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令 第一部——偷偷写文

作者:偷偷写文  录入:02-19

皇帝最初不过是喜爱他与杨粱酷似的外貌,后见他年纪轻轻已经见识不俗,更是高兴,屡屡封赏,频频召见。一时京中又是风言不断,都道是皇帝又有新欢。

这一日,陈则铭因事应召入宫。行到御书房前,却被太监拦下,道:“杨大人在里面,还请大人稍候。”

陈则铭望望天色,此刻乌云遮日,竟是要下雨了。

他拱拱手以示谢意,默默退到廊中,看那风卷云涌。渐渐豆大雨点一颗颗打落下来,在地面上打出一个个的洞,天突然更暗了,雨点骤急,连点成线,势大如泼,将那地上黄泥一层层洗刷开,往低处流去,却总也洗不净。

身后屋中,似是皇帝被杨如钦妙语逗乐,笑语不断,陈则铭走了几步,避开窗子,直到听不到那话语之声。

不时有太监进出屋中,端着茶点之类的东西从他身旁走过,也不看他。

如此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雨势终于减小,又过了一会,竟是停了,重露艳阳。

门帘被掀起,杨如钦跨出屋子,微微含笑,跟随太监只恐树上雨水落到他身上,在太阳下也撑了把伞,如此前呼后拥而去,不曾往廊下看过一眼。

种种喧闹过后,再显落寞,这才有太监到他身边道,“大人请。”

过了几日,敬王得了风寒,病了个把月,还不见好。陈夫人听说后,急忙着人找了药,让陈则铭带入宫中。

陈则铭趁当值时将药送到了昭华宫。

之前皇帝曾言要他少与贵人见面,于是他将药交与小红便要转身离开,恰巧正遇上散步回来的荫荫,这一照面,两人都吃了一惊。

既然见面,立即就走也未免太不近人情,陈则铭微一踌躇,跟着荫荫走入,探望病中的外甥。

敬王此刻已经岁余,因为病得难受,也不肯下地走动,只依在乳娘身上哭泣不休,原本红嘟嘟的小脸,此刻显了些蜡黄色,瞧起来煞是可怜。

陈则铭心疼道:“殿下脸色不佳啊。”

荫荫微微叹息,让乳娘将敬王带了出去。犹豫了半晌,却道:“表哥你何尝不是如此......”

陈则铭一惊,忍不住摸摸脸颊,“是吗,或者是这几日没睡好。”

荫荫道:“你没照镜子吧,已经快不成人形了。”

陈则铭笑了起来,“娘娘说笑了。”

荫荫却一丝笑意也没有,直直看了他半晌,眼神渐渐伤感,“你的事我都听说了......”

陈则铭低下头,若是说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人,他不希望对方看到自己的失败失势,那只怕就是眼前这位了。

荫荫起身走到他身边,启唇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若是......”她压低了声音,只让他和自己能听到:“......若是不曾遇到他,你会不会比现在快乐?”

陈则铭浑身一抖,震惊抬头看着荫荫的双眼,那其中有什么让他心跳不已,惊疑不定,他不能彻底理解这话的意思,这表明什么?

荫荫垂下眼帘,又抬起,眼神中有从来不曾有过的坚毅,“表哥,你这样我真的很心痛,比伤在我身上还痛......我真的......真的......,”她渐渐的狰狞,任何一个人在充满仇恨时的表情,都不会是美丽的,“......真的好恨他!!!”

陈则铭瞪大眼看着面前的荫荫,片刻间竟然不知反应。

......这样的话语,这样的神情都太陌生了。

而这些居然都出自荫荫。

下一刻,荫荫却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收起了那满脸的恨意,沉默了片刻,朝他道:“我累了......,表哥你先回去吧。”

陈则铭踏出门的那一瞬间,脑子里依然满是荫荫咬牙切齿的那个表情,不知道为什么,那让他心中狂跳不止,骇然不安。

49、

懵懵懂懂回到宫门外,陈则铭骤然立定,怔了半晌,他突然想清了荫荫的意思,那个晚上窗外的人是她!她自幼在陈府住过多年,所以能在瞬间找到藏身之处躲避自己追击,说穿了一点也不希奇。

