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好生熟悉,陈则铭早已呆住,那女子将门打开,一双眼看到他时也是僵了。她身后宫女探头出来,“呀,是陈大人......,不是,是国舅爷。”荫荫垂目道:“不许乱说。”那宫女连忙住口。
这却是她入宫数月后,两人第一次有机会这么面对面,然而只是相对无语。
荫荫说了这话,半晌不再抬头,那宫女觉察气氛古怪,悄悄退了进去。
陈则铭立了片刻,终于低声道:“......贵人娘娘。”
荫荫一震,飞快看了他一眼,似怒似怨,突然转身,将他关在了门外。
只听门砰地一响,陈则铭立在原地,心中砰砰直跳,半晌不能动弹。
第二日,陈则铭又到昭华宫前,远远便见一女子亭亭玉立在门前。陈则铭走到跟前,凝目看她,也不开口,看了片刻,将视线微微移开。
荫荫咬唇,“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陈则铭沉默半晌,低声道:“小时候,你若有什么事生气,总爱将我锁在门外,还定要我第二日,原地原时郑重赔罪,否则便要大闹一场。我不肯,外婆便总说我是男孩子,该心怀天下......让让妹妹又有何妨。”
两人相对笑了一笑,隔了半晌,荫荫低声道:“那时候,我一直以为......”说到此处,却又住口不语。
她的话两人都心知肚明,此地人多口杂,难免隔墙有耳,又何需说出来。
陈则铭心中百感交集,他真想踏上一步,牵住她的手,告诉她就是她以为的那样。
但冥冥中有什么阻止了他这样荒唐的冲动。
你能为此搭上全家人的性命吗,他自问着,想象中的后果让他不寒而栗。
从听到圣旨的那一刻起,他已经做了决定,只能退却。
因为他别无选择。
荫荫转过身,抬头看着宫墙,那上头一枝桃花不甘寂寞探出了墙头,天空在它身后,那样遥不可及和冷漠。她记得乡下的天空不是这样的,那是高远,是纯净,是生机勃勃,为什么在这里却变了呢?
荫荫怔了许久,顽固地继续道:“我一直以为,嫁的会是你。”
陈则铭一惊,不自主左右环顾。
荫荫看着他,眼中神色复杂。
待陈则铭转过头,她已经步入了宫门中,转身朝他粲然一笑,“哥哥,我很好,回去替我向父母跪安吧。”说着,蹲下身,将手中物件放在门槛之上。她放的动作很缓慢,似乎旁若无人,又似乎依恋不舍,但她始终没再抬头看他。
陈则铭默默看着她的一举一动,那是那灯会一夜,他赔罪送给她的桃木猴子。
红漆大门终于悄然合上。
陈则铭踏前弯身,伸手过去小木猴上仍带着体温。
他的指尖颤抖了一下。
过了几日,万岁赐礼陈府,其中一份指名只给陈则铭一人独自赏玩,其他人等不得观看。
陈则铭心中好生奇怪,谢过恩,接了那小盒,回到自己房中,打开一看,如噬雷击,险些昏厥。
那盒中,俨然是一只小小的桃木猴子,与他此刻荷包中珍藏的那只,一模一样。
12、
过了几日,皇帝便召见了陈则铭。陈则铭赶到御花园,见荫荫也在场,心中不由一凛。
皇帝只说让他们兄妹见个面,以解贵人娘娘思亲之苦。陈则铭听得心惊肉跳,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荫荫拜谢,道:“荫荫在宫中过的很好,并无思家之苦,怎敢劳陛下如此牵挂。”
皇帝摆手不语。此处阳光灿烂,更显少年天子英气勃发。仔细看他,五官也算不得特别出色,眼角眉梢微带冷漠,看起来总是不动声色的表情,话语也不多。但偶然一抬眼,黑色双眸所带的审视目光便让人无端地心头一惊。多年以来位居人上的生活,已经让他举手投足间都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让人不敢亲近。
陈则铭不敢久观,低头谢恩。
两人当着皇帝的面,哪里敢乱说话,只寒暄了几句。荫荫知道母亲回了老家,心中伤感,返身回了座位。皇帝道:“这便说完了?”
