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皱起了眉,他也觉得我对付不了那老秃驴麽?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功夫,随庭替我拭了拭额头上的汗,然後不大自在的说,‘妖怪,你不累麽?我们歇一歇罢。'
我抬起头来看了看远处的山峦,骗他说,‘就快要到七修观了,你再等等。'
我可不想再节外生枝了,好容易有这样一次救他姓命的机会,若是失掉了,我怕是就再难升仙了。
随庭突然问我,‘妖怪,你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爷娘姑舅,一个人呆在山里,难道就不难过麽?'
我不知道,涤阳真人在山里的时候,我觉得日子过得很快,也很快活。
其实後来想起来,就算是躺在涤阳真人的矮塌上,一边眯著眼睛打盹儿,一边拿尾巴赶蝇子,也是很快活的。
再後来...我再也没有回过七修观了。
我同他说,‘不难过。若是真的难过了,不去想它,只管睡觉,便不难过了。'
反正梦里遇到了伤心事,一觉醒来,便也忘记了。
随庭微微的笑了一下,说,‘好妖怪,你也会难过麽?我还以为你没心没肺呢。'
这人真是不识好歹,我发起怒来,大声的同他说道,‘吵死了,信不信我把你丢到江里去?'
他哼了一声,竟然搂紧了我的脖子,在我耳边轻笑著说道,‘桃花可不要吓我。'
我的脊背一阵发麻,不假思索的就把他摔在地上,不快的瞪著他。
他仰起脸来,眼底带著冰冷的笑意,好像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
《桃花落东风》6(1)
我不明白,为什麽那样狼狈的跌坐在地上,他还能笑得出来?
只是那种冷冷的笑容,实在让人不舒服。
我耐著姓子同他说,‘你不要惹我。我是畜生,和你们做人的不是一路,惹急了我,於你又有什麽好处?'
他愣了一下,眼里冰冷的光芒渐渐的淡了。
我伸手去拉他起来,他的手指扣住我的,轻笑了两声,声音近乎温柔的对我说道,‘桃花,你虽然只是个妖怪,却比很多人都好。'
‘是吗?'我将信将疑的看著他。
我在山里吃野兔子的时候,曾被出来采药的涤阳真人撞见过。我不知道他究竟看了多久,只是等我吃饱,转过身去看到他的时候,那种慌乱
得简直脑袋里一片空白的感觉,我这辈子也不会忘记。
我不知道为什麽会那样害怕,我生来便是畜生,做这些该是理所当然的才对。
後来想想,或许,在他看来,我同山林里其他的畜生,大约是没有两样的罢。
那时候他看了我很久,才轻声的说道,‘桃花果然是只妖怪呵。'
我不明白他是欢喜还是生气,就好像那一次我碎了他石盘上的棋子,他也只是淡淡的笑著说了这麽一句话。我一向听不大出来他的口气,所
以我只是僵硬的站在那里,看著他慢慢的背著药篓走进林子里,也没有叫我跟上去,也没有回头看看我。
後来,我再也不在山里捉活物吃了。
我摇了摇头。真奇怪,来寻他之前,我其实已经不怎麽想在那时候在山里的事情了。
我背朝著他弓下了身去说道,‘你上来罢,我们还是赶路要紧。'
他哑著声音说,‘桃花...'
我狐疑的看著他,他垂下了眼,伏在了我的背上,抓紧了我的肩膀。
我让阿紫先行一步,去寻那孔真人来接应我们,免得又途中生变。
我背著他走了一阵儿,才问他,‘你同那圆通法师有什麽仇麽?'
他不动声色的同我说道,‘有又怎样,没有有怎样?难道桃花想替我报仇?'
我奇怪了起来,‘他不过是一个和尚,怎麽敢得罪你?'
他的哥哥既然是皇帝,就如同我在山林里一般。你去看那林子里的飞禽走兽,有哪个敢同我说个不字的?就是象阿紫这样的妖怪,也不是乖
乖的随我出来麽?
他冷冷的说道,‘他得罪了我,却是我那好哥哥的恩人。若没有他,如今做皇帝的,便该是我。'
我愣了一下,有些想不明白。
他不见我答话,反而笑了,说,‘桃花,说了你也不明白是不是?'
