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宇杰恭恭敬敬地叫,“顾老师。”
余光却一直看着陆晓。
“其实你不是陆晓的哥哥,”顾老师的手指在膝盖上敲了敲,居然有一丝不苟的节律,“对吧?”
第四章(下)
苏宇杰被这女人懵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顾老师目光严厉地盯着他,果然是老师的架势。
他到底还是老实承认,“我确实不是陆晓的哥哥。”
“我就说陆晓什么时候跑了个哥哥出来,”顾老师扬了扬眉毛, “你贵姓?”
苏宇杰条件反射地想递名片,赶紧忍住了,依然恭恭敬敬,“我叫苏宇杰。”
“你和陆晓是……?”
苏宇杰一狠心,看着顾老师说道,“我是他恋人。”
没有想象里的吃惊和鄙夷,顾老师啊了一声,倒好像早就猜到了似的。苏宇杰的心情瞬间缓和下来,不用她问,就把这些日子所有的事全都
说了出来。
她对陆晓的关心不是假的,而苏宇杰也太需要一个人来商量——就算今天之前,他从来不认识她。
顾老师听他说着,脸上的表情变化数次,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陆晓——他始终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孩子怎么这么——”,顾老师的眼睛发红,“这么——”
“顾老师,陆晓怎么会在这里?”
于是苏宇杰第一次知道了陆晓家里的事。
陆晓的身世凄惨得有些戏剧化,简直就像是现代版的简爱——父母早丧,被姑姑收养,姑姑早逝又被姑父嫌弃。十八岁那年,陆晓执意要报
考音乐表演系,姑父对比一般专业贵了不少的学费心疼不已,于是陆晓很有志气的一拍桌子说,你付我第一年的学费,以后不用再管我。
豪言壮语说起来总是容易的。
顾老师帮陆晓介绍过不少工作,演出的收入不菲,但学费加上生活费到底是一笔不小的开支,陆晓的日子过得还是清苦。
后来陆晓被人发现在酒吧里拉琴,顺带做些别的生意,顾老师被他气得半死,把陆晓叫来一通训斥。陆晓也不辩解,鞠一个躬说,谢谢顾老
师这么多年照顾,你就当没我这个学生吧。
从那以后顾老师再没见过陆晓。
她家楼下不远有一个小公园,树林繁茂,是情侣约会、老人晨练的好地方。陆晓十三岁开始跟着顾老师学琴,姑父嫌他吵,他就总跑到这个
公园来练琴,一直到考上大学。那天中午,顾老师去银行时路过公园,远远的就看见陆晓穿着拖鞋睡衣坐在喷水池边,引来无数路人侧目。
顾老师赶紧走过去,却发现陆晓目光呆滞,不管和他说什么都全然没有反应,但一拉住他的手,他就顺从地跟着顾老师回了家。
顾老师给陆晓的辅导员打了电话,那也是她旧日的一个学生,辅导员告诉他陆晓已经休学,给了她苏宇杰的号码。
“顾老师,”苏宇杰在不知不觉中就走到了陆晓身边,毫不忌讳地握着他冰凉的手,“你知不知道——陆晓为什么会这样?”
顾老师惋惜地摇头。
“你说陆晓为什么要自杀?有什么想不开的呢。”老女人的嗓音,一旦低沉就变伤感,“这孩子老是高高兴兴的,多少事也没见他难受,怎
么突然就想不开了?”
苏宇杰攥紧陆晓冰凉痉挛的手指。
“我也觉得他总是高高兴兴的,但是他心里怎么想的,我一点都不知道。”苏宇杰抱着陆晓站起来,“顾老师,我能不能带陆晓回家?”
在玄关换鞋的时候,苏宇杰不得不把陆晓放下来,却惊讶地发现,陆晓可以自己站着了。
“陆晓?”
