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前方的白衣美人便倏的顿住了脚。过了片刻,才缓缓转身,已然平静无波的面上,透着一缕疑惑。
李全吸了口气,抬起自己被将军紧握着有些生疼的手,与自己另一只紧紧相合。黑色双手包着微凉的葱白玉手,沉着声,一字一顿的,“将军,您在发抖。”
“……”
“是伤口裂了吗?”黑白分明的眼中满是认真与担忧。
樊落神情一恍,望进那双再真切的眼,撇头想了一下,这才又轻轻的颔首。
“呵呵,将军您也太过莽撞了,自个儿都伤着,还和人过招,若是回去让韦副将知道了,又是一片哭天抢地的。”口气一转,小兵这才显得轻松,“等会儿到了知州府,让军医再给你看看吧?”
于是,樊落又是点头。只是这会儿的眼却直打量着自己被李全包住的手。
李全的黑是在大太阳底下晒出来的,于是这掌心便是暖炉一般紧紧的握着自己,也缓缓的,温了这天生便凉薄的身子。似是一股暖流顺着这双手,缓缓流至心田。记下了这温度,便似乎再也舍不下了。
过了半晌,樊落觉着自己的手真是不抖了,可为何却还在轻晃?细看下来,樊落突然对着李全说,“你抖。”
“是啊!将军!小的怕啊!”顿时,这小兵打蛇上棍的,边吃着美人将军的豆腐,边苦叫着,“那人怎么看都是个煞星啊!您说,这昨个夜就碰了一面,结果大清早的就追了过来!将军,若不是大白天的,我还真以为那人是来索魂的厉鬼!”
刚说完,似乎又觉着不对,又补了一句,“即使不是厉鬼的,那眉眼身段的,怎么着也是个得道的千年狐精!万一真吸了小的的精华,那小的就不能侍候将军了!”
可此话刚出,“噗”的一声,在后听着的赵兵头似笑非笑的重复着两字,“‘精华’啊……”
然后,李全只觉得自个儿的脸又烧红了起来,不敢再对上将军的眼……其实说真的,他是真怕了——不知为何,再见这人却只觉浑身发冷,打着颤。仿佛这身子比这脑袋更快的提醒着李全:此人万分凶险!
李全怕那人,却不知所以然,难道真如方军师所言,此人绝不是小倌,甚至不是常人?
想着想着的,李全便陷入自己思绪,浑然未觉自个儿正双手握着美人的手,一脸色相的杵在路中。
被吃豆腐的美人却一脸坦然,只觉手中火热,十分舒适,便也不愿抽离。而身后的一些虾兵蟹将自是不敢打扰。连方无璧也是疾摇羽扇,不动半分,只是那眉眼拧得有些不舒坦。
直至一位留着八字胡,腊黄着脸,一脸菊皱看似已知天命的老者,忽的从两人身旁探出脑袋,一脸哭笑不得,“侯爷,下官担任本县知州多年,只碰过拦矫喊冤的,却未见过这拦街调情的……您要断袖下官管不着,可您也别阻了这一路的车马,扰了百姓啊……”
“嘭”的一声,李全的脸烧了,如梦初醒的放开将军的手后退数丈。
而樊落似是不满,盯着自己凉了的手,轻拧眉间。转身,冲着那一身粗布,半偻着身的小老头儿,恭敬恭敬的唤了一句,“先生。”
40.知州
这一身青色布衣,腰间和李全一样扎着根土黄草绳,连脚下都如出一辙的露出一截小腿的糟老头儿,就是这“沂府”的?也是教过将军的“先生”?还是曾经大金的“礼部尚书”?
坐在知州大府的门阶上,李全望着这蓝天白云,一脸憨笑。飘飘然的,似是觉着自个儿也有当上将军官拜三品的那一天。
“美得你!”突然,方无璧自身后走来,“啪”的给了他一扇子。
小兵“哎哟”一声,摸着脑袋奇道,“军师,您咋知道小的在想啥?”
“哼,本少爷天资聪颖,看你这贼眉鼠眼的样儿就知道没啥好事!”学着李全,方无璧也坐在这青砖阶上,一脸不屑的回道。
此举倒是把小兵吓了一跳,“军师,您不嫌脏?”
瞪了这李全一眼,方无璧显得有些无力,托着下颚呆望着天空,淡淡的说,“这曾经的‘礼部尚书’,咋是这样的……”
这神情,似是那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朝思暮想多日的绝世美人,终于出现在自个儿的面前,却最终只换来暗底里独自谓叹——不过尔尔……的滋味。
“啥?”李全侧着脑袋,不明这突然冒出的一句是何意。寻思了半晌,才一脸认真的说,“军师,这位知州大人,是个好官!”
先不说别的,就拿他没有一身官威,领着将军他们穿过市集之际百姓们的反应,李全便敢拍着胸脯保证——他,是一个好官。
走着走着的,这头便有人扬着笑,执着手中一尾活鱼,大嚷,“知州大人,早上刚捕的,要不要来条?呵呵,看您怕的,不收您钱!收了还不给俺家的媳妇念死?”