我点了点头,又说,‘这些与我毫不相干。'
他静了一阵儿,才轻声的说道,‘好妖怪,你说的是,原本就与你毫无干系。'
不知道为什麽,这句话听得我心里有些难受。
我斩钉截铁的对他说,‘我不会让你死。'
他笑了一声,似乎并不以为然,他说,‘我知道,你是为了报我的恩,是不是?'
是,却也不是。
他是我的恩人,阿紫和罗家小娘子都说他的命里什麽都不缺,可我却觉得他有些可怜。
我说,‘你问我一个人在山里,伤不伤心,难不难过。其实伤心难过的,是你罢?'
他的手在发抖,却在我耳边轻声问道,‘桃花,你知不知道,当初我为什麽会去极乐寺?'
那已经是涤阳真人尸解以後的事了,我因为要捉六眼孔雀,不小心中了圆通的jian计,被他困在後山,脱身不得。
我想起当初那个孤零零站在木笼外的那个孩子,迷惑的摇了摇头。
他嘿嘿的笑了两声,‘那时候我哥哥生了重病,就要死了。那个圆通说他能救他,却要拿我的血肉做引子,我娘便带著我,去了极乐寺。'
我咦了一声,涤阳真人在山里的时候,救治过的人也多了,从未听人说过要用这样邪兴的法子。
他嘲讽的说道,‘这天下没有不疼儿女的爹娘,桃花,你想不想知道,我的娘,她怎麽就舍得?'
我猜,‘她怕那个做皇帝的。'
他失笑了起来,声音却冷了下来,说,‘你错了,做娘亲的,就算是要了她的姓命,也不肯伤著自家孩儿的半根毫毛。'
我想了想,若是我要罗家小娘子把腹中的孩儿送我,难道她还要与我拼命不成?
...啧,我要那种东西做什麽?
我问他,‘又不是要你的姓命,为什麽要那麽小气?再说了,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
《桃花落东风》6(2)
他静了半晌,搂紧了我,才低声的问道,‘你觉得我...活得好麽?'
我有些迷惑。
其实他活得好不好,又干我什麽事?可不知为什麽,我听他那轻得仿佛在叹气般的声音,心里就有些难过。
我抓紧了他的手腕,大声说,‘若换做是我,开开心心过一世便好。哪里去管他那些?'
他笑了起来,说,‘是不是有肉吃,有软榻睡,有人伺候你便足够了?'
我想了想,恩,这样最好了。
不过我想等我升了仙,去寻了涤阳真人,也不知道天上还有没有这样舒坦的日子给我过了。
我想到这里,便有些泄气,我说,‘等我升了仙,只怕就没有这样的好日子了。'
‘那你怎麽还要升仙?'
我愣住了,脚下不知道被什麽东西绊了一下,差点儿就把他摔了出去。
我的心猛的一沈,暗暗觉得不妙。
‘原来真是被这个妖怪救走了。九王爷,您可真是好命。'
有人在我头顶笑嘻嘻的说著话,我爬起来一看,竟然是那个汪真人。阿紫披头散发的,被他用绳捆住,摁在地上不许动弹。
可恶,明明就快到七修观了。
我化出原形来,护在随庭的面前。
汪真人从袖中拿出拂尘,大声喝道,‘开!'
从地下钻出许多的桃枝来,仿佛蛇一样要把我们困在其中,我瞪著那个臭道士,头也不回的喊道,‘快抓住我!'
随庭骑在了我的身上,抓紧了我的毛皮,我一跃而起,朝那个道士扑了过去,随庭抽出剑来,顺势刺去。
汪真人狼狈不堪的打了个滚,这才躲了过去。
我立刻转头,正对著他。
随庭按著我的脑袋,似乎不想我再动。他沈声的说道,‘汪真人,我知道你今天是必然不会放过我了,我只是有句话想问。'
汪真人看著我,声音虽然客气,却没有半点恭敬的意思,他说,‘王爷,您要问什麽?'
随庭笑了笑,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道理,我懂的。我只是不明白,为什麽非要在半途之中?'他的话锋一凛,声音抬高,逼问道
,‘难道说,就连我去见娘最後一面,皇上他,都容不下麽?'
汪真人脸上堆著笑,说,‘等去了地下,再慢慢叙旧也好,不是麽?再说了,皇上已经容了你这麽些年,难道王爷还不知足?'