那张脸上除了空茫仍然没有别的表情,然而苏宇杰还是被心里涌起的希望冲击的头昏脑胀,他牵起陆晓的手,试探性地向前走了一步,陆晓
的身体被拉动,随即机械地向前迈了一步,动作像前线木偶一样僵硬——但的确是自己在走了。
苏宇杰的手激动得发抖。
“陆晓?陆晓?”他急切地一声声叫着,然而被叫的人始终没有反应,仍然半睁着大而黑的眼睛,瞳孔里一片灰蒙蒙的雾色。
第五章(上)
终于回到家里,花市的老板已经在门口等了半天,苏宇杰挽起袖子把大大小小的花盆搬进屋子摆好,从冰箱后面找到一只被卡住的小白鼠,
又在陆晓的琴盒后面抓住了另一只,放进笼子里关好。
屋子骤然多出来的那些绿色,还有那些小却存在感十足的动物,让苏宇杰觉得杂乱而不习惯。陆晓一直站在客厅门口,像个人体雕塑似的看
着苏宇杰忙里忙外——不,他其实什么也没有看。
苏宇杰拉着陆晓让他在沙发上坐下,然后在他旁边蹲下,手放在陆晓的膝盖上,“陆晓,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那一屋子绿意盎然里,陆晓的脸色好像不再那么惨白了,苏宇杰满怀期待地看了他一会,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对了,我今天买了点东西,”苏宇杰站起来,献宝一样找出上午在书店买的光碟和书,一股脑地堆在沙发上,“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他从那套光盘里抽出一张放到陆晓手里,陆晓的手指用不上力似的,总是抓不紧,苏宇杰忍不住握住他那些手指,紧紧地贴到了自己的脸颊
上。
“陆晓,你听得到我说话吧?”
话语在空气里消散了,陆晓仍然看着空气里的一点,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苏宇杰握得越来越用力,知道陆晓的指节在他耳边发出咯咯的声响
。
他慌忙放开手,心痛又懊恼地轻轻地去揉那些先是苍白,然后开始发红的手指。
“对不起,”苏宇杰抬起头看着陆晓的眼睛,“陆晓,对不起。”
那双眼睛里什么也没有。
“我连你喜欢什么都不知道,你过去那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要是我知道的话……要是你告诉我就好了。”
“……”
“陆晓,你是不是很讨厌我?——你从来没说过喜欢我。”
“……”
“今天下午找不到你,我从来没这么——陆晓,不管你喜欢喜欢我,也都别到处乱跑了,行么?”
那双眼睛的视线,不知不觉的时候就转移到苏宇杰的脸上来了,然而眼神里还是没有焦点,似乎在看着,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
“陆晓,你别再走了,好么?”
苏宇杰目不转睛地看着陆晓,期待他能点头,或者哪怕是有一点轻微的反应,然而那么久过去,除了几次毫无意义的眨眼,什么都没有。
那张光盘啪地掉在地上,摔裂了一角。
苏宇杰把它捡起来,勉强笑了笑,“陆晓,要听么?”
