巧的包子。

凤举见皇帝特别吩咐庭试当场另外破例给他备膳,这可是本朝开国以来史无前例之事,不由得心中颇为感激,对这小皇帝一向在民间的形象也有了改观,──只这一手笼络人心的手腕,便可略见其心机。乃至那被黑暗官场灰了的心都起了些奋发之意,笔下更是落得急,竟是第一个做完了卷子。

暮鼓声响,众进士交了卷子,又再山呼舞蹈、繁文缛节一番,这才出宫而去。

礼部尚书张可钧大人,纡尊携着凤举的手,亲自送出宫外。

就有两旁一些眼红眼热的新科进士们,见金銮殿上,皇帝对他与众个别,又与礼部尚书看起来关系匪浅,遂待张可钧走後,或来借机搭讪套近乎、或在一边说些冷言冷语。

凤举暗暗头痛张可钧给他添麻烦,一律和颜悦色以待之,却又不大兜揽,众人见他淡然,亦自觉无趣,不久也就渐渐地散了。

第二日一早,一道圣旨颁下,是张可钧亲来传的旨意,前十名进士入宫晋见,这就是小传胪了,凤举果然金榜题名,状元及第,皇帝周琮睿自然对他大加褒奖,称其为“不世之才”,之後自有一番热闹,这也不必细说,──小传胪、大传胪、打马游街、琼林御宴、孔庙祭典、立碑国子监,而後,又授了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一时间繁华热闹无比。

看看时间,已经是六月盛夏了。

凤举高中状元的消息,自然早已传到了远在江东的汇清城。

这日一早,陈如旃与母亲正商议要请了广福楼的厨子来家中置办喜宴,就见他父亲陈青从门外进来,脸色艳羡道:“我就说娄家那小公子非是凡人,这不,竟考中了今科的状元!”

说毕,又点着儿子的脑门,恨铁不成钢的骂道:“再瞧瞧你,小时看你也还灵透些儿,怎地越大越是个庸才了?娄家的公子,说是连右相胡大人都属意将自己的孙女下嫁,那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兰质千金。再看看你这不争气的,就只是娶个小门小户土丫头的命……”

絮絮叨叨骂个不停。

陈如旃却是痴了一般,脑中竟想起了凤举说的那句 “将来我金榜题名,你洞房花烛,岂不完满?”

谁知当初以为的一句戏言,竟当真被他说中了。

陈如旃扯动嘴角,笑了笑,如今凤举登科之喜,自己娶亲,又应了这“小登科”,都说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乃是人生一世至喜之事,怎地他竟不觉得如何喜悦?

唯一高兴的是,恐怕是因为凤举高中状元,得尝天下读书人的心愿,自己为了他高兴罢了。

──只是那个人,如今离他千里之遥,在那花团锦簇,乱花迷离的京师之地,不知还希不稀罕他这微不足道的人,这微不足道的心意?

一线牵 25

──只是那个人,如今离他千里之遥,在那花团锦簇,乱花迷离的京师之地,不知还希不稀罕他这微不足道的人,这微不足道的心意?

右相胡璇的孙女,据说是有名的美人,与今上周琮睿年纪相当,当年周琮睿还是太子的时候,几乎就要入宫为太子妃,但到底竟不能成行,也不知个中有何秘辛。

只不过,这样一个天生贵胄的美人,也堪配风举了。

不管是右相家的小姐,还是凤举开蒙业师家的小姐,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不论哪一个,都是千妥万妥,说不定便效仿娥皇女英,享那齐人之福,也未可知。

他想一想往事,似乎就是昨日,自己还骑在凤举的肩上,举着手中的糖人儿,在街市上耀武扬威的招摇而过,可如今,那人却站的那麽高,那麽远,在那个金碧辉煌、万众瞩目的所在。

──自惭形秽。

陈如旃眼高过顶、自视甚高的长到一十六岁,头一次尝到了这四个字的个中真味。

他知道这不是嫉妒,只是怕,他怕的东西太多,但纷纷扰扰之间,也只是怕再握不到那人的手而已。

陈如旃有些明白凤举临走时对他说的话,他说,这世上,有的是比心重要的东西。

当时他不懂,只暗暗怨恨凤举冷情,可如今,他看着一早便乐呵呵在门外放了一挂鞭炮,以示庆贺的娄延儒;看着说起给他娶亲便喜形於色的母亲;看着殷殷盼着自己举业登科、光耀门楣的父亲……他突然有些明白了,凤举说这句话时,语气中浓的化不开的惆怅,竟是那般苦涩。

***

天气日渐炎热,一日晨起,陈如旃伸一伸腰,他为了腿上的伤,拘在家中近三个月,不曾出去寻那一帮狐朋狗友鬼混。他本性就跳脱不羁,自小便爱偷懒玩耍,只因有凤举拘着,是以还不致太过。如今他既无心功课,又玩的惯了,心上亦不甚痛快,就寻思和一众子弟们出去闲逛一回,以解心头烦闷。

转出了巷口,打头见他父亲远远地走来,连忙闪进一旁的暗巷,待他父亲走远,方才一道烟儿地溜了。

岂知这一幕,恰好便教对面的未来老泰山朱世远瞧的一清二楚。

朱世远见陈如旃如此行径,不由得後悔不迭,暗恨自己轻率,竟将女儿托付给这样的浪荡子弟,几个月前,陈家老爷将儿子的腿打断一事,他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如今那小狼崽子腿脚刚好利索了,便迫不及待的出去胡闹。再比之紧邻的娄家公子,更显得此子不学无术,浑浑噩噩且不知悔改。

朱世远不由得捶胸顿足,奈何他最爱面子,不愿扯破了脸去陈家悔婚,又新近听说陈家有意将婚期定在七月初九,於是更加烦躁。

回到家中,本不欲多生事端,谁知见了婆娘,到底忍耐不住,原原本本说给朱夫人听,朱夫人听了,不由得大怒起来,又嗔着娄延儒多事,非要做下这桩媒,於是将朱世远痛骂一顿不算,还将娄延儒千“王八”万“乌龟”的骂将起来。

这娄陈朱三家,虽算不上高门广户,也算是深宅大院,她在内宅叫骂,朱世远倒不虞被邻居们听了去,只得好言相劝,谁知夫妇两个一通吵闹,竟将女儿朱多福引了来,多福见他夫妻二人吵闹不休,俱是为这桩亲事之故,当下也只得同着她父亲劝解母亲,只说是她“自有办法”。

奈何朱多福一届弱质女流,又是个未出阁的闺女,虽是心中不愿,却能有何法子?眼见着家中的嫁妆一样一样置办齐整,连嫁衣和盖头都从绣庄中取了回来,她摸着那大红锦缎,上好的重缎,苏绣花样,针脚细密,凉滑暄软,然而心内却毫无新嫁娘该有的娇羞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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