荫荫点头,皇帝点头:“那你便退下吧。”荫荫转头看了陈则铭一眼,匆匆退走。
陈则铭想起那木猴,心中惴惴难安,正在心思纷乱之际,听皇帝道:“......下月朕要出宫祭祀先祖,届时便由爱卿来护卫出行。”
陈则铭心中一惊,连忙跪下,“臣......职位低微,恐难担此重任。”
皇帝似不在意,“不妨,你们都指挥使那里我自然有安排。”
陈则铭大是恐惧,推辞道:“臣初任都虞侯,加之武功平常,只怕......”说到此处,见皇帝皱眉看着自己,不由住口。
“你是说朕亲自提拔的武将其实是个蠢材?”皇帝冷冷道。
陈则铭不敢再答话,只有低头。
皇帝起身拂袖而去,“若真如此,回去自己把官辞了。普天之下人才济济,无能之辈便该退位让贤。”
陈则铭咬牙,被这一激终压不住心头那股少年意气。
这一月相安无事,陈则铭渐渐觉得也许是自己想得太多,那木猴大概是警告自己不要擅自入宫,与后宫有所往来之意。
很快,皇帝一行上路祭祖。带了数十名文官,武将却是越过了侍卫亲军马军正副都指挥使两人,而以步军都虞侯陈则铭为首,带五千兵马随行护驾。
众人都道是陈贵人得宠的缘故,使陈则铭渐渐为君重用。陈则铭心中道但愿便是如此了,被人称为攀附裙带关系也无妨,千万不要多生枝节。
夜间到了驿站休息,那驿站早是严阵以待,收拾干净了,但毕竟随行人员太多,兵士们便只能搭帐篷或者露宿。待用过餐,皇帝命人过来帐中叫陈则铭,说是要他入内商谈护驾要事。陈则铭见天色已晚,心中大是发憷,却只能硬着头皮去。
皇帝休息的房间是驿站中最大的一间,分了内外两间房。
皇帝自然睡在里间,赶去时,正遇宫女伺候皇帝在更衣。陈则铭隔着竹帘,两人一问一答,说的不过是夜间防卫的部署。
过了片刻,皇帝换了套鹅黄色袍子,宫女将竹帘卷起,陈则铭瞥见内屋床旁还卷着一套被褥,心中奇怪,却也不敢多问。皇帝顺着他视线看那铺盖,突然道:“你今夜不要回帐了,守在此处,朕也睡得安心,......就这里吧。”他随手一指,却是床前。
说着,也不待他答话,已经有宫女将那被褥打开,平铺起来。
陈则铭呼吸骤然停止,惊慌中看了皇帝一眼,皇帝正低头看那宫女动作,面上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陈则铭心中碰碰乱跳,那声响竟然震得他头昏眼花。
隔了片刻,方勉强平复了心情,低头跪谢。
房屋里暗了下来,只余下留在屋角的一盏挂灯。
陈则铭僵了半晌,跪在原地,小皇帝似乎忘记了屋中还多了一个人,一直不曾宣他起身,而宫女们退走时也没人敢叫他起来。
帐内皇帝已经躺下,修长的身影模糊可见。
隔了片刻,对方鼻息渐渐平缓沉重,陈则铭这才渐渐平静,不由为方才自己的惊惶苦笑了片刻。他缓缓起身,仔细谨慎的移动,尽量不发出丝毫声响。
走到那地铺前,又轻轻单膝跪下,掀起被褥。他不敢卸甲,合衣而眠。
不能睡不能睡,他重复地告诫自己。
然而整日的奔波让他有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努力支持也渐渐无济于事,他枕在自己的手臂,不知过了多久,陷入混沌之中。
他是被某种动静惊醒的,睁开眼的瞬间,他僵住了。
皇帝的脸离自己不过两指的距离,细长的双目在暗中有些奇特的光芒。
见他醒过来,原本正俯首看他的皇帝伸出双手,将他的头盔取了下来。
