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牵——伽蓝雨

作者:伽蓝雨  录入:02-20

她咬一咬牙,眼中决绝之色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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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七这一日,距那初九日的婚期还有两日光景,娄延儒闲来无事,便来陈家闲话。陈家因亲事上都备的千妥万妥了,是以陈青就只在厅上闲坐,因儿子又跑出去鬼混,心中正不舒爽,因见娄延儒来了,正好可以闲话解闷,忙一叠连声将人请了进了,两人寒暄毕,分宾主坐下,说些闲话,不免陈青就称赞起那新科状元,娄家的小公子娄凤举来了。

谁知娄延儒却皱一皱眉,道:“凤举这个孩子,我自小便教他重信重义,君子有节,岂知他人大心大,竟将我数年教诲忘得一干二净,做了些背信弃义之事,哪里当得起陈兄这样夸赞?”

陈青奇道:“娄老先生这话却是从何说起呢?”

一线牵 26

陈青奇道:“娄老先生这话却是从何说起呢?”

娄延儒道:“陈贤弟可知我曾为小犬定下一门亲事?”

陈庆了然,道:“却是听说过,可是令郎业师之女?”

娄延儒点头道:“不错,那女子虽出身寒门,却是个才貌双全、德才兼备的好孩子。哪知这混帐东西,中了进士,就一心要攀高枝儿,竟应下了右相胡璇家的亲事,攀龙附凤,趋炎附势,实非君子所为啊……生子不肖,养不教,乃父之过,说起来还真是令人汗颜。”

陈青素知道娄延儒的为人,孤诘清高,最是个文人强项,宁折不弯的性子,最看不上的就是这等行径,当下便顺着他的意思道:“许是令郎有心要效仿那舜帝与娥皇女英,也是一桩美谈嘛。”

“他算哪个小厮,竟要学那三皇五帝,也不怕折了福。他哪里是要享齐人之福?他说是怕委屈了人家相府千金,早已私自叫人去他老师家中,退了人家女儿的庚帖,简直是──气煞人也!我已叫人捎了信给他,叫他无论如何,十万火急也要回家一趟。算算行程,也就是这两日便该到家了,我再教教他什麽叫做礼义廉耻信!。”说着,又夸陈如旃,娶了朱家的好女儿,说陈如旃是:“古语有云,先成家後立业,今後必会耀祖光宗。”

陈青如今提起自家那个儿子就是一肚子不自在,心中又艳羡娄凤举的福气,竟攀上了右相大人,心中啧啧感叹,便打定了主意,待晚间儿子回来,定要好好惩戒一番才是。

谁知今日陈如旃在外头逛了半日,越发烦闷,便辞了以众子弟们,独自回家去了,刚刚走到敞厅外头,就听到娄延儒那句“凤举这个孩子”如何如何,竟是听了个一清二楚。

盛夏之日,硬生生惊出一身冷汗,──凤举他……断不会做这样的事!

他与凤举相交近十年,日日朝夕相处,所知甚深,以凤举之为人,最是君子端方,耿介清高,又怎会做这等趋炎附势的下作之事?

但娄延儒是凤举的生身之父,都如此言之凿凿,可见事情竟是真的。──或许是那右相自持位高权重,以势相压,凤举不能拒绝,才做此权宜之策?

陈如旃靠在墙角,慢慢蹲在地上,想想方才听到的话,又想想两日之後,自己便要娶妻,心中顿时一团乱麻一般,盛夏的蝉鸣,在耳边轰鸣不停,可怜他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儿郎,竟萌生出了无生趣的心思。

***

七月初九这一日,朱陈两家各自张灯结彩,笙箫鼓乐,八抬的花轿,把个朱多福娶过陈家门来。

陈家搭了喜棚,设下流水长席,街坊邻里都过来赴宴,另在後院花厅里设了几席精巧的酒宴,专请些交情深厚或有头有脸的人物。

陈青在後头招呼半日,却迟迟不见娄延儒过来,便悄声问人,那人道:“陈老还不知道麽?昨儿晚上,那娄家的小公子,状元公回来了,谁知他爹竟让他跪在门外,不许进去,不多时那娄老先生竟气得厥过去了,这才忙忙乱乱的进了家,延医治疗,乱了一整夜,怕是还不好呢。”

