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我就报到了,以为你们老学员来得晚,所以没过来找你。”
“我昨天才到校的。”
“咱们学校今年海军就录取我一名,靠,去年考了一年,今年又考了一年,还找了关系,这才考进来了。”
“挺不错的啊。”
“你后来跟林宇飞常联系吧?看新兵连你们关系挺不错的。”
“联系也不多,对,他怎么样了?”想起和小许相似的林宇飞,我这才知道已经好久没有他的讯息了。
“我从连里走的时候,他说他也就要离开了,好像说是要到汽车团学驾驶去了,他可能打算退伍回家吧。”
“哦。”
其实在新兵连我和文书的接触本来也就不多,那一次他带我和林宇飞外出算是唯一的单独接触了,但一共加起来也没说几句话。因此,和他
有一种陌生感,加上心里若有若无的想着小许,不知道该和他寒暄些什么。
大概洪伟也感觉到我心里有事,快到他们学员队门口的时候,说:“我先回去了。以后你这位小师兄多照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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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开学之后有两个多星期吧,小许回来了。
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正好是悉尼奥运会开幕那一天。
上午是什么课我记不大清了,只能依稀记得小许站在教室门外喊的那一声“报告”给我带来的种种感觉。
教室的门是掩着的,没看到小许,但我知道这就是小许的声音,就是我开学之后几乎天天都在想要听到的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这声“报告”竟让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好像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我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是期待,是紧张,或者
是别后重见的茫然与惊喜?
小许推开门,他询问地看着教员,我望着他。
他好像消瘦了很多,那种每每让我心动的独特肤色竟然白晰了一些,给人感觉是一个夏天都呆在室内没怎么去户外活动,他的脸上隐约有一
丝掩饰不住的倦容。
可能是刚下火车回来冲过澡,刚劲的短发看上去好像还有点湿湿的,很清新的样子,陆军夏短袖军装穿在他身上,依然衬托出他的挺拔与英
气。
教员说了声“请进”后,小许走进来,掩上教室的门。
从我身后走过,坐到座位上,一种熟悉的气息应该是他的军装和身上的淡淡味道,从鼻孔钻到我的身体里,我的小许重新回到我的身边。
我想如果不是在教室,如果周围没有人,我一定要拥住他,我们什么也不做,也不说一句话,两个人就那样拥抱着,静静地,紧紧地。
找到教材,取出笔记本,拿出笔,坐定的小许几乎看都没看我,脸一直朝着讲台上的教员,很快就进入到教员所讲的内容当中去了。
当时,自己心里头隐隐觉得有一点失望,不过仍在安慰自己,这毕竟是上课,而且他刚回来,他们班的人估计都在看着他,我们俩当然得注
意点。因此按捺住一肚子想要说的话,没有拿出我们的“笔聊”本私下聊天,心想,还是等下课再说吧。
下课,午饭时间。
值班区队长说,直接从队门口集合去饭堂。
小许不在的这些天,排队去吃饭让我觉得简直就是脱裤子放P,再也无聊不过的程序,然而小许回来了,又站到我的前面,队列在我的感觉当
中重新变得趣味盎然。
我像以前那样偷偷地向前碰小许向后摆臂的手,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碰到他,他的手臂就立马改变了幅度,不再碰到我。
在饭堂,我用余光注意着旁边桌的小许。
看他起身,我也跟着离开了饭堂。
“怎么今天才回来,赶回来看奥运会开幕式啊你?”
出了饭堂,我好像是在逃避什么,没去想他回来的一些举动,而是还用以前两个人私下里说话的那种语气问小许。
“开幕式?什么时候?”小许问。
“靠,今天啊,估计就能看看新闻,看不了直播了。”
“我都忘了。”
“忘了可不行,暑假咱们还打赌这次中国代表团的金牌数呢。”
“哦。”
小许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像有什么事似的。我想他大概还在担心家中生病的母亲吧。
“对了,你妈妈出院了吧?”
“暂时出了。”
“还是以前你说的腰疼吗?”