他掩住脸,从手掌下发出一声奇怪的呻吟,踉跄着退后,几乎要站立不稳。

远处的守门兵士看到他们的将军立在路上发呆,神情古怪,不免有些奇怪,频频张望。

陈则铭依在墙上,双肩直抖,禁不住的浑身发冷。

也不知过了多久,迟钝的觉察到口中的咸味,用手背擦过,却是血痕,似乎是激动之中将唇舌咬破了。他抱着头,擦着墙滑落下去,蜷着身体坐了许久。

直到有兵士来叫他吃饭,他才惊觉一下午时间便如此空过,自己竟坐了一两个时辰。

那兵士试探的望他,看到他唇边血迹,轻声道:“将军是不是身体不适,小的扶您起来吧?”陈则铭摇摇头,爬了起来。

良久不动,这一晃,只觉得胸闷欲吐,头昏目眩,忍不住咬牙,急忙伸手撑住了墙。

那兵士赶忙要扶,陈则铭将他的手挡住,低声道,“我自己来。”

很多事情,你只能自己来。

就在这一刻,头顶似乎被人用针猛然贯穿,痛彻心扉,他眼前一黑,已经失去意识,一头往前栽了下去。

他终于还是病了,所有的压力似乎都化为病魔,一瞬之间将他击倒。

之前战场上的劳累,加上郁结难排,使他骤然消瘦不说,还突然凭空得了头痛症,病发时只痛得满地打滚,大夫来看也是束手无策。陈夫人被他病状骇得哭泣不止,只道:“你还这样年轻,你还这样年轻啊!”

他在床上躺了足足一个月,才能下床,这其间吴过经常来探望,并说功高之臣突然病重,皇帝也是很牵挂,甚至提到要亲自来探望,但此刻朝中事务太过繁忙,却无暇抽身。

陈则铭听了半晌,只是淡淡称谢,吴过心中奇怪,这是多大的恩宠,他居然这样平静。然后,两人谈到近来大事,吴过道,太后为了祭祖大典,将各地宗室诸王都叫入了京中,也算最近一件盛事。

陈则铭奇道:“居然将诸王均叫了来......,可先皇曾有令,诸王不得离开各自封地......”

吴过低声道:“听说是太后写信到处哭述,说万岁幽禁她多年,是为不孝。宗室内听闻后颇有异议,此次前来估计是要议一议此事,只看怎么调停。”

“调停......,”陈则铭微一沉吟,“那此时京外怕是有兵了?”

吴过敬佩笑一笑,又皱眉。

“诸王带来兵马六七万余人,驻扎在城外,命为调停,其实就是威胁。若是万岁反应不妥,只怕兵戎相见之日不远。”

陈则铭道:“......京中如今空虚,只剩二万兵马,那些亲王倒会趁虚而入。”

吴过道:“万岁已经气得不行,那兵是太后叫来的,牌子打得也响,有理有据的。再说了,凭人数,真打也是必败的事,所以说--我们吃了哑巴亏还得作出一副欣喜若狂的架势,前两日听说还往城外送了些犒赏。......更何况此刻边关外忧未除,也不是内讧的时候,一旦开战大伤元气啊。”

陈则铭道:“太后幽禁多年,怎么此刻才想到求助宗室?”

吴过叹:“听说之前一直关得很严,宗室虽然知道,却拿不出证据,可后来看守渐渐松了,太后亲笔书信居然被人偷偷给送出了宫......宗室诸王得到信笺,理直气壮便举旗出兵了。”

陈则铭低头沉思。

吴过道:“不过......我估计万一真要开打,守城的便只能是将军,将军可要好生将养,早日康复,不然一城百姓难保。”

陈则铭道:“就如你所说,此时此刻不能打,真打起来不是一时半会能结束的。若被匈奴趁虚而入,才是真正糟糕了。万岁不会看不到这一点,只是......”

他在心中暗道,那样一个人,若要他向旁人低头,只怕比登天还难......真是无法想象。

......难道说,这一次真能看到他服软的样子?

