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影-II 23
23
凯亚想找个人,找个知道内情的人好好说说,说说自己心里的痛……
凝兰轩中香四溢,美人醉卧玉壶落。
平素淡然温和的瓦拉奇被酒气熏红了脸颊,见了凯亚过来,跌跌撞撞地从一桌子的酒壶间爬了起来,迎过去问安。
见状,本就心情不佳的凯亚更是不悦,冷道:“朕帮你找到弟弟了!”说话间,兀自踱到桌前,取了一壶,猛灌起来。
闻言,瓦拉奇却是心中一喜──那兹雅与巴纳深夜被召入宫,在宫里可算不得小事,而後凯亚非但没有下令捕杀迪尔奇反而召其侍寝,瓦拉奇以为,凯亚终究是心软了,心道,自
己怕是在劫难逃了,却不料这会子,这人竟会到自己这边来,这是天意吗?
瓦拉奇整了整衣装,在凯亚身旁坐定,玉手一抬,拿了另一壶酒为王斟上:“皇上真爱说笑,那迪尔奇忤逆犯上在先,眼下又罪犯欺君,臣奴只当弟弟在多年就不在了,随臣奴的
母亲一同伏法去了。”
“是麽?”凯亚不置可否地挑眉,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瓦拉奇一边说著些话儿,一边又斟上,凯亚再喝,如此往复,凯亚便醉了。
他终於开口:“……我不愿杀他,就算真相大白,就算母後开口……我,我舍不下……”八年来,一直没有全面调查,拖延至今,怕也只是不愿真的置那少年於死地吧,虽然他记
不清了……
“当年的迪尔,一定很可爱吧?”凯亚抬了眼,对上瓦拉奇的脸,凤眸迷离,像是穿过对方那双晶亮的黑眸看进了记忆深处,那里有一个少年牵著另一个小小少年的手,走在青草
河畔,走在晚风拂面的夕阳里……一时间,他觉得自己醉得更厉害了。
瓦拉奇敛了眉眼,没有搭腔,凯亚却不乐意了,几近粗暴地捏住了瓦拉奇尖细的下巴,霸道地侧脸吻上那对掩著神采的黑眸:“不许藏起来,不许把它藏起来,朕命令你,命令你
,命令你……”
这人,真是醉得厉害了,瓦拉奇悲哀地想著,他还想到,如果今日之人是那千里迢迢回来寻找自己的德庆瑞,便会大不一样吧?他会亲亲他的脸,舔舔他的嘴角,他记得德庆瑞说
过,最喜欢他的唇形,说生气的时候也是微微扬著的,看起来很温和。
他感到自己的眼底有些东西溢了出来,顺著脸侧滚落,低头,一颗水珠子落在凯亚那俊美的脸上,只见凯亚像赶蚊虫似的在脸上抹了一把,那颗泪立即就碎了,半点痕迹也不剩。
瓦拉奇很清楚,在这後宫之中,自己算个什麽样的存在──他曾是德庆瑞的男宠,然後凯亚要了他,其实他什麽也不是,没有地位,没有尊严,後宫中的所有争风都与他无关,因
为根本没有一个妃子面首会拿他当一回事!
可是那个迪尔奇呢?年幼的时候,母亲在他们之间,毫无迟疑地选择了迪尔奇;最初冒犯凯亚的也是迪尔奇,而他却意外得到了少年皇子的青睐;而後推凯亚入悬崖的还是迪尔奇
,而他却没有被深究,不管是当年的先帝,还是後来成了王的凯亚;现在总算是真相大白了,为何这个平素总是吝於对任何人付出真情的君王竟会心软了?
柔若无骨的纤手轻柔地抚过凯亚因醉酒而微微颦蹙的眉宇,瓦拉奇是真的喜欢凯亚,年少的时候他也曾不顾自尊地竭力讨好……可是当德庆瑞说要他的时候,他却不得不屈服,因
为德庆瑞留给他第二个选择便是死亡!
他觉得好冷,寒冷的夜风直吹进他的心里,再从内部穿刺到他每一寸的肌肤上,瓦拉奇俯身细细吻遍已然睡去的凯亚的脸,这是一张神祗一样的脸,美丽,高贵,叫常人无法企及
!
