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春天,那桃花开了的时节,可恼那些落下的花瓣仍旧落在我的额头上,便被涤阳真人取笑。我只是想,倘若我许久之前不曾跟著他去了
那破落的道观,那个臭道士也不会年年那样的摸著我额头,叫著我,白桃花,白桃花。
"妖怪活著都做甚麽呢?"他突然问我,声音也淡淡的。
‘吃了便睡麽,还做甚麽。'我觉得这话问得极傻。
他笑了起来,轻轻勾动了下手指,这就是要我过去的意思了,我便过去了。
"你活了多久?"他问。
我想了想,"......记不得了。"
我瞧见过那道观被火烧了三次,我只想著倘若那人还在,怕是比眼前的那老道还要老了许多。我听说人老了便看不得了,可惜我却只记得他
年轻的时候了,那时他眉眼带笑,叫我的名字,白桃花,白桃花。
真是恼人的很。
後来我自然是知道了,这名字叫人笑话我了。
只是他却仍旧那麽叫我。
想到了这里,我便又瞧了那男人一眼,想著虽然罗家小娘子形容他生得如何的好看,老了又会如何呢?
"你看我做甚麽?"他冷声道。
我恼了起来,‘我看不得麽?'
"你知道我是谁麽。"他丢下了酒盅,旁边立时有人过来端了点心盒子过来,他摆摆手,那人就仍旧退下去了。
不过是个人罢了,不过是具皮囊,哪个妖怪都想要修得这麽一身,我却不希罕。我只喜欢我的原身,只是夏日里日头实在是毒了的时节,还
是化做人形凉快些。
"我的恩人。"
他怔了一下,微微的皱起了眉尖,沉默不语的打量著我。他那双黑白分明,犹如寒潭般的眸子里突然有奇异的光彩一闪而过,他居然笑了起
来,指著我的额头问道,"我记得了,你是那时被锁在甚麽庙里的那只白虎,对不对?"
我不曾想到他居然还记得我,也怔了一下,才说,"对。"
虽然这人行动说话间也是带了几分和气的,只是教我瞧著,仍旧觉著这人的姓子怕是极冷的。
倒不是方才他拿剑指著我的缘故。
‘你果然生得......一股煞气,'他垂了垂眼,轻轻的拍了拍身旁的空位,教我坐下。
我是该在他面前一拜,说谢恩人赐座麽,如今我要用人时,一个中用的都不在我身旁了。
可恨那罗家小娘子,竟然被这样一个区区的常人就吓跑了。
我还是坐下了。
一声不吭好像也不好,於是我问他,"你坐在这湖边究竟要做甚麽?"
我该不该做一阵儿妖法,让他快些落水?不,不好,罗家小娘子似乎说过,这样便不是报恩了。
他拂了拂袖子,问说,‘那你觉著,我又该做些甚麽呢?'
这话倒象是在反问我了,我怎麽知道他该做甚麽?这个人真是古怪的很,要陪他也真不容易。
我在这人世里,通共也只陪过一个臭道士,这世间又并非人人都是道士的。
虽然答不出,可我又不愿说我答不出,我才不想在气势上输了他。
‘你救过许多妖怪麽?'我又问他。
他冷笑了起来,不以为意的说,‘放生而已,有钱谁不能做。'
钱难道不好麽,我记得罗家小娘子对我说,这钱和权势,於人来说,就好像法术於我们妖怪一样,是最最要紧的。
他又问我,‘识字麽?'
‘不识。'识字又如何,我只管吃了便睡,谁管人间笔墨事。
他唇边露出了一丝笑意,说,‘好。'
他若是笑了起来,便把眼里的寒意化去了几分,看著便教人通身都舒坦了。
只是他不笑的时节,倘若拿那双眼来看你,却叫你发冷了,我想罗家小娘子怕的或许便是这个罢。
她毕竟天生畏寒。
午後渐渐的起了风,他起了身,仍旧朝那牛车里走去。我就要跟上,他却顿住了,也不回头,只是背对著我,静了好一阵儿才说,‘你以後
记得,叫我随庭。'
第二章
我心想,我管你叫什麽。我只等到报了你恩情的那一日,便抬腿走人,再也不回来这里。
只是如今却还不行,我仍旧欠他一份恩情未还,他走,我只好跟著。
下人给他撩著帘子,他就仍上了那牛车,我在一旁站住了,回过头去瞧那道士。没想到他却撩开了帘子,一扬眉,问我说,‘你不是要跟我
一生一世麽?怎麽不来?'
