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令 第一部——偷偷写文

作者:偷偷写文  录入:02-19

他更进一步感受了自己的软弱,当信仰与现实起了冲突,他只能束手无策。而以他现在的经历与智慧,尚做不到看穿这一切。

渐渐地,火光冲天,宛若白昼,只照得须发可见。

他低着头,逃避般不看那光亮处。

如此立了半晌,突闻身后有人悄悄走进,他猛地转过头。从假山刚绕出来的女子,看到此处居然有人,惊骇地几乎跳了起来。

陈则铭皱眉看着那宫女,觉得有些眼熟,认了片刻,道:“怎么是你?”

那是荫荫的贴身侍女小红,不知为何夜深了还在宫中乱晃。

看到是他,小红才勉强镇定下来,抬眼看那火光处,结结巴巴道:“是......是娘娘让我出来看看,......何事喧闹!”

陈则铭听到是萌萌,心中更乱,脸上突然发起烧来,所幸是背光,小红或者也看不出。

他病好后,许久不曾想起这位嫡亲的表妹,父母偶然提起,他也会立刻转开话题。突然之间,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甜蜜,那些他常记在心的回忆竟成为一种痛苦的折磨了。每当他想到从前,便会同时忆起,那个夜晚她可能看到的景象。但他又忍不住要回忆,当时她眼前的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这样的猜测简直要让他崩溃。

小红见他发呆,小心翼翼道:“那,奴婢先退了......”

陈则铭这才回过神,如释重负地叹息一声,道:“回去吧......你一个女孩子,夜深了不安全。宫中失火也是常事,叫你们娘娘......”他咳了一声,试图摆脱那种不自在,“叫你们娘娘不要太牵挂了。”

小红连忙退走。

这么一折腾,陈则铭估摸着那火也快完了,这才返回火场。

果然宫殿已经烧得一片通明,院墙已经塌了几处,见得到里面房屋,火苗从门窗直往外舔,似要攀到天空中去。

杜进澹仍站在火前,默默看着,面上白须在热浪中胡乱飞舞,更衬出他神情冷静如斯。见他此刻才来,显然是无功而返,善意笑了笑,点了点头。

陈则铭看到他,想起城下的杨如钦,心道是了,这些人才真正是投万岁性情的人,自己又何必跟着惨合。

此时整个屋顶轰地一声落了下去,显是最后一根柱子终于被烧断,大殿轰然坍塌,一时间漫天火星,焰势大盛,热浪逼人。

身边兵士连忙将两人往后扯了几步,避开那迎面扑来的滚滚热气。

火中随即响起几声惊恐叫声,尖锐刺耳,已分不出男女,只听出凄厉惨绝之意。

杜进澹低声道:“还有没死透的......”

陈则铭将手挡在额前,低下头,不忍睹听。

火烧了几个时辰才熄灭,直到天白了,陈则铭开城出兵时,尤看得到那股浓烟。

这一战并没花太多的时间,打一场敌明我暗的战,原本没有悬念。

亲王左右两军中,唯一让陈则铭有些惊讶的是巍王的世子。

那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

在遭到陈则铭和杨如钦前后两方夹击后,亲王军大乱,其他人纷纷举旗投降。就是这样的劣势之下,他与手下的数百亲兵依然战到了最后一刻。

那勇气也许源于血统中一脉相传的固执和听到父王死讯后的悲愤。

陈则铭在看到他被乱枪戳死的瞬间,生起了一种浓重的悲伤,却完全没有胜利后的喜悦。

他在马上了望战场,只看得到血和尸首相叠。

他不想打这样的战。

平生第一次,陈则铭产生了激流勇退,解甲归田的念头。

54、

太后宫中失火的消息此刻已经传遍整个京城。

数百人整整挖了一上午,才将那废墟清开,挖出了数十具尸首。尸身们俱烧成焦炭一般,哪里还看认得出容貌体态,太监们只得一具具用白布掩了,放在空旷处,以待辨认。想那些逝去的人,有的身前何等显贵,有的又何等卑贱,此刻却终是平等了。