13、
见他不动,皇帝的手缓缓下移,停在他喉间,在他脖子侧面抚摸了片刻。
陈则铭忍不住后仰,动了一动,皇帝本来正垂目看他耳旁,被他惊动,皱眉看了他一眼。陈则铭又僵住。
忽觉身上盔甲被掀动,却是皇帝开始为他解甲。
陈则铭鼻息渐渐沉重,神情是忍耐不住的痛苦羞愤,死死看着低头在他胸前的皇帝。
皇帝正解他项前皮扣,那皮扣颇紧,拨弄两次才终于解开,皇帝面上一舒,却在此刻腕上突然一紧,他抬眼,陈则铭的手竟如铁箍般扣住了他的手。
皇帝面不改色,双目却咄咄逼人,冷然看着眼前胆敢冒犯自己的陈则铭。
陈则铭心知此举只怕要送了自己性命,却到底不堪受辱,反将心一横,倔强看了回去。
皇帝见他居然无动于衷,不禁皱眉,松开那甲衣,缓缓起身站了起来,边动作边俯视因迟缓而始终低自己一个头的陈则铭。
陈则铭心头一惊,身子不由自主被他带起。
他自小家教颇严,其实自心中对君父威严始终存着敬畏之感,在家中从不违逆父亲,在朝中更不敢叛逆君主,刚刚那一挡已经是他被逼至极限之下的情急之举。此刻对方起身,神色举止间俨然又是那个天天在大殿之上发号施令的君王,积威所至,心中畏惧之感由然而生。
到最后,皇帝立稳时,他不由松开手,扑通一声跪倒下来。
两人片语不发,便已经分了高下。
皇帝静静看了他片刻,陈则铭觉察对方视线,不敢抬头。
皇帝被这一番折腾,早已败了兴致, “哼”了一声,拂袖转回床塌坐下,淡道:“好大的胆子啊......”此时此景,他居然语气平淡和缓,全然听不出喜怒哀乐,却是不合常理。
陈则铭心中更寒,怔了片刻,终于折了傲气,叩首道:“求万岁赐罪臣一死。”
“死?......”皇帝轻轻捏着被叩的手腕上,“说说看,为什么要死?”
陈则铭懊恼难当,方才自己激动之下,难道竟然伤了皇帝?
他俯着身体,不敢抬头,“罪臣冒犯龙体,死有余辜。”
“......说下去。”
陈则铭麻着胆子,“......只求放过罪臣家人。”
皇帝沉默片刻,“......又是讨价还价。”语气突然便带了愤怒之色。
陈则铭大惊,“不,不,罪臣不敢。”
“不敢?”皇帝突然直起身,冷道,“你连弑君都敢,还有什么不敢。”
陈则铭只觉晴天霹雳一般,险些晕倒,“万岁!!”
皇帝轻声笑:“弑君该判什么罪,你的家人能不能被赦,不用朕说了吧。”
陈则铭眼前发黑,哪里知道皇帝万人之上千金之尊,居然也做这种凭空诬陷的事情。定神一看,皇帝正玩味般地看着他的脸。
陈则铭心知若是对方此刻下定心思,全家便是一个也逃不掉,只得咬牙示弱:“万岁尧舜之君,不会做暴纣之事。”
皇帝沉默片刻,突然浮起一丝恶意的笑,低下身凑到他耳边,轻声却又清晰地说:“......朕刚才差点就把你当女人用了,你却还有心情拍马屁?”以他尊贵之躯,居然说出如此粗俗的话,实在让人料想不到。
陈则铭呼吸一窒,半晌无法开口,口中似咬破颗鱼胆般苦涩难言。沉默半晌之后,却还是不得不违心继续:“微臣所言均出自肺腑,句句是实......”
皇帝大笑。
两人都明知这是一戳即破的谎言,那笑声中便多了分轻蔑之意。
陈则铭心中难受,忍不住脸上发红,只得将头埋得更低。
皇帝挥手道:“好了,这话在你之前已有无数人说过,你说的不比他们好听多少,既然毫无新意何必罗嗦。”他停了片刻又道:“你下了必死的决心,朕自然不能强人所难,只是将来......”