苏宇杰有一套很好的音响,但几乎没怎么用过,光驱把碟盘缓缓地吞吃进去,吐出流水一样的音乐,弥漫在安静的空气里,带起一阵阵呼吸
似的颤动。
小提琴的声音像丝绒一般陈旧而温柔,无论低沉还是高亢都是难以名状的忧伤,苏宇杰屏息在陆晓身边坐下,侧耳聆听着自己听不大懂的音
乐。
他全然不懂流派乐式,连是什么乐器也都只能勉强分辨,在他生命的前三十年里,音乐是和他毫不相干的东西,直到他认识陆晓。
对他来说,陆晓就是音乐,一样没有形态的美,一样的抓不住一样的挽留不及,一样的余音嫋嫋,魂牵梦萦。他是一首舞曲,不安分地快乐
耀眼,一个笑容就能照亮世界,然而又在高潮时突然转成慢板,渐低渐慢,最后渐弱成遥远的背景音,在某个或许不存在的地方,带着忧伤
的基调,绵延,绵延……
苏宇杰从来没觉得哪一种音乐能像今天这样打动他。
他突然明白,让他的心为之颤抖的,并不是音乐本身。
肩膀上突然感觉到了重量,苏宇杰惊诧地转过头去,碰到了一头柔软的头发。
“陆晓。”他轻轻地叫。
陆晓盍着眼睛,呼吸绵长地沉睡着,头靠在苏宇杰的肩膀上,那张脸因为不再负担一切而显得格外纯净。
苏宇杰静静地坐着,直到音乐放完,才慢慢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放在陆晓的肩膀上。
然后,逐渐逐渐地收紧。
“陆晓,我爱你。”
回答他的是桌上笔记本的尖叫——有一篇日记的密码解开了。
第五章(下)
这次的日记稍长了一些。
“8月2日。
今天在街上遇到了顾老师,她带着学生路过酒吧门口,好像是刚演出回来。我赶紧闪进门里怕她看见我,我现在真的没什么脸见她。
不知道是谁把我在酒吧拉琴的事告诉她的,不过我也知道瞒不住的,毕竟N城就这么一点大,前两天碰上音教班的那个人我就知道完了,他看
见我的时候那个宋什么的正把手搁在我大腿上摸来摸去,不过就算他不摸也是一样的——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我除在这除了拉琴还干过什
么了。
音教的人有一半都在跟顾老师学琴,无论男女全都三八得要死,我就知道他会给我宣扬的全院都知道。前天辅导员找我谈话的时候我一个字
也没说,但看她的脸色我就知道她猜到这是真的。
不过是真的又怎么样,校规里毕竟没写不让卖身,只要不闹大,学院不至于那么闲来管我的事,顶多因为逃寝逃课给记个过。
至于其他人怎么想,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了。
不过顾老师骂我的时候,我其实还真挺难受的,从小到大就她一个人对我好,现在连她也觉得我没救了。
她肯定觉得我特别虚荣,为了钱什么都不要了,明明她介绍的活我就能养活自己,还不知廉耻地这么恶心。
我也想过跟她解释一下,不过怎么解释呢。在她眼里我每天都积极向上无忧无虑,这会我说什么都像撒谎,而且就算她信了,我玷污艺术给
她抹黑这件事还是板上钉钉,她还是觉得幻灭。
这么多年来,为了维持在她心里的好印象,真的挺累的。
我真不希望她每次看见我,就觉得这孩子怎么这么苦大仇深讨人嫌,我真的特别尊敬她,也特别感激她,不过越是这样越是没法跟她说我自
己的事。昨天半夜我做了个梦,梦见一块石头从天上掉下来把我压在下面,压得我喘不过来气,特别想喊——醒了以后就一身冷汗。
我觉着我快憋死了。
不过就算憋死了也只能憋着,我能跟谁说呢——程尧?算了,不说这个了。
昨天程尧问我急不急着用钱,我说不急不急,你慢慢还,我家有的是钱,不差你那八万十万的。他肯定觉着我是一爱显摆的纨!子弟,死也
猜不着我是怕他着急,就他那两个半工资,别说还我钱了,养活自己都不够。
其实程尧就是个傻X,我骗他一个来一个来的,都三年了他还以为海顿全名莫扎特.海顿呢。
都是有人生没人养,程尧其实比我还惨,我再不济还能拉个琴赚赚钱,他也就只能给人当当家教什么的。五月份的时候全班都签就业协议了