陈如旃在一旁道:“既如此,到了时辰就开席吧,不必等了。”

陈青点点头:“时辰也快到了,你去接花轿子吧。”

陈如旃便转身出去。

这边朱多福与她母亲娘儿两个,哭哭啼啼半日,最後无法,只得含恨上了花轿不提。

陈如旃只觉得,眼前全是红的,红的门,红的窗,红的天地,他在这一片红中,浑浑噩噩的接了花轿,又浑浑噩噩的将新娘子引到喜堂上,耳边有个尖锐的声音道:“一拜天地──”

他便浑浑噩噩的拜下去,一抬眼间,却望见满厅的花团锦簇里,立着一道素蓝的影子。

“凤举……”他迈了一步出去,那在脑中魂牵梦绕无数次的两个字却无法脱口而出,他张了张嘴,却失去了声音。

凤举穿一件深蓝的长袍,倚着门框,正定定的看着自己。

数月不见,他消瘦了很多,面颊略微凹陷,下巴都尖了出来,眉眼间全是憔悴。

那一瞬间,陈如旃耳边一片寂静,什麽都听不到,什麽都看不到,他只看到那个人,就站在那儿,几步之遥的地方,那样痛楚的,安静的,望着自己。

婚礼的司仪在他耳边低声催促,前来观礼赴宴的宾客们不知所谓,亦奇怪的看着他。

他们两两相望,隔着咫尺之地,隔着千里之遥。

凤举轻轻闭上了眼睛,半晌,低下了头,转身绝然而去。

陈如旃望着那个背影,耳边一声:“二拜高堂──”便拜了下去。

一线牵 27

陈如旃望着那个背影,耳边一声:“二拜高堂──”便拜了下去。

凤举,凤举,你怎麽还能这样望着我,在这个时候,在你亲口断了你我二人的情分离开之後;在你为了娶右相千金,不惜自毁名誉悔婚之後,你怎麽还能这样望着我。

***

陈如旃这新郎官,被宾客们灌了不少酒,再加上心中不快,就算没有人灌,也要多喝,可喝了这许多,除了头痛欲裂之外,竟是越喝越清醒,好容易散了席,将客人们送出门外,他望着装饰一新的洞房,窗内透出些许血红的烛光,映得那些红色的纱帷帐幔,在眼前微微的轰动。

陈夫人推一推儿子,掩口笑道:“怎麽,竟是喜欢的傻了不成?还不快进去,春宵苦短呐。”

陈如旃闭上眼睛,扶着头,过了片刻,才睁开眼睛,对着他父母行了一礼,推开房门,掀起袍角,迈了进去。

屋里的丫鬟喜婆见新郎官来了,都笑眯眯的退出门外。陈如旃关好门,取过掀盖头的秤杆,也不说话,只默默的呼一口气,轻轻掀开了朱多福头上的盖头。

朱多福浑身紧绷,盖头一掀开,她立刻跳了起来,手里寒光一闪,竟是藏着一把小巧的利刃。

朱多福将那利刃横在自己颈间,也不敢看向陈如旃,只低着头,浑身发抖的喊:“不要碰我!不然我就,就──”说不下去了。

陈如旃也吃了一惊,见她手中握得乃是女子刺绣女红时用来割线的绣刀,这刀虽小巧,又镶金嵌玉的甚是好看,但刀刃最为锋利,见她姿态危险,稍有不慎便会入肉三分,连忙退开几步,也不敢大声,先温言抚慰道:“朱小姐稍安勿躁,利刃无眼,先放下说话。”

朱多福见他退开,又听他叫自己做“朱小姐”,而非“娘子”之类,不由得松一口气,却依旧握着刀子,也不说话,只紧紧咬着唇。

陈如旃走到窗边,微微抬起一扇窗屉子,见院内鸦雀无声,并无一人在内,放了心,回过身来对着朱多福一揖到底。

朱多福诧异道:“你──?”

陈如旃道:“朱小姐莫怕,我自知不过是个轻薄浪子,再加上心有挂碍,自问并非朱小姐良配,奈何家父严命,不敢违抗忤逆,但心中对朱小姐并无半点不敬之心,还请朱小姐放心。”

朱多福吃惊的瞪大了眼睛,问道:“怎麽?你竟也是不愿的吗?”