“可我终究只是一个常人……”他低泣著舔去落在凯亚脸上的自己的泪,他早就该明白的,他是个被世界遗弃的可怜人,除了自己,再没有人会怜惜他了!扬手怒扫,桌上的酒壶
落了一地,沾著水光的碎片在烛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刺痛了那对幽黑的眼,一抹厉色在那失了纯粹的眼底逗留不去……
痴影-II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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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看著渐行渐远的凯亚,有一瞬间,迪尔奇想到了死,其实他早就该死的,如果他死在当年的那场火灾之中,或者凯亚就不会有今日的烦恼……可是他舍不得,在影门,多
少次他九死一生,多少次他生不如死,多少次……每一次他都想到了凯亚,他就想活了,好好地活,他以为他只是想赎罪,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原来他只是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说
“爱”。
他觉得自己其实很无耻,可他还是撑著身子,穿好了衣服,他要听凯亚说,听凯亚亲口告诉他,要杀了他,否则他就不死,他要一辈子赖在凯亚身边,做侍卫做奴隶!
雨一直在下,夹著几片雪花,跪在淌著水的地上,雨水浸润了他的膝盖里面,水渍晕染了全身,湿透的裤腿粘著红肿的患处,高大的身影此刻也似濒死颤抖的巨兽,那般可怜,那
般无助。
小娟劝了又劝,可那迪尔奇一心只求一个了断,又哪里听得进去?小娟无计可施,凭她小小一个宫女,却哪里见得到那高高在上的君王,求他见主子一面?
别无他法,小娟跑去找了已经服侍君侧两年的宫女柳儿,柳儿是知道迪尔奇,嘉温之行,她还伺候过迪尔奇几日。她到时候,迪尔奇的伤腿抽搐得跟被人吊住了脑袋的大蛇似的,
那这男人早已经跪不住了,趴在狂乱的雨雪中,竟有几分苟延残喘的悲壮。
“主子──”小娟心疼得扑了上去,抱著迪尔奇的腿,一边按摩,一边大哭,“您这是何苦呢,皇上只是一时之气,气过就好了,就来找您了……”
迪尔奇的脸惨白得跟卧榻多年垂死的病痨子似的,听见小娟的喊叫,他无力地侧了脸,苦笑──小妮子哪里能猜到他与凯亚的过往?怕只是以为他因一些寻常的小事得罪了上位者
,正诚惶诚恐呢!
呵,他也多想那只是小事,没有害得凯亚武功尽失,也没有害得凯亚病弱难堪……生为王者,君临天下,却没有健康的身体,也没有强健的体魄,就连施布恩露都不能随心所欲,
以至於如今凯亚已二十有三,却仅得一位皇子。
“奴婢见过迪尔奇公子!”柳儿施施然前身问安,柳眉微蹙,稍作迟疑,她道,“奴婢本不该多嘴,可实不忍见公子继续折磨自己……公子,您赶紧回吧,皇上并不在御书房。”
“不在御书房?”迪尔奇浑身一颤,勉强撑起腿脚,望向柳儿。
柳儿微叹,这宫中最常出现的不就是这争风吃醋的戏码麽?每一位主子都明白自己留不了帝王一辈子,可是每一个人被冷落的时候,却忍不住都要闹这麽一回。
“是的,皇上不在宫中,公子快回吧,莫要折腾坏了身子,与自己过不去。”柳儿又劝,细想来,这位迪尔奇公子也真是不错,为皇帝挡刀挡剑不说,因功入宫也不摆架子,总是
温和。
迪尔奇突然站直了身子,像根本没伤过似的,贸然开口问道:“那凝兰轩,位处何处?”
柳儿一惊,一时没了反应,年轻帝王左右後宫美人无数,这迪尔奇倒真是奇了,竟一下就猜中了君王的去处。
见柳儿脸色一滞,没有回答,迪尔奇忙转身询问一旁的小娟。
小娟也是不解,但是主子问了,身为婢女,她还是立即给出了答案。
迪尔奇浓眉紧锁,略一沈吟,对柳儿道:“柳儿姑娘,劳烦出宫一趟,请豪格将军到‘凝兰轩’一叙!”