,就他没签,不是他不好,实在是他家里没门路。
这年头医院都是又牛又黑,想进三级医院工作,一个人十万块钱的赞助费,当初要不是我拦着他,硬塞给他十万让他去六院,这会他就跑郊
区卫生院支援基层建设去了。
给他钱的时候,其实我也有点心疼,毕竟是攒了十二年的钱。
我还记着十岁的时候发传单赚钱呢,那时候才四年级,逃课发了一下午赚了三块四毛钱,回去还被姑父一顿打。
到现在想起这事我都来气,要不是他不给我钱坐公车,害得我天天迟到,我至于惦记那三块四毛钱么。
我这一辈子好像都是卡死在钱上的,今天从宋什么那黑了六百,临走的时候我顺了他一块表,也不知道能卖多少钱。其实卖身和偷东西比,
我觉得偷东西更丢人,但我实在是急死了。
先不说学费,出国的保证金我都没凑齐,加上今天的一千才七万多点,离二十万远了去了。
十二月份就得申请了,到时候我连保证金都拿不出来,什么都是扯淡。要是今年不能申请去C院,我以后就都别想了——不是在校生的话,申
请C院留学得要毕业证学位证,我学位证是肯定拿不着了。
不想了,越想越心烦,明天下午还得去莱茵河畔,那边给的是少点,不过我现在也没
资格嫌少。
估计那个苏宇杰(好像是叫这个吧)还会来。
上半年天天带花来,我真想那琴弓子抽他,送什么花啊,买花的钱直接给我得了。”
第六章(上)
苏宇杰合上笔记本,让负荷过重的机器稍微休息了一下,连日连夜的运转已经让机器散发出高热,还有不明的轰鸣声。
陆晓躺在沙发上,又一次睡着了,苏宇杰把他抱到床上,帮他盖好被子,然后蹑手蹑脚地坐在床边,望着陆晓的睡脸发呆。
那篇一千字的日记像一股洪流,劈头盖脸地砸向他,让他不由得有些眩晕。陆晓的世界就像一扇门,由他缓缓地推开,窥见其中的风景。
他以为会看见一个山谷,却看见了一座深渊。
睡着了的陆晓显得安恬宁静,苏宇杰又一次想起第一次遇见他时他持琴的优雅模样,想起他总是露出两颗虎牙的笑,想起他总是漫不经心的
口吻,一年的种种慢慢席卷了记忆,苏宇杰发觉自己就快想不起人士陆晓之前的事了。他反复回想着他和陆晓说的每一句话,每一次肢体的
碰触,又是只有几秒,却浓重得像是他全部三十年的人生。
他想起他们刚在一起不久的时候,他送陆晓回宿舍,为了不引人注目而没有开车。陆晓带着他抄进路,从一片没有人的树林里路过,冷月光
洒下来,像传说中的吸血森林。
苏宇杰在树枝的阴影里略微有些发怵,陆晓却兴致高昂,嘴里还哼着某个奏鸣曲的选段,走得飞快。树林里有一段长长的断墙,大概半人高
,不知是什么的遗址,苏宇杰一转头的功夫,陆晓已经猫一样踩着石头跳上半人高的墙头,在墙头上摇摇晃晃地走着,提着琴盒的手抬得很
高,走钢丝似的保持着平衡。
苏宇杰吓了一跳,陆晓低头冲他笑了笑,那些寒冷的月光就变的温柔了。
“苏宇杰,”他总是连名带姓地叫他,口气里有种谐谑的郑重,“要是我掉下去了怎么办?”
“要是你掉下来了,我一定接住你。”他想象着陆晓从墙上跃下来,被他紧紧抱住的场景,一股暖流突然从胸口升腾起来。
“要是我掉下去了,别管我,”陆晓举举手里的琴,“帮我接住琴就行。”
苏宇杰当然摇头,“琴哪有人值钱。”
“你除了钱还知道什么。”
苏宇杰尴尬地低头,听出陆晓刻薄口气中的认真。
“苏宇杰,你记着,琴就是我的命,”陆晓停下脚步,一对眼睛在月色里闪着光,“学乐器的人,琴是第一,乐谱第二,自己第三。记住了
没?”
苏宇杰宣誓似地说,“记住了。”
走了两步,又抬头对陆晓说,“我帮你拿琴吧,别真摔坏了。”
陆晓想了两秒,一松手琴盒就落在了苏宇杰手里,他呵口气暖暖冻僵的手,“小心点啊,我的命在你手里呢。”
苏宇杰脱下手套给他带上,一路都小心地提着他的琴,那天晚上的月光渐渐变得朦胧而温柔,他们走出树林的时候,看到了一大片孔雀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