陈如旃笑道:“不错,所以那把绣刀……”

朱多福迟疑了下,将刀从自己颈边移开,却依旧握在手中。

陈如旃笑道:“朱小姐请先歇着吧,我去书房。”

朱多福讷讷道:“好。”

陈如旃便推开门,刚要出去,就听朱多福道:“等等──”

他回身:“怎麽?”

朱多福握着裙角,低声说:“谢谢。”

陈如旃摇摇头:“不用谢我,我也是为了我自己。”

说着,一脚跨进了院子。

陈青两口儿给他们小夫妻备的是一座小小的跨院儿,有五七间房舍,离两夫妇住的大屋隔着一座花园,新婚之夜,外头伺候的人都回避了,他被新娘子扫地出门,倒也不虞被人看见。

陈如旃站在院中,七月流火,夜凉如水,他长出一口气,这些天来重重压在心口的一块大石陡然间松了,──他既无心,又何苦坏了人家女儿好好一个冰清玉洁的身子?与那些烟花女子逢场作戏也就罢了,朱多福可是个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好女子。正愁无法交代,谁知人家竟也不愿,没得倒白做了个人情与她。

他晃晃昏昏沈沈的头,眼前又现出凤举那双眼睛,那样清澈的,诚挚的,一尘不染的眼睛,却又那样痛楚的望着自己。

一线牵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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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身上怎麽样?好些了吗?想吃什麽说给我,我叫厨房给你单作。”陈如旃从外头回来,天上正下着秋雨,他摘下斗笠,向门外抖了抖水,又脱下身上的罩衫,朱多福接过来,挂在窗外。

陈如旃便看着她说:“这些事情你就不要做了,现在可不比往常,身子要紧。”

朱多福挂好衣裳,刚要说话,就忍不住握着嘴干呕了起来,陈如旃连忙扶住她,又叫小丫头拿漱盂进来,边轻拍她的背,边叹口气:“女人害喜竟是这样厉害的麽?想必当初娘生我时也受了不少苦楚。”

朱多福呕了半日,这才喘过气来,接过丫鬟手里的清茶漱过口,呆呆的看着窗外,红了眼圈,对陈如旃道:“谢谢。”

陈如旃笑道:“还这样客气做什麽?是我要谢你才对。”

朱多福便问:“你今日去隔壁娄家探病,娄老爷的病到底是怎麽样的?有没有大碍?”

陈如旃沈吟片刻,道:“小时候我也曾看了些医书,如今看娄老爷那病,怕是不好。他一向有火症,又年老体虚,最怕用心动火,近来想是为了──”顿了顿,终究没有将那个名字说出口,“大动肝火,是这病的大忌啊……”

朱多福便不再说话,只轻声抚慰他道:“你也不要太过忧心,个人的生死有命。”

陈如旃道:“说到忧心,倒是我该劝你才是,你身上有喜,才正该放宽心,你那位刘公子是出门营生,又不是去打家劫舍,定会回来的。”

原来这朱多福自小便是养在深闺,只有每月初一十五随母亲到兴隆寺里烧香的时候,才会出门,结果一来二去,就与借住在这兴隆寺里的一位书生相好起来。

这书生姓刘,家中本是从商的,因见这兴隆寺清幽,就在寺中读书,也是个生的风流潇洒的少年,时间一长,两人就趁着朱夫人听人讲签时,在那寺中做成了好事,岂知天有不测风云,刘生家中的生意遭了大变故,被急忙忙叫了回去,说是要亲自运一大批货物上京,若是顺利,还可填补家中亏空,所以就急急的去了,临走时两人自然有一番山盟海誓,依依惜别,说是两三月即回,谁知朱多福仅那一次就珠胎暗结,陈家又将婚期提前了几个月,过门没几日,竟害起喜来。

朱多福又没的人商议,见陈如旃对她一向守礼,不似外界传言一般,竟是个君子,就只好对他和盘托出。

陈如旃听了朱多福一番哭诉,没奈何,只得与她将这假夫妻扮了下去,见她为情所苦,不免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慨,不由得就同病相怜起来,对她更是照顾有加。