“嗯。”
“怎么开学不回来也不打个电话说一声,害得老子茶不思,饭不想的。”
我的故作幽默,小许并没有接招。他好像有点不自然地看了看我,说:“回头再聊吧,我上服务社去打个电话。”
还没来得及等我说陪你一起去,小许就转身一个人走开了。[67]
晚上队里召集各班骨干开会的时候,我这才知道小许母亲的病情。
女更年说,小许的母亲现在在家进行保守治疗。她在小许开学打电话来续假的时候,专门通过小许找到他母亲所在医院的主治医生,那位医
生说这位患者根治的途径只有一个,那就是换肾,进行保守治疗,效果不大,而且后果非常不乐观。
她说,在医生跟小许说完他母亲的情况,并告知他健康人捐出一个肾之后仍然可以正常生活的常识后,小许几乎想也没想,就要将自己的肾
取一个给自己的母
亲。那位主治医生在电话里说,你们的军校一定要表扬一下这个孩子,不愧是一名解放军,很有主见,很孝顺,也很勇敢。不过,在医院在
给小许做了检查之后,发
现这对母子之间并不合适做肾移植手术,只好放弃,另等肾源。
女更年说这些的时候,丝毫没有平时讲台上那样的絮叨感觉,而是像一个慈爱的母亲在说自己的孩子。
她说,换肾的费用是平常人的家庭根本无法承受的。小许是我们学员队的一分子,我们同学的困难理所当然是我们大家的困难,据我所知,
小许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家里就他和母亲两个人,在这个时候,我们要让小许感受到来自同学们的爱,感受到学员队这个大家庭的温暖。
这时候,我突然从内心觉得一种深深的自责与愧疚。
母亲,对于母子相依为命的小许来说,也许这个词就是家的全部,就是亲情的全部,也是他家中唯一的精神支柱。我能想象到这一个暑假,
小许正经历着多么大
的痛苦,而这些他只有一个人承受着。可是我对这些一无所知,无聊的我暑假每天在家无所事事,甚至给他打电话要上重庆去玩。
那天骨干会上,每名骨干都被女更年的话所打动,也都深深体会到了身边的同龄人小许正在面临着似乎与他年龄不相符的困难与艰辛。每个
人都向女更年说着自
己的建议。除了建议在学员队范围内捐款,有的还建议每个人都小许的母亲写一封信,说不能让病榻上母亲过于孤独,有的说能不能在学校
帮小许申请休学半个学
期,回家去陪母亲。二班长陈昕建议队长将小许的情况报到学校,看能不能在全校范围内进行爱心活动,说咱们一个学员队毕竟能力有限。
那一刻,我从大家真诚的眼神和真切的话语中,第一次感受到身边这些同学往日里并不会表露出来的爱与温情。
可是当时我们都忽略了一个重要的方面,那就是我们大家都没有考虑到当事人小许的想法和态度。
后来我听方建东说,当许品邑知道队里要为他母亲捐款的事之后,先是跟他们班长陈昕说,他已经解决了医疗费用的问题。陈昕说这是队里
已经决定了的事情不好推辞,小许就直接去找了女更年,方建东说,女更年也被小许气的够呛,后来都跟小许发火了,他才接受了队里的决
定。
第二天各个班就开始行动了,平时大家学校通知的捐款献爱心的什么还有异议,不过这一次谁也没二话,都是力所能及地伸出援手。
我从当兵开始一直没让家里寄过钱,包括考军校的时候,老爸问我是不是需要找找关系,寄点儿活动经费什么的,也都被我拒绝了,老爸还
一直以此为荣。这次
我打电话给家里让老爸给我汇一千元钱。我不好跟他说真实原由,骗他说学校这个学期开了摄影课,每个人都需要准备一个照像机。
在班里,我和方建东一样,各捐了一百。后来我从女更年那儿要了汇款地址,我把我爸打过来的一千元单独汇了过去。现在回过头来想想,
其实那个时候的想法
挺简单的,知道自己也给不了小许更多的帮助,但我必须要区别于其他的一般同学,因为在这个学员队里他是我最在乎的人,我是他最亲密
的人。
女更年在捐款结束后讲评时通报了一下各个班的捐款数额,还特别表扬了两个人,一个是五班的江岚,一直和小许一起播音的那位女生,她
捐的全队最高,500元。
另一位让我有点意外,是我们班的王昊,捐了300元,和队干们的数额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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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更年讲评之后,我忘了是小许主动走上讲台还是女更年让他上去的,反正我觉得这个时候让他上去说什么总有些别扭。
讲台上,小许嗫嚅着嘴唇,涨红了脸似的,沉默了好一会儿,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我非常谢谢,我妈如果病好了,她一定会来队里当面
感谢大家的。”然后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女更年,径自回到了座位上。
看着匆匆低头走下讲台上的小许,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次阅兵前扭了脚,在他们宿舍的上铺下昏暗灯光中他喃喃自语“我的运气不好,
我的运气不好”的画面。难道真是人走背字的时候,所有不好的事情都会接踵而至么?