“什麽?”夜已深,又逢刮风下雨,实在不适合找人叙旧,更何况不是去他自己的影泽宫,反而要去皇帝留宿的凝兰轩……柳儿早不是没见过场面的小宫女了,这迪尔奇是奇怪得
很,可他面色凝重,绝不是在说些玩笑话儿,依著他迪尔奇的良厚性子,也不像那种会故意惹是生非之人……
“拜托你,事情紧急,我保证,若出了乱子,皇上断不会与你追究!”迪尔奇埋首,对著柳儿就是深深一鞠。
可把柳儿吓坏了,忙回礼躬身道:“公子言重了,柳儿这就为您跑一趟。”
柳儿一走,迪尔奇又对小娟道:“你去问问,今夜当班的是哪位队长,若是天宇、天远、杜尚锦或是独臂马凌其中一位大人,便告诉他,让他悄悄地带他的人到凝兰轩去候著,切
不可张扬!”
“公子?”小娟摇头不肯,她可不敢这麽做,入宫不足一年的小宫女,哪里使唤得了人家侍卫队长大人?
“就说迪尔奇找他有要事相商,事关……”迪尔奇斟酌著用词,想著怎样才能不吓坏眼前的小姑娘,最後,他压低嗓音道,“事关龙体安危!”
闻言,小宫女当场惊叫出声,她吓得浑身打颤,再不敢多问,糊里糊涂地跑去帮迪尔奇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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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尔奇相信自己的直觉,这是每一个影卫必须具备的直觉,是经过很多严酷而荒唐的训练才习得的直觉──凯亚要出事了,凯亚大帝的王朝也许要变天了!
迪尔奇利索地在自己的下裙摆上扯下一条长布,顺手又撩起裙摆紧紧咬住,末了,用长布绕过腿根,狠命一系,低沈的痛吟也随之泻出,惨白的脸色更白了几分,已经毫无生气了
,就像一具随时都会倒下的尸体似的。
迪尔奇粗喘著稳下了气息,拔腿疾步朝那凝兰轩行去。
从君王的御书房到各妃嫔宫殿,必经正宫娘娘的正清宫,夜深雨寒,正清宫中早该熄灯入眠了,可匆匆行过的迪尔奇却见那宫中正厅灯火通明,有小娃子哇哇在哭──哭的自然是
凯亚的独子,南幻国的小储君赤耶.煌亚。
迪尔奇心生不祥,腿脚不自觉地慢了,一想到凯亚或处危乱之中,便不愿停下脚步,离得正清宫远了些,却听那哭声戛然而止,他心中一滞,再容不得他迟疑,转身回了来时路。
屏著气息,跃至正清宫正殿之上,迪尔奇小心翼翼地向下攀爬到屋檐之下,靠近门梁,自门缝处望去,惊见皇後一脸惊惧地倒在血泊之中,似已身亡,旁立一虎背熊腰的汉子,抓
著明黄色的袄被举过头顶,正欲摔下。
迪尔奇当机立断,破门而入的同时,黑镖出手,那汉子只来得急转过身,便已经见血封喉,而被他举在手中的小娃儿也顺势落了下来,迪尔奇飞身跃起,才险险地接下孩子,至此
,那孩子竟始终没有坑一声,迪尔奇心中难掩悲意,低头撩开覆盖其上的黄缎子……
那孩子还活著!只是被人拿白布堵住了嘴巴,胖嘟嘟的小脸因为憋气而涨得通红,想来是那汉子担心小孩子的哭声会引来侍卫,才有此举。
迪尔奇将白布一拿,小家夥便哇哇大哭起来,趴著迪尔奇的肩膀不肯下来,此时,早已惊动了附近的巡逻的侍卫,领队恰好是那独臂马凌。
见了皇後的尸首,正待众人惊慌失措之时,又有人来报,凝兰轩生事,君王被持。
迪尔奇一急,扯开小娃娃的手硬塞给一旁的马凌,让後者好生照看,千万别带小家夥到凝兰轩去,末了,他飞身一跃,跳至屋檐,沿瓴而走,一转眼,便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内。
迪尔奇到的时候,凝兰轩已经乱作一团了:
德庆瑞拿著匕首顶著凯亚的喉咙,瓦拉奇手里抓著瓷白的碎片缩在一旁瑟瑟发抖,二人正被数十个黑衣蒙面的死士围护在内侧。
豪格与乌日豔领著众护卫剑拔弩张,太後惊得早没了平素的优雅从容,她身旁还站著一个身著白袍的俊颜男人,那人面色冷然,与众人眼中的惊乱忧虞相比,他倒显得格外冷静。
迪尔奇也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掩在屋顶,伺机而动。
“你别乱来,有话慢慢说。”太後颤抖著嗓音喊。
“哼──”德庆瑞冷笑,“为什麽不?他死了,我就是王!”