咦?
既然如此,我哪里还有站著不动的道理,自然是也不客气,这就上去了。
那车里好宽敞,我便闭目养神,也不去理睬他,这人吓跑了罗家小娘子,害我也没个人问话,实在是可恶。
这牛车虽慢,却倒也舒服,惹得我困倦了起来,就想要倒头睡下,我那恩人就说,‘你睡罢,回去的路还远。'
我越发的放心了,当下便沈沈的入了梦。
迟些时候我醒来,睁开眼时,才察觉出这牛车已经停住了,只是身旁却不见恩人的踪迹,我坐起了身来,撩起了帘子朝外望去,运动了法力
,便看见我的恩人和那道士坐在一处,不知道说些什麽。
我用心一听,自然是一句不漏。
那道士说,‘你又何苦,你只随意的挑些事情给它办,办好了赶它走就好。如今怎麽又说要把它留下?它是个没什麽拘束的妖怪,连我那师
尊在世时,也不曾拿它怎样。倘若它惹出什麽事端来,我还得救护著它。你以为它为了什麽非要报你的恩不可?倘若这债不消,它就难以成
仙升天。'
我那恩人冷笑一声,就说,‘怎麽?它非要跟,难道我还能杀了它不成?你看它生得那麽蠢,哪里象个能办事的?如今这样,十年如一日,
我过著也实在无趣,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有些乐子的,你怎麽就巴巴的要我赶它走呢?既然是它欠我的,那就慢慢还好了。'
我看我那恩人微微一笑,又朝牛车这边瞧了一眼,神色里有几分嘲讽,还有几分寒意,看得我心中火起,知道他方才说的那一番话不是什麽
好话了。
那道士只叹气,又说,‘咳,我跟著您,不过是打量著做上几十年的食客,借您的贵气,避我的灾难。怎麽连您这样的人,也是丝毫不让人
省心的。'
我那恩人就嗤笑了起来,说,‘我已经叫你白跟了十五年,你还要怎样?如今要你出些气力,就推三阻四的?'
那道士一副实在无奈的神情,只好说,‘我只求您准我回七修观,先去探探我那些不成器的徒弟们。'
原来那道士却是从七修观里出来的,怪不得他认得我,只是我却不曾见过他。
我那恩人冷哼一声,说,‘好,准你这次回观,趁早尸解了罢!好断了他们的念想!'
那‘尸解'两个字听得我怒火中烧。
我最恨那道士尸解,又不是真的没了命,非要断绝了这世上人的念想!这人也实在是太可恶,好端端的,教人家尸解,倘若他不是我恩人,
我只怕就取了他的姓命。
那道士捻著须子,远远的望了我两眼,我杀气腾腾的瞪了他一眼,他嘿然一笑,也不知道到底看没看见,就转过脸去又对我那恩人说,‘咳
,如今该说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那件事是万万不成的,您是个聪明人,我就不再多费唇舌了。它是要升仙的,今後倘若惹出了什麽祸事来
,我自然也是要护它不护您。虽然白吃了您那许多米,终究是师尊为大。'
我那恩人便笑,颇不以为然,说,‘它还真能杀了我不成?'