陈则铭听他语气松动,忍不住狂喜。
却听头上那人淡淡道:“......将来若有再求朕的时候,却不怎么好说话了。”
陈则铭一凛,抬眼看去,皇帝似乎意兴阑珊,再不看他,倒头便睡了。更没开口让他起来,这自然是存了惩罚之意。
陈则铭不由低首,心知此后自己日子必然难熬得很,也不知道这位万岁要想些怎么样的法子来折磨自己,更不知道会不会连累家中,那一家十几口人便是想逃也逃不了,想到此不由头皮发麻,满心的忐忑难安,倒也不觉得困或累了,只是跪在原地直发愣,说不出的百感交集。
就这么到了天明。
14、
之后的祭奠总算是平安无事。回到宫后,人们发觉皇帝对陈则铭是日渐宠爱,召见的次数越来越频繁。都道是从此陈府真的是要发达了,于是本来已经门可罗雀的陈府忽然一下热闹了起来,陈睹那些很久不曾来往的老朋友也突然络绎不绝了。
陈睹夫妇虽然早明白世态凉薄人走茶凉的道理,但见到儿子出息了还是遏制不住的欣慰高兴。
只有陈则铭一个人知道那每次见面的真相。
皇帝见他时,身边总坐着陈贵人。对外说起来大家觉得皇帝是体谅两人,陈则铭想到的却是那锦盒里的小木猴,皇帝这是设了个圈等着自己往里跳呢,他忍不住的汗毛直竖,举止行为更是万分的小心恭顺起来。对荫荫也再不露任何情谊,见面只称贵人,人后只唤她妹妹,不肯多与她说一句话。
日子一久,荫荫看他的眼神禁不住的渐渐变化了。
陈则铭并不是那种特别敏感的人,但荫荫与他从小一起长大,彼此间的情绪变化都分外熟悉。见荫荫看向自己的目光失望中渐渐夹杂了不屑,不禁心中苦痛,却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这一日,陈则铭应召来见,到了御花园,却见水边亭内坐着一人。亭子四周用竹帘挡着阳光,但朦胧间还是看得出那是名女子,她身后站着两名宫娥,见他赶到,把帘子卷了起来。
陈则铭四下望了望,立在亭外,便再不上前,施礼道:“贵人娘娘。”
荫荫并不转头看他,只抬手挥了挥,那两名宫娥奉命退开。
陈则铭心中更是忐忑,立定垂目不语。
荫荫把玩手中茶盏,低声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小时候看那些戏文,总是奇怪为什么薄性的从来都是男人,痴情的却总是女子......”
陈则铭心中一凛,已经猜出她心中所想,一时间心如刀绞,却不敢上前半步。
只听荫荫似是自言自语:“后来,我总以为有些人是不同的......其实是我错了,天下男人原来都一样......”说完骤然笑了一声,似是自嘲。
陈则铭静了半晌,突然冷道:“娘娘已经入宫,我能怎样?”
荫荫似被激怒,猛然转头:“你确实不能怎样,但我也没想到你会这样......”她盯着他看了半晌,从齿间轻轻吐出几个字,“这样懦弱!”
陈则铭紧紧闭嘴,默不出声,指节因为握得太过用力而有些泛白。
荫荫见他如此更加失望,笑道:“你还口啊,以前我每句话你都要还口的,你从来不让我......如今,如今不但对着皇上,就是对着我,你也变得这么软弱了吗?”
陈则铭看她失态,沉默片刻,却道:“娘娘想什么,那便是什么了!”话音未落,脸上一响,头已经不由侧到了一边,却是荫荫踏上前来,猛地扇了他一巴掌。
荫荫收手,看着他脸上指痕,愣了片刻,眼圈突然红了,却倔强扭开头,不让他看到自己面上泪水。
陈则铭踏前一步,手忍不住要抬起来,怔了一会,却收了手,忧伤看着她越发挺得笔直的背。如果不是他,谁知道这个时候的她其实是在流泪呢?
两人这么立着,也不知过了多久。
他只知道荫荫再转过头来时,眼中泪水早已经拭干。
两人对视片刻,荫荫盯着他道,“入了宫......我不怨,将来一生寂寞我也认,我恨的是,为什么要让我看到你这样的一面......我那个少年英雄意气风发的表哥呢,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陈则铭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