那头又有人一脸喜气,道:“知州大人,俺家小孙这月底就满月了,要摆三天流水席,您可一定要来啊!这样您就省下三天伙食了!”
后来,有心人关怀的问了一句,“知州大人,您身后的是哪位啊?亲戚?多么俊的姑娘怎么穿着男装啊?被别人知道了难找婆家。”
结果,这个老头儿抚着两撇宝贝胡子,一脸乐呵笑咪了眼,“老刘啊,劳你操心了。这是远房亲戚的闺女,早就订了婆了。”说完,便指着一旁黑黑的李全,“瞧,这相公不放心的便跟来了。”
“……这,这是姑爷?”老刘一脸不信,仿佛见着这猪都上天了一般。
正当李全垂头丧气之际,这位知州大人又一脸乐呵的帮他说话,“这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闺女喜欢,咱们也别闲着没事,瞎掺和。”
于是遥想当时情形,李全又是一阵点头,“嗯!这位知州大人,一定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官!”
“好官?”可方无璧却不以为意,耻笑着,“他哪像个‘好官’?就只知道给当官的下脸!”
“……军师?您为何这么说啊?”
方无璧又摇着他那扇子,眼神恨恨的低语着,“看那一副市井痞样,一脸猥琐!连个走路都东摇西摆的,还和百姓打成一片,无丝毫官威的。若大金国的官员都像他这样,还怎么辅佐圣上,治理朝政?”
“……”这和长相啥关系?李全听了,可没懂,皱起眉头。不过他也并未急着反驳,只是又开始打量着这一片知州大院。
与想像中那些个深宅大院雕饰精细的富家大院相反,沂府权势最大的知州所住的,却仅仅是一座由旧式的衙门改建而成的四合院子。
墙上早已浊迹斑斑,有些个木柱子上的红漆也早已脱落,墙檐乌角的,更是杂草丛生。
总之,当李全一见着这屋子,唯一所想的便是——还不如让将军住客栈呢!至少比这干净。
等到了内堂,结果才发现原来那外屋已是大大的修葺过了!这内堂许是不用对外充面子,便更显脏乱,甚至连蛛网都结了起来。
不过倒是悬在檐下,金漆黑字的牌匾,怕是被人经常擦拭,显得亮堂许多。可惜上面字的比划太多,李全不识,便也只是描了一眼。
而这位知州大人,随性的甩手一指,对着将军说,“那,那,那,都是客房。侯爷,下官清贫的就一老奴跟着,您就自个儿动手收拾一下,成不?”
将军倒没说什么,方军师却拉着他,开了口,“樊兄,这儿实在不宜住人,咱们还是回客栈吧?”
“呵呵,怎么?嫌下官这儿清贫?”挤着眼,一脸粗俗相的知州大人笑着问方军师。
于是公子哥的脾气便上来了,“那是自然,想我樊兄可是……”
突然,“哔”的一声异响,李全只觉一股恶臭竟随着这风势迎面扑来。待寻思过来是什么之际,便瞪大了眼:这,这人怎么边和人说话,还边放屁?
“呼,真爽……”而那始作俑者却一脸松垮,这眉眼都舒展开来,似是朵盛开的老菊,“呵呵,这位小娃,您刚才在说啥?下官年迈,有些个东西就控制不住了……莫要见怪啊。”
话虽这么说,可这老头儿脸上带着戏谑,斜着眼打量,明明白白的告诉着方无璧,压根儿就没把他当一回事。
如此无礼,这方大少爷自是生气!指着鼻子大骂着,“我爹可是兵部尚书!”
于是,这小老儿掏了掏耳,又侧着脑袋想了半晌,才恍然的问道,“我说小娃啊,你爹是兵部尚书的,和你有啥关系?难不成日后你会接他位子?不过咱大金国可从没听过有这种‘子承父业’的……该不会走偏门吧?呵呵,这可是在掉脑袋的……”
说完,又掏掏耳,话锋陡转,对着已然一脸青白的方无璧又说,“刚才下官耳背,没听清,小娃,您说了啥?”
“你!你!!”
回想起来,姑且不论那人究竟是好官抑或是坏官,李全只觉得这话,实在是大快人心!
“喂,怎么又笑了?有啥好笑的!”一旁的方无璧抚着一身疙瘩,问着。
“咳咳,没,没啊!”李全哪敢把真心话给说出来?连忙打着哈哈,“军师,反正咱们来这只是借粮的,这人曾是将军的先生,应该不会为难咱们吧?”
可谁知,方无璧却面色一沉,望着这小兵一脸的喜色,憋了半天,这话还是说出口,“难……”
“难??”
方无璧轻轻颔首,这才稍微有了军师的样儿,对着李全说,“他是相爷的人。”
李全的眼神一晃,眯起眼,瞳孔缩成针尖般,反问,“相爷?”
“对,那个卖国的老匹夫!就是他断了咱们的军粮!”
“……为何?”李全疑惑不解,“断了粮的咱们不就输了这仗?”