挖完最后唯一能确认的是,当夜太后宫中,无一人有运气侥幸生还。

皇帝泣而下旨,太后因失火薨逝,举国带孝三日,五日内不得谈论政事,以祭奠太后在天之灵。并下旨追究当值内侍官之责,狠狠查办。

可怜那太监平日也算个勤勉之人,昨夜见火起之光时便已吓破了胆,急匆匆带人去救驾又被殿前司拦住,看着那火势和重兵,心知此番自己难有活路,在火场边失魂落魄守了一整夜。待圣旨下达,侍卫来拖时,那太监木呆呆地任人摆弄,也不喊冤,似早吓傻了。

战事完结,陈则铭将战俘等事项一一安排妥当,进宫面圣时,早已经举目皆白。

目力所及处幡旗无风自动,间或宫女行过也不敢大声,悄然来去无声无息,只如鬼魅一般。忆起昨夜惨案,陈则铭突然打了个寒噤,心慌之余只觉一股阴气自背后升起,回头看分明空空如也,心下骇然不已。

人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如今他身为执行者,纵然是奉命行事,心里头终于也是虚了几分。

他本来已经有些心头不安,这一吓更加不是滋味,突然便觉得这一生万般努力所求的,却在昨夜一夕折损了,心灰之余恨不能立刻便离开此地,找个安静之地,从此对国事不闻不问,平淡自在地生活。

待在御书房见到皇帝,胡思乱想才稍微收敛些。

皇帝一身白衣,正依在龙椅中发呆,此时此刻,他固然不可能有什么悲戚之意,但神采涣散,似乎也并非得意之情。

陈则铭就战况拣紧要的说了几句,皇帝也不做声,隔了片刻,方点头让他退下。陈则铭心中微微恻然,他到底还是后悔了,可人死不能复生,如今后悔又有什么用?昨夜自己劝阻时,他只当耳边风,如今来悔又什么用?

他再不擅心计也知道这不是提退仕的时机,只得叩首拜退。

刚出御书房,一个小太监跟了上来。

起先陈则铭还不曾注意,走了一段,发觉那太监总在自己身后,便暗自留了心。待将到拐角处,突然加快了速度。

那太监见他猛地跑了起来,也是心急,急忙奔了上去。可转了弯一看哪里还有人,那太监正自发愣,被人从身后突地扭住了胳臂。

那太监吃痛,忍不住“啊”地叫了一声。那声音尖细,居然是个女孩子。陈则铭吃惊,定睛一看,却是小红。不由松开手,“你怎么这副打扮?”

小红见了他,满面惊慌,欲言又止。

陈则铭皱眉道:“你不在宫里伺候主子,扮成太监到处跑做甚?”

小红“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突然开始流泪,“......将军将军,这事情太了,我我,我不知道该找谁说!!”

陈则铭见她一副天塌下来的神情,满脸地绝望,吃惊道:“怎么了?”

小红哭着道:“昨夜娘娘......娘娘她去了太后寝宫!!”

陈则铭只觉得骤然间五雷轰顶,双腿一软,摇了一摇方才站定了。猛然低身抓住小红双肩,用力掰她,沉声道:“胡说,你昨夜明明说她让你出来看出了何事,你分明是这么说的!......你现在在胡说什么!!”

小红被他双手抓得几乎叫了起来,见他满面煞气,似突然间变了个人,不由害怕,连呼痛也竟然不能,只结巴道:“......那是......那是娘娘要我这么说的,她说无论是谁来,都不能让人知道她不在昭华宫。”

陈则铭怔怔看了她片刻,呆道:“......你骗我......,荫荫去那里干什么......”说完这话,突然想到荫荫说恨皇帝时那个决然的表情,刹那间一切通透。

他张着口,如噬雷击。

小红见他终于明白事态,连忙点头。

陈则铭哪里肯信,只觉得自己想得必然都是错的,哪里可能这样离奇凑巧,拿手死死拽着小红:“......是荫荫让你来的,她想让我见她?她在哪里,我马上就去!她是不是生气了,竟想出这样狠的招数!!”