话虽然这么说,陈则铭还是在病况好转后,立即返回了营中,随时待命。

而此刻,宗室诸王已经入京,共七人,其中二人为皇帝的兄弟,其他的都是皇帝的叔伯辈。而太后搬来这些人,逼得皇帝不得不做出了一定的让步。皇帝承诺之后将解除幽禁,并终身孝敬母后。

太后却不依不饶,要以不孝为罪名逼皇帝退位。这话听起来虽然可笑也不太可能实现,但百事孝为先,真要被太后这么纠缠下去,难免把皇帝逼入一个相当尴尬的境地。而宗室诸王也明白到这一步,皇帝已经是做了最大的让步,再过头之会把他激怒,于是纷纷劝说太后罢手。

这一夜,皇帝突然下命当值武将前来晋见。

陈则铭放下事务赶来,却又在书房门前迎面撞上一人。抬头一看正是杨如钦,陈则铭连声道歉,杨如钦只一颔首,算做回答,遂行色匆匆而去。陈则铭惊讶看着他脚步急促,心中突然有些不安的感觉。

陈则铭入屋,皇帝一抬头,面露讶色,“今日当值的是你。”

50、

陈则铭微觉奇怪,皇帝又道,“其他人在吗?”陈则铭答:“还有一人因病告假了,今日守值大臣只为臣一人。”

皇帝神色不定,半晌方“恩”了一声,命他迅速亲自选派十名力大艺高的兵士及二十匹快马,送到宫门前,同时立刻派重兵将太后寝宫围住,只能进不能出。

陈则铭吃惊,隐约觉出事态不妙,心中道难道今夜便会有变故。又见皇帝神色凝重,更不敢怠慢,将一切安排妥当。

到宫门候了片刻,果然见一人赶来。到了光下一看,却是方才遇见过的杨如钦,不禁大是诧异,他此刻出宫却是要干什么。杨如钦见他身后卫士高大威武,先是点点头,后又摇头,道:“将军可有寻常衣物让他们换上?这样显眼,可不是在给人做靶子。”

陈则铭道:“杨大人打算做什么?”他心中忐忑,方有此问,否则按他平日为人,不喜此人,断不会开口。

杨如钦仔细看他一眼,见他果然面带疑色,渐渐浮起笑意,“将军不知道?万岁还不曾明言?”

陈则铭饶是性情敦厚,也被他这暗含嘲讽明知故问的一句噎得够呛。

他心下挂着太后寝宫外的伏兵,重压之下倒也不在意这种细节,命人拿来衣服,让将士们换上,才道:“不曾。”

杨如钦一直依在门边看着众人行动,目光炯炯,眼神扫过处,已将那些兵士一一看了个清楚,见他们准备妥当,突然朗声道:“此一去有去难回,是条死路,有胆小的现在出来还来得及!”说罢,拔出腰间配剑,他虽然是个文士,但世间文人精于舞剑的也不在少数。

那十名军士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陈则铭伸手拦住杨如钦:“他们每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勇猛之士,军令之下,自会尽力保证你的安全。此刻你带了他们要去哪里?出城?”

杨如钦突然横剑,那雪亮白刃抵在陈则铭下颚处,闪闪生寒。

众人不由哗然。

陈则铭冷冷看着他,做个手势阻止了众人的冲势。杨如钦连眼角也不曾瞥过旁人,只看着他脸打量了半晌,方道:“勇猛远远不够,我要的是不惧死的胆气!......将军面不改色,是拿准了我不敢杀你,还是天生不畏死?”

他个子不如陈则铭高,是以说话时只能微微抬着头,却毫不狼狈。

陈则铭默然片刻,“......你速度远不如我,决计无法杀得了我。”

杨如钦挑眉,有些惊讶,“纵然这剑就抵在你咽喉处?”

陈则铭镇静道:“纵然这剑就抵在我咽喉处!”