好像也就是从那天起,我注意到小许以前脸上时刻都会有的那种标志式微笑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一种郁郁寡欢的表情,以前的那种清澈眼
神也消失了,看人的时候总是躲闪着,或者根本不与别人对视,也包括我。
现在想想,那个时候在小许的心底,一定是极为复杂而沉重的感觉,沉重的是母亲的病仍然压在他的心头,队里所有的捐款对于整个手术而
言仍然是杯水车薪。
复杂的是他该如何重新面对他身边的每一位同学,至少我一直都觉得,小许那张青春面孔上一直让我难忘的标志式微笑消失,他的眼神中有
了我所陌生的躲闪感觉,
他的一切改变,只能是因为那次捐赠,也许那个时候的他觉得感恩,就应该是低调的生存,就应该包裹起自己所有的快乐与欢笑,以一张不
苟言笑的面孔示人。
他也在刻意地躲着我。
从他回校的那天开始,我就一直想找个机会和他单独相处。上课,我实在忍不住拿出“笔聊”本,与他说话,而他不论我写的什么问他什么
,他只回三个字:
“下课说”,然后就认真听讲的样子。下课了,或者傍晚,或者午后,我刻意制造的独处机会,他也总是以这样或者那样的借口走开。
一开始,我特别不理解,甚至是有些气愤,我想,在这个队里我们俩毕竟是最好最亲密的朋友,就像亲人一样,我知道母亲的病对你来说有
压力,可是有什么烦
恼和担心为不能跟我说一说呢,你哪怕是把你认为的运气不好上天对你不公的怨愤全都发泄在我身上,你踢我一顿揍我一顿或者是在我的肩
头咬我你放声大哭,也用
不着这样远远的躲着我,避开我啊。但后来,我还是理解了,或者说我找不到跟他生气的理由吧。也许他正承受的压力与困境是我所不能想
像和体会的。
我对小许的感觉并没有因为这些而有丝毫改变,不知道我算不算没有人性,小许的一切包括他对我的敬而远之反而更加强了我对他的渴望。
精力旺盛的自己,每每夜深人静,想到小许而意兴阑珊的时候,总是在一种克制似乎还有一点自责中释放自己。
那一年的奥运会我记得正好是国庆节左右结束。除了周末,我们能看到的直播并不多,大多是录像或者转播。到最后,那年中国代表团一下
子拿了将近三十枚金牌,是中国参加奥运会到到一年为止金牌数最多的一年。
周末大家在教室里看比赛的时候,小许也看,但他从来不发表评论,不与大家一起欢呼,我知道,他已经慢慢地适应了他自己不得已而为之
的低调感觉。
闭幕式结束后,国庆节放假第二天。
我从教室看完重播的录像出来,看见小许在楼道端着一盆衣服进行了洗漱间,我也赶紧跑回宿舍拿了些袜子内裤什么的跟了进去。
“小伙子,你赢了啊!”我放下脸盆和站在小许的边上说。
“赢什么?”
“去上海的时候,我们打的赌啊,你猜金牌数25枚的,就差几枚。这个冬天的澡我全请了。”
小许没说什么,只是低头洗着衣服。
过了一会儿,他抬头说:“严亮,我们还是做普通同学吧。”
小许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没有躲闪,而是很决绝地看着我,显然这句话他可能已经犹豫很久了。
尽管之前有一些预感,但听到小许说这出句话时,我仍然觉得很突然。
脑子里一下变成空白。或许是因为年青吧,我装着非常无所谓的看了他一眼,轻松地说了一句:“许品邑同学,那你觉得我们俩有什么不普
通的吗?”
我头也没回地离开了水房,身后是小许拧开水龙头冲衣服的哗哗声响。
没去想背后的小许是否注视着我,没去想我说的话是否有些意气用事,当然我更无法预知后来让我唏嘘愧叹的前因在这儿已经种下。[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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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里空荡荡的。
新世纪的第一个国庆长假,大家能出校门的都出去了,出不去的也都在教室里看奥运赛事重播。
我把脸盆扔到床底,爬到自己的上铺。
似乎能听到小许在不远处水房冲洗衣服很响的哗哗水声,甚至我所想象的水声当中是否夹杂着小许的哭泣,我觉得他肯定会哭泣,尽管我不
知道其中的究竟。
我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就那样躺在床上,像一条过冬的蛇褪下的皮,风干了的空壳在草丛中随风微动。一年来每个和小许一起的日子成为一
个个意象从我的身体
里潜出,又如幻影一般的浮于我眼前。岗亭的月色,山顶的蓝天,广播站的幽暗,上海那间病房里小许趴在我身边熟睡着的脸,这一切都在
“我们做普通同学”的话
语中成为了纪念么?
我从床上侧过身来,空洞地看着宿舍的门。
门外昏暗的走廊依旧,宿舍宽宽的褪色红门依旧,一年前小许探进门来询问时面颊上徐徐绽放出的笑容,清晰依旧。
这一张笑脸就这样和我不再有任何关联,明明知道他此刻就在水房,难道我们从此就这样咫尺遥远了么,“我们做普通同学”,可这一句话
就能让我们‘普通’回去,我能够回得去么?侧躺的我感到有泪水沿着鼻梁到鬓角,悄然滑落。
我爱小许这么多,小许一定也是爱我这么多!
我知道我离不开小许,他一定也是不能没有我!
是的,他有苦衷,他一定有什么苦衷,如果在这个学员队里,就连我都不能再去接近他了,那还有谁能够明了他的苦衷,谁能够与他分担苦
痛呢?如果说真的爱他,真的珍惜我们的一切,在小许,在我们的已经走过来的一年光阴面前,我他妈那点儿自尊算什么呢?算狗S!
我从上铺跳下来,跑到水房。
似乎永远都拧不紧的水龙头“嘀嗒”地往下滴着水,水池湿漉漉的,小许刚刚离去,我又疯了般地跑到晾衣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