说到后来,满心都是荫荫轻吟浅笑时的表情,又模糊知道小红必然不敢拿这样的事情玩笑,一时间心如刀割,已有些疯狂之态。

小红惊骇抽身,却被陈则铭牢牢抓住,挣扎片刻,小红复又哭了起来,“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娘娘,我不知道娘娘在哪里,她,......她在太后宫里!”

陈则铭被她这话惊住,不由松开手。

小红见他失魂落魄,连忙想溜。她天亮得知是太后宫中起火,已经知再无活路,可她年纪轻轻,哪里甘心就这么死了,装成太监也是想逃出去,可纵然是太监也不能随意出宫,路上见到陈则铭才忍不住跟了上来。

方走了两步,被人一把抓住领子,拖了回来。

小红惊恐大叫,陈则铭低声道:“......我不相信!......你跟我去找!”

见他疯狂,小红更是害怕,连连告饶,陈则铭瞪圆双眼只望着前方,大步奔走,似乎什么也不曾看见,什么也不曾听见。

这一路惹了无数人观望,见是陈则铭半拖半抗,强拽着一名小太监往前行,也有人上来拦阻,陈则铭不论来者是谁,一一打倒,闯了过去。

小红挣扎了半晌,骤然陈则铭手臂一松,身子一震,掉落在地上。

还没睁目已闻到烧焦后的尸臭味,小红张开眼,被废墟那前满地的尸身吓住,更是跳了起来,,不由纵声尖叫,满面泪水。

她年纪尚幼,哪里见过这样人间地狱般的情景。

陈则铭看着她,也觉察不到自己此举何等残忍,满心只有一个念头,“你说她死了......,在哪里,找给我看。”他口中如此说,脸上却又满面迷茫之色,只希望她永远找不出那尸身。

小红哪里敢动手翻看,只颤抖如筛站在原地,哭泣不休。

陈则铭见她不动,自己弯腰开始寻找,翻了一会,指着正莫名其妙观望的兵士厉声道:“看什么看!!还不给我过来找!!”

那边看守的兵士见他神色不敢多问,连忙一起来翻,却不知在找什么。

寻了片刻,陈则铭突然停了下来,怔了片刻,又慢慢用手指仔细将手中那物件擦了擦,露出金色,那项坠却是只活灵活现的小猴儿。

宫中带金戴银的女子甚多,带这种花样的却少见。

小红见他不动,探头来看,看见他手中金项坠,却是吸了口冷气,“这......这就是娘娘的,将军......”她想说这尸首就是娘娘,却被陈则铭面上神情骇住,将后半句吞了回去。

陈则铭俯头看着身下那具焦黑的尸体,想起那个灯光绚丽的夜晚,他买了送她的那只木猴。

“看,多象你!”

她一拳挥了过来,脸上似笑似嗔。

“快盖住,落汤猴。”

“转过头,别看。”

她裹起外衣,耳后其实微微发红了,却不肯示弱,不愿让他看出来。陈则铭有些甜蜜又好笑的看着她的红耳朵,决定手下留情放她一马。

灯笼在风中摇曳,那是个夏天,他们还年少无邪。

突然间,头痛如裂,陈则铭一头载了下去,尚未及地却被人托住了身体,“将军将军!”

陈则铭在摇晃中环视着这个世界,灰暗扭曲沉重......没有一丝色彩。突然有人在问他:“今日当值的是你?”

陈则铭迷惑,什么意思?那人犹豫着。

他又抚着自己的脸,认真地说:“从一开始,就一个也没打算放过。”

那双冷漠的眼......

陈则铭的呼吸突然窒住,他从虚无被震回了地面。他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瞪着天空,那里乌云重重,灰蒙蒙的,不见一丝阳光。

55、

小红被他震惊的神情吓住,忍不住摇他:“将军将军,你怎么啦!”陈则铭双目赤红,眼中分明映着她的影子,却似乎没看到她。

这个猜测太过险恶,人心能叵测到这一步吗?