“德庆瑞王子,您别忘了,皇上是有子嗣的人,您就算侥幸活了下来,继承皇位的也不是你!”乌日豔急中生智,试图转移德庆瑞的注意力。
闻言,德庆瑞仰天长笑:“哈哈哈哈哈,乌日豔啊乌日豔,都说你巾帼不让须眉,你真当本王是傻子麽?”
“你……”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你把煌儿怎麽了?!”提及唯一的孩子,凯亚也失了原有的冷静,惊惶道。
“你说呢?啧啧啧,怎麽说他也是我的侄子,可惜啊可惜,这世间,有他没我,有我──”德庆瑞故意拖长了音调,“就没他,哈哈哈哈!”
“巫师,依照我南幻国的祖制,我哥哥没有子嗣,那麽能继承他的王位的人……是不是就只有我一个人了呢?嗯?”
“是!”那白袍男子沈声道。
“那麽现在在这里……我们二人中,活著的那个,你就会护他为王,对吧?这是你的职责。”德庆瑞面露得意之色。
“如果煌亚王子已遭毒手,本尊会这麽做的。”白袍男子面无表情道。
“巫师你──”太後大怒,一时急气攻心,厥了过去,幸有老太监在一旁帮扶著,才不至於摔倒在地。
“母後!”凯亚大喊,不自觉地挣扎起来。
凯亚一动,德庆瑞的刀刃也跟著动了,白雪的颈项间当即见血。
“皇上,莫要冲动!”乌日豔大喊,豪格也随之紧了紧手中的佩剑。
“到时候,我就向世人宣布,你凯亚大帝与先帝雪云夫人之子逆天乱伦,受天之惩罚,一夜之间,父子双双暴毙,哈哈哈哈……”一时间只有德庆瑞刺耳的笑声响彻皇宫。
话说隐身殿上的迪尔奇,一看到凯亚的血,就全没了主意,两腿一蹬,竟直接以身为器旋转冲破坚实的屋顶,与瓦片石灰一同坠落殿内。
此举乃众人所始料未及,仅是一转瞬的光景,那凯亚已然稳稳地落入迪尔奇宽厚的胸膛,只是二人仍处众死士包围圈内,德庆瑞一急,那刀便刺,众人见主子此番举动,自然跟著
厮杀起来。
迪尔奇是影卫出生,自然最懂保护君王之道,他全不顾刀剑无眼,挡在凯亚跟前,以精妙利剑与血肉之躯,将狂刺而来的刀刃一一挡下。
事态生变,德庆瑞一行自知功败垂成,拼死抵抗,却怎奈人少势寡,没多久,德庆瑞便死於乱剑之下。
白袍男子见骚乱平定,他瞥望脸色惨白的瓦拉奇一眼,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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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马凌赶至,他身後跟著兹雅与巴纳,他告诉凯亚他们,皇後仙去,皇子平安无事,是迪尔奇救的人。
就在众人又悲又喜之际,那瓦拉奇突然发难,扑向伤痕累累的迪尔奇,此时的迪尔奇早已力尽气竭,才被瓦拉奇碰到,便沈沈地摔倒在地。
众人正要动作,却听瓦拉奇大喝道:“站住,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他……”说话间,他忽然回头,狠狠地望向提步欲护之的凯亚,“皇上。”
豪格以为有这样的一个契机就够了,功夫早已到达出神入化止境的迪尔奇便能自救,却不知眼下的影卫虚弱地只剩下进的气而没了出的气。
“告诉我,你怎麽会事先知晓?”瓦拉奇一把拉起迪尔奇的衣襟,痛得後者轻哼一声,微微地半睁了眉眼,却始终对不准焦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