***

如今这些题外话就长话短说,只说娄延儒见儿子娄凤举,背信弃义,为了娶右相家的千金,竟毁了婚约,当真是无耻之尤。

那日急召他回家,一顿教训,谁知那逆子竟毫不悔改,执意要娶右相胡璇的孙女,将老父气的当场厥倒,在家侍奉了没几日,圣上一道旨意追到了汇清,令他速速启程回京,与右相家的千金完婚。

如此一来,竟是皇帝下旨赐婚了,娄延儒再不情愿,也不能抗旨不尊,儿子上路之後,病体每况愈下,再加上每日有些闲言碎语吹到耳中,说是娄家背信弃义,攀龙附凤等等,更是雪上加霜,竟渐渐的露出些将死之态来了。

陈如旃每日都过娄家探望,每每劝解娄延儒,叫他修书给凤举,娄延儒年老固执,并不听劝,陈如旃没奈何,回家之後,私自便写了封书子,托人带进京城。

这书信可费了陈如旃好大心思,他从未与凤举书信往来过,如今又今非昔比,物是人非,更是不知如何下笔,蹉跎了整日,才写就聊聊数行,手抖着,在末尾加了一句“甚念”,这才封上火漆,交给人送去。

他近来不大敢想凤举的事,他不明白凤举何以做这样的事,那样一个谦谦君子,疏朗清高的人物,怎麽看也不像会要这等行事,可偏偏那些事情,就明摆在那里,他是千真万确的做了。

陈如旃想凤举一定是有苦衷的,在心里为他找了千百样的借口,可一天天的,皇帝连赐婚的圣旨都下了,婚期亦定了下来,就在明春的二月。

一线牵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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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早已入秋,这一年的时令不好,夏秋之交时,便有很多人犯了旧疾,医馆里挤得满满的。

娄延儒的病,也是一日重似一日了。

凤举自接了陈如旃的书信,也顾不得翰林院近来编纂前朝国史,正是繁忙用人之际,告了假出来,即刻马不停蹄返回汇清,到家之後,自然是日夜侍奉左右,寸步不离。连陈如旃与他也未见得几面。

因娄延儒是火症,只宜静养,所以陈如旃也不大前去探病,生怕病人嫌吵闹。只略去过二三回,见了凤举,只觉得他竟比上次相见时更加憔悴,脸色苍白,身子也瘦弱的可怜。两人在娄延儒病榻之侧相顾无言,陈如旃握住他的手,他动了动,却似无力一般,终究没有抽出来。

陈如旃在心里早已存了无数的疑问,想要问一问凤举,然而此刻两两相对,却无论如何问不出只字片语。

他握着凤举的手,想着不久之前,两个人还一道在学房中念书,夏日的午後,凤举做完了文章,就趴在案上假寐,自己便要使坏,偏偏弄了根狗尾草去挠他的睫毛。夏完了秋,秋完了冬,冬完了春,他几乎要以为就可以这样天长日久,谁知短短几个月,竟物是人非至此。

什麽举业登科,什麽光宗耀祖,中什麽状元,娶什麽右相千金。这些当真那样重要吗,搞到如今这步田地,气得老父垂危,旧交几乎陌路,连自己的身子也渐渐糟蹋起来,当真值得吗?

他很想问,可看一看凤举青白瘦削的的一张脸,却又什麽都问不出口了。

陈如旃知道凤举这麽做,是不情愿的,他们相交近十年,凤举的为人,他再清楚不过,只要看一看他的眼睛,就像是看到了他的心。

只是不明白,到底是什麽,让他明明不情愿,却还要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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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一早起来,娄家传来报丧的响板,门外亦挂起白幡,──娄延儒竟是医治不得,驾鹤仙去了。

娄家人丁单薄,又不是祖居汇清,所以当地也没有亲族,娄夫人早逝,家中只有一些老仆人,帮着凤举照料丧事。

陈青带着陈如旃,同着朱世远等几家邻里,一同前来吊唁,凤举正穿了孝衣,跪在灵前烧黄纸。

街坊们行过礼,凤举便磕头回礼,众人纷纷上前劝慰,见他家人丁寥落,有些就帮着张罗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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