“好大的口气......”杨如钦撤开剑,用锋刃指一指那些兵士,他身着华服,这一挥之下袍袖舞动,却是潇洒之极,道:“强将手下无弱兵,......信你。”

陈则铭看了手下一眼道:“他们本就是最好的。”

杨如钦直勾勾盯着他,“......你怎么知道我是出城?”

陈则铭道:“城中死路只有一条,该回头往宫内走。你带了二十匹快马,显是为了更换,可见路途不近,这条死路当在城外。”

他虽然口中如此说,却仍皱着眉头,不解困惑。大军压境,一个文人带着十名军士能做什么呢,皇帝在想什么?劝降?离间?还是突围?他很是茫然。但他回想着皇帝吩咐时候脸上的神色,那似乎是镇定自若毫无畏惧的,他因那份镇定而松了口气,却又更加不安。

杨如钦听他如此之说,任他聪明一世,也不禁露了分敬佩之色,不无遗憾的说,“说实在话,如果可能,我最想要的是你!”

他年纪不大,说话却是老气横秋,且傲气十足,不分尊卑。虽然朝中历来重文轻武,但陈则铭品级高过他,杨如钦这样说话分明是逾越无理之举。

陈则铭哭笑不得,侧过目光,闭口不答。

杨如钦翻身上马,叹道:“可惜啊,各人自有各人的命......”说着抱抱拳,露出笑意,“陈将军,有缘再见......,若是无缘,自然就不必相见了!”

陈则铭听他话中有话,似是颠倒,又似另有深意,有心询问,却见他不待答礼已经拨马而去。这人也奇怪,初见时但觉倨傲无礼,可这一番话下来,似乎又是另一种感觉,倒觉出些率真随性来了。

那十名兵士无声尾随而去。一行人渐渐没入宫门外的黑暗之中。

陈则铭看他们远去背影,心中不安,返回书房面圣。

一入御书房,不由怔住,“杜大人?”

杜进澹站在殿中朝他点头,不知何时到的。

陈则铭不记得有人提到过首辅大人入宫的事情,那么他该是白天下来一直没出宫城。昏黄灯光下,这老臣似乎几日之中便苍老了几岁,鬓角华发频生。

皇帝坐在桌后,拿着手中一纸信笺,心不在焉的翻来覆去,脸色铁青,也不知在想什么。

陈则铭低声道:“万岁。”

皇帝抬头看他,一时间似乎没反应过来,静了片刻才答:“怎么,杨如钦出发了?”

陈则铭点头,忍不住又迟疑道:“他带这么少的人,能突围吗......”皇帝皱眉看着他,“突围?谁说过要突围?”

陈则铭惊讶更甚。

杜进澹见他疑惑,出声道:“这条计策是杨大人提出来的。当下城外大军兵分三路,而中路是朝亲王手下大将魏晖所辖,只这一路军便有四万之众,如能策反,城下之围立解。”

“策反?”

陈则铭不由怔住,想起方才杨如钦说那句“若是无缘”时的笑容,方知对方居然是抱了必死之决心前往,想着他年纪轻轻,居然如此豪情义胆,视死如归,也忍不住心生敬佩。

可转念再一想,这计策实在兵行险着。

此刻对方兵力远胜己方,优势在手,未必乐意与你谈判。只能期望杨如钦巧舌如簧口绽莲花,导致对方猪油蒙心,可仔细想起来,可行性未免太低,不禁微微摇头。

如今之计,却仅剩下等待了,惟有盼望对方不将事情做到太绝,杨如钦失败倒也没什么,只要不死,皇帝的面子便是保住了,便还有回旋的余地。

这样各自默然想了半晌,皇帝突道:“今日都有些什么人入宫?”

陈则铭仔细想了想,“都是些采办太监,也没什么特别的人。”停了片刻,“但太后宫中请了个戏班入宫,说是太后要听戏。”

皇帝笑了起来,对着杜进澹嘲道:“瞧瞧朕的叔父们,堂堂亲王,居然扮成戏子出入宫闱,传出去可不是贻笑大方。”杜进澹只笑不答。

陈则铭大惊,连忙跪倒:“是臣失察,不知宗室诸王竟然在其中。”这才明白皇帝要他包围太后寝宫的真正原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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