不不!!......不会的......,他几乎要跳起来,立刻否认了自己的想法。

小红惊诧看着他,他急切自语,徘徊来去的样子,失常得就如同癫狂。

皇帝不会那样做,一定不会!至于为什么不会,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反复低声喃喃,似乎在说服自己:“不,不是的,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他尽力相信着自己的话,压抑自己要追究真相的冲动。

甚至连真相是什么他都不敢仔细去想,然而悲愤难言,有一股郁气在他胸中四处冲撞,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活生生穿透。

他又极力克制着自己,试图说服自己平息那些难以遏止的念头。那样卤莽的后果不堪设想。

他尽力挣扎着,试图摆脱这个噩梦。

而冥冥中,似乎有另一个自己在旁边冷静的旁观着一切,不断发出嘲弄的声音。

你在逃什么?

你在辩白什么?

你只是不敢面对罢了,你这个懦夫。

小红误会了他的意思,流着泪道:“真的是娘娘的......她选这坠子时,奴婢还追问过,为什么不选万岁最喜欢的兰花......娘娘说,她就是喜欢猴子,只喜欢猴子......万岁喜欢什么不关她的事。......这坠子她一直贴身戴着,也不给人看见,外人都不知道。”

陈则铭怔怔看着尸体,如入冰窟般寒彻心扉。

他闭上了眼,看到了荫荫。

她在朝着他笑,一举一动都活生生的,就在眼前。

我好恨他,她在说。

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傻?!陈则铭几乎要崩溃。什么事都没有你活着重要,你为什么不懂,为什么这么做。

他每个字都滴着血,如果可以,他流的一定是血,而不会是泪。

我好恨他!好恨他!荫荫的神情变了,那样刻骨的恨意总使人狰狞,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过,他却听到了,......我也恨你!

陈则铭的泪流了出来,小红的叙述把他试图掩埋下去的东西翻了起来,荫荫是爱他的,而她从来就是那样一个宁为玉碎的性子,说好听是纯粹,说难听是偏执。

她入宫已经近三年,她一直忍着,于是他以为她变了。

其实没有,她一直是那个不喜欢就会直接说不的人,哪怕对方是得罪不起的恶霸,她也从不退避。如果前面是块石头,她宁可粉身碎骨,也会撞上去。

而这一次,她真的粉身碎骨了。

错在他。

她早就失衡了。

他没有发觉,以他如此熟悉她的程度,竟然没发觉。

他应该想到的,在那个晚上她看到那一幕的时候,悲剧已经揭开序幕。他却只顾着自己的伤痛,埋头自怨自艾。

他没想过她也是痛的。

这爱这恨,足以让任何一个人失常,何况是孤身一人在宫中,忍耐了那么久的荫荫。

他想起自己返回火场时,大殿塌下时那几声尖利惨呼,那......会不会就是荫荫?!这个突然闯入脑海的念头让他的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心如刀绞。

他跪了下来,似乎再背负不起那份沉重,失声痛哭。

荫荫死了。

是他,亲手杀了她。

荫荫......不会瞑目。

陈则铭闯入御书房时,皇帝正在写挽词。

这本来是该交给下面文臣做的事情,他却偏偏坚持亲力亲为。这让所有人都有些惊讶,大家都知道,万岁与太后的感情一向不和睦,看来人一死,还真是什么样的恩怨都勾去了。

“将军,万岁说过此刻不见任何人,请留步!”隐约传来的声音有些急促,和那些脚步声一样纷乱不堪。

“请留步!”喧闹声渐行渐近,已经到了屋外。

皇帝抬起头,看到被一群侍卫用刀挡在门外的陈则铭,多少有些惊讶,他审视的目光扫过陈则铭全身,略过他通红的双眼,落在他仍未出鞘的宝剑上。

然后,放下了手中的笔。

身旁太监已经迎上去道:“万岁此刻不见人,将军为何硬闯?”

陈则铭沉默了片刻,“我有要事,要立刻求见万岁。”

太监不耐道:“先退出去,待万岁宣你方可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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