“输了才好!输了他就能在朝堂之上参樊兄和我爹一本,再趁机与西狄议和,坐稳他权臣宝座!”方无璧说的愤慨,声音益大,似是只有如此才能平复心中忿恨。
“可……”
身边的小兵刚颤颤的冒出一字,却又被他吼了回去,“可什么?难道你还要袒护他不成?”
李全缓缓摇首,用一种方无璧看不透的眼,迷惘而恍惚的盯着他,“可是军师,若是将军此仗败了……会死许多兄弟吧?”
“……”方无璧一愣,他从未想到这层,哑口的瞪着李全。
于是,小兵又说,“这得多少人妻离子散,多少人失去家里头的顶梁柱啊……”说到这,李全眼神一黯,拳头攥得死紧,发着颤。不知觉间,竟插入掌心划破了前些日子留下的伤口……
不知为何,方无璧望着李全这表情,心头一颤泛起阵阵怪异。待回过神来,自己已然紧握着李全的手,止住了他的打颤。
粗糙不堪,而且乌漆抹黑的看着就脏。可却似个火炉般,暖暖的,十分舒适。于是,方无璧便又紧紧的握住。
李全抬首,疑惑不解盯着方无璧。而后者脸色泛红,嘟着嘴,反问,“看,看什么看?”
“……军师,您不嫌小的脏?”李全还记得,前阵子自个儿想扶他起来,却被一掌拍开。
这会儿,似是问倒了方无璧,望天望地的只想抽自己一嘴巴。过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两字,“白凤……”
顿时,李全一惊,怕他看出什么端倪。可谁知,这位公子哥下一句蹦出的,却令这小兵全然不知所措。他说,“自白凤走后,你是真心待本少爷好的……”
“……”
“他们都当我傻,看不出来?除了你外,其他个人都看不起本少爷,把本少爷当个只会仗着爹的权势,吃喝玩乐的二世祖!外头敬着,可心里却骂着!哼,本少爷还瞧不起他们呢!”
李全听着,眨眨眼,前半句暗想着:难不成大家伙儿都想错了?您不是这种人?而后半句则感慨着:原来还有些自知之明的啊……
“总之,本少爷考虑多时,终于决定了!”突然,拽着李全的手,这位公子哥猛的站了起来,吓得小兵一愣一愣的!
“李全!小爷偶今个儿起就当你是友人!就和白凤和樊兄一样的!如何?”最后这句虽是问话,可看他那一脸笃定,气势凌人的根本不容李全辩驳。
“……”李全听了,这脸却又渐渐的沉了下来。
“怎么,你不高兴?”方无璧不爽了,难得自己如此屈尊降贵的和他说这话,怎么给他一脸哭丧相?
“咋,咋会?小的,小的自然高兴!呵呵,呵呵……”干笑数声,突然李全猛拍脑门,大叫着,“哎呀!看小的这记性!刚才将军还吩咐小的等一会儿去找他呢!呵呵,方军师,小的真有事,能不能让小的先去忙?”
可方无璧听在耳里,觉着不爽,十分之不爽!虽说那人是樊兄,那人是将军!可你现下和本少爷说话的,怎么就只惦记着别人?
可李全自是要躲他,暗想:这种施恩般的口气,大概也就爱他到骨子里的白凤能受得了。而他只是一介小兵,顶多着是惦记着在白凤坟前说的话。
他说:他会帮着照顾军师,便仅仅如此而已。至于“友人”此等之厚爱,李全觉着,自个儿承受不起!而那人,说得也假……
虽说是托辞,但李全跑着的方向正是赵兵头他们清出的一间,专门给将军的屋子,早已打扫干净,铺上了细软。
李全想着既然来都来了,就去瞧瞧将军有啥吩咐不?对了,还有那伤口,不知军医有没有给处理?
结果念叨念叨的走到将军的屋前,却闻见里头飘出的“唏哩”水声。透着那破烂的纸窗,只见内里烟云朦胧之中,一片莹白之色沾着水雾渐沉渐浮……
须臾,捂着冒着热气的鼻子,小兵这才明白原来将军正在沐浴啊?想想也是,一大早的与那煞星过了招,又赶了这么些路,怕是出了一身汗吧?
李全一边暗想,一边乖乖退了几步,这美人出浴图的小兵长这么大,还不敢肖想。
可谁知,他这脚步还没挪开,里头便传来一道清冷之声,“李全?”
小兵一愣,脱口而出,“是小的!”
结果将军又轻飘飘的甩出一句,“进来。”
“……将,将军,有,有啥事吗?”
“洗背。”简洁明了二字,可是李全却哭丧着脸,进退不得的暗道:祖宗!您饶了我吧!
可将军所令,便是军令,一介小兵哪敢不从?于是,左瞄右瞧,见着附近没啥人,便颤颤的扶着门把,像只偷粮的贼鼠一般,偻着腰的钻了进去……
41.沐浴
说起来,人还真是个有趣的东西。食色性也,不知不醉,而一旦入了套便再也脱不了身。
就拿现下的李全来说,不就给个男人搓背吗?遥想当年借着凉水在河边洗澡的日子,这搓搓背的,有时兴致一起互比鸟蛋的事都有,怕啥?不就是一个将军吗?不就是个男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