那道士见说不合,便甩著拂尘,叹著气走开了。
我听他们话已说完,更觉得无趣,正想著要再睡一觉,可惜还没来得及闭眼,他便略略的抬了抬手,只叫我过去。
我闭眼闭得迟,还是瞧见了他的手势,只好亲身前去,问他又要如何。
罗家小娘子不在一旁随侍,我留在这人间实在不是件容易事。这人的心思实在难以琢磨,要有个帮手助我才好。我想著要做法叫阿紫过来,
但又怕恩人起了歹心。那罗家小娘子已为人妇,他自然是不能占她便宜,阿紫却是不曾婚配的,倘若他要看中了阿紫,阿紫又看不中他,那
我岂不是做了件混帐事。
我掐了个诀,叫阿紫过来,命她暗暗的候在了一旁,隐住了身形,也不叫我那恩人看见他。她本是石中一块紫玉,成了菁怪,常在那七修观
外听道人讲经,也是个有道行的。
那阿紫就问我,说,‘白家叔叔,倘若你要陪他一世,我也要时时相随吗?'
我怒了起来,就说,‘几十年也不过是转眼间,怕什麽。'
阿紫就口禁声不语了。
我看来看去,想这里必然就是我那恩人住著的地方里,我问阿紫报恩该如何,阿紫就说,‘白家叔叔,这地方实在是极好的,这人也是极好
的。这世人所求之事,这人的命里皆有,只怕您的恩情实在难报。'
可恨,难道罗家小娘子回去教她这麽说话的麽?
我走去恩人面前,见他盘著腿坐在了矮榻上,一只手扶在了膝盖上,紧紧的瞧著我。
他把我唤了过去,脸色仍有几分倨傲,但声音却又和缓了许多,只问我说,‘你做妖怪的,睡觉时也有梦的麽?'
我不爱听他的口气,所以当时就恼了起来,反问道,‘妖怪怎麽就不能做梦了?'阿紫就在一旁对我说,‘这人只怕是想要和你打听妖怪的事
。'
他略略显出了些歉意,竟然对我说,‘这话是我说错了。'
我‘哼'了一声。
他声音又和气了好些,问我,‘你平日里都吃些什麽,做些什麽?'想了想,又说,‘车里睡得好不好?'
前面这话,他在湖边时明明问过我的,可见那时他是吃醉了的。
‘还好,'我略想了想,‘我是什麽都吃的,只是不吃飞禽。'说完我又补了一句,说,‘倘若不是要报恩与你,我自然是吃了便睡,醒了便
吃。'
他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不以为意的问说,‘你打算如何报恩?'
‘你总要出些什麽事情,我等著。'我老实的答道。
阿紫张大了嘴,然後又闭上。她很是无奈,只好细细的劝我说,‘白家叔叔,这话你在心里想想就好,以後千万不要说出来了,他们做人的
,都不喜欢听这样的话。'
他脸上倒是仍旧玩味一般的神色,大约也是见怪不怪了,喝了口茶,然後瞧著我问道,‘你为什麽非要报恩不可。'
我恼了,心说,那道士不是已经说给你了麽?如今又来问我?他们做人的都是这样当面一套,背後一套麽?我记得那个人也是这样,明明说
过要在山里过一世的,最後还是尸解了,升了天去做神仙,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心里越发的火大,冷声说道,‘这事你不必管。'
他大约是坐得累了,身子一歪,就躺倒在了那矮塌上,旁边有侍女轻轻的摇著扇,我却还是有些热了,望住了那格窗,想著要怎麽凉快些。
他望著我,又问,‘你额头上怎麽会有这样一个桃花印记?'
我不快得很,我生平有三恨,第一被人搅了我的好梦,第二就是被人叫我的名字,第三就是被人问起我额头上的印记。
我狠狠的瞪住了他,说,‘你是我恩人,所以不与你计较,下次再问,我要你好看。'
他垂下了眼,吃吃的笑了起来,等笑得够了,才摆了摆手,示意那些侍女下去。
我嫌那门窗都挡住了我的眼,又觉得有些热了,一抬手,那门便被推开,窗也分开,风涌了进来,也瞧得见外面了,我这才笑了起来,说,
‘这样最好。'
他仍旧躺在那里,见门大开,便眯起了眼。
‘你不要做事的麽?'我皱起了眉来,问他。
他抬起了眼,好笑了起来,对我说,‘你这妖怪倒有些意思。'
我记得我在七修观的时节,涤阳真人就总要念经讲道,散药救人,一件件的没完没了。有时我去寻他,从山前寻到山後,再从山上寻到山下
,都难见他一面。
这人却好像闲得很,什麽也不必做的样子。
那风受我的诀,便水一样的漫了进来,只扯得我们的衣裳哗哗作响。凉气也从地底涌了上来,房里不过一阵儿就凉快了下来,我便嘿嘿一笑
,心情大好。
他在那风里微微的闭上了眼,问说,‘妖怪和妖怪有分别的麽?'
‘怎麽?'我不解。
‘妖怪生下来就是妖怪麽?'他睁开了眼,饶有兴趣的望住了我,问道。
‘这个麽......'我答不出了。
怎麽这个人总要问些怪话?
我只好用心的想了想。
我已经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我只记得我冷极了,饿极了,然後被人从雪地里拣了回去。
他在道观里养著我,可是又不常来看我,有时候叫了道童来喂我,後来那童子被我咬伤了手,他就只好过来瞧我了,还把我带在他身边。
可他总是不大理睬我,有时一个人下棋,有时炼些丹药,有时也去采药,虽然也把我带在身边,可是却把我当作死物一般对待。有一日我恼
了,看他一个人下棋,结果把他那桌上石做的棋子都碎成了粉末。
他就瞧著我笑,摸著我的脑袋,说,‘桃花果然是个妖怪。'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我是个妖怪。
我自从记事起,就住在那道观里,从不曾见过别的妖怪。其他妖怪的事,我自然是不知道的。
罗家小娘子是我为了报恩,特特的寻了她出来,最初她见了我还腿软,只怕我一个不顺心就吃了她,如今也放肆得很,不怯我,也敢在我面
前胡说,我瞧她扯谎的时候连手都不曾抖过半分。
可恨!
‘我去抓几个回来你问。'我说完就要走,却听到他大笑了起来,我回过头去,恼火的瞪著他。
他满眼的放肆和无礼,只打量著我说,‘你这妖怪,真是有趣。'
我仍旧瞪著他,不快了起来,‘你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他不以为然,转著手里的茶盏,只说,‘倘若我要,多少个妖怪也抓来了,何必要你去捉。'
‘你麽?'我好笑得很,就他拿剑的样子,还想捉妖?
他微微一笑,说,‘自然不是我亲身去捉。'
这人真是可恨得很,他若不是我的恩人,我一定......
他又拍了拍身旁的空位,说,‘你坐下来。'
这个人真是奇怪得很。
既然他让我坐,我也不必推辞,便坐了下来。
他不语,沈吟半晌,才又问说,‘做妖怪有意思麽?'
我想了想,又想了想,才反问他说,‘怎麽才叫有意思?'
‘这......'他笑了起来,轻轻的叹起了气,‘快活了,惬意了,舒畅了,总是有意思,就是个好的意思。'
他望著我笑了起来,只是那双眼睛里半点笑意都无,倒好像是夜半里那河水上落著的一轮月似的,冷清清的,有些寂寥的味道了。
我想了想,摇著头,说,‘没有。'
他眼底有什麽一掠而过,便又问我,‘你喝过酒麽?'
‘喝过的,'我警觉了起来,那东西再难喝不过了。
他似笑非笑的看著我,问说,‘喜欢麽?'
‘不喜欢。'我答得坚决,不留一丝余地。
‘那你喜欢什麽?'他的神色里倒有几分认真。
‘......'我瞪他,‘你问这麽多做什麽?'
阿紫连忙劝道,‘白家叔叔,这个人倒不象是要害你。'
他微微晃动茶盏,说,‘我不是你的恩人麽?'
好罢。
‘......我喜欢吃肉,喜欢睡觉,'我老实的说。
他笑了起来,却不做声,眼神飘向远方。
阿紫就笑了起来,说,‘来而不往非礼也,白家叔叔,你也把这话问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