说音未落,便用力的跺脚,大地抖动了起来,我哪里想到他这样狡诈,对随庭说,‘不管发生什麽,你一定要抓紧我。'
我用力的吸了口气,然後拼命的朝著汪真人吐了过去,於是地上狂风大作,一时之间天昏地暗,连我自己都看不清四周了。
我趁机跃过去,叼起阿紫朝七修观的方向狂奔而去。
我一低眼,就看著阿紫痛苦的脸庞,心里便一阵懊恼,我实在不该把她也拖进来。
这里的路我实在比那汪真人熟,只是落荒而逃的事,我也许多年未做过了,等到七修观前,我也说不出心里是个什麽滋味。
随庭骑在我的身上,紧紧的抓著我,等他睁开眼,看到了那七修观的匾额,似乎就有些恼怒,抓住了我,大声问道,‘为什麽不杀了他?'
‘我不杀人。'我小心翼翼的放下了阿紫,然後用力的摇著脑袋,抖著身上的灰土。
他被呛得连连咳嗽,看著我的眼睛就有些发红,却还是一步也不肯後退。我站在他面前,不知道自己为什麽还要同他一再的解释。
我看著他,对他说,‘我不能杀人,我要升仙。'
他笑了一声,但脸上的神情,却让人觉得难过了。
我不想再看他,就用爪子拨拉著阿紫身上捆著的绳索,随庭却突然半跪在我的身旁,抚摸著我的脑袋,轻声的说,‘好妖怪,若是...若是我
回得了宫,你就不要升仙,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我惊诧的看著他,看他脸上的神情,似乎也有些出乎意料。
他不大自在的扭开了脸,说,‘我知道你救我不过是为了报恩。可...'
我没吭声,若是他好好的回了宫,只怕我的恩也报完了,那天上的使者也该来见我,让我升仙了罢?
他似乎也觉得自己话说得不妥,便又改口说道,‘到那时,你想要什麽,我都可以给你。'
《桃花落东风》6(3)
我拿鼻尖蹭了蹭他的手,好心的安慰他说,‘你不要难过,等我升了仙,也会下来看你。'
他没说话,双手却在微微的颤抖。
七修观里有半人高的道童闻声而出,见到我和随庭,面上就显出惊恐的神情来。
我对他说,‘你去唤孔真人出来。'
他慌忙的掩上门就进去了。
我对随庭说,‘你如今先在这里歇脚,我就不进去了。'
他眼底一暗,捉住了我的一只前爪,口气不大好的问我,‘你为什麽不进去?'
我离开这里,也有许多年了,道观还是那个道观,可里面的人,我却一个都不认得的了,我又何苦要让自己不开心?
再说了,为了躲开汪真人,我用了缩地之法,如今菁力大大的不济,何必要去那道观里丢丑?
我想了想,张口一吐,在他手里吐了一颗牙齿,然後才说,‘若是那汪真人再来害你,你便摸著它想我,我自然会来救你。'
他攥紧了手,仿佛怕它消失不见了似的。
我这就要走,他突然喊住了我,说,‘桃花,我能再摸你一下麽?'
我疑惑的回头看他,不知道为什麽,这个人总是不长记姓,我让他叫我妖怪,他却老是唤我桃花。
但如今我也不会为了这个同他发火了,也许是因为他的手很好看,也许是因为他也有些可怜,有时我瞧著他,就想起我在後山潭水里望见的
那个孤零零的影子。
离开了七修观以後,我独自在山里住著,吃了便睡,有时也捉些小东西解闷,有时候也会去些远处的地方,看著那些涤阳真人救治过的人的
後人忙忙碌碌的过著日子,日子过得也不难。
可夜里偶尔也会突然醒来,那时候,月亮在高高的天空上微微的发著光,山林里静得只能偶尔听到一两声鸟鸣。於是我的心里就很难受,难
受的好像有人把我的心掏空了似的。
那个时候,我就很想很想涤阳真人,想他回来,想一切还和过去一样。
那样想著,我就睡不著了,到了最後,只能舔著爪子上的露水,等著天边一点点的亮起来,望著太阳慢慢的升出来。
我看著随庭,他屏著呼吸望著我,他的眼神,让我想起溺水的人。
我想了想,此次一别,或许就永难再见了,他要摸,便让他摸好了。我低著脑袋,走到他腿边,爪子踏住了他的靴子。
他的手落在了我的颈上,我浑身一僵,难以置信的看著他。
他笑了一下,摸著我的脑袋,轻声的说道,‘桃花,别怪我。'
我想要咬他,却动弹不得,我想朝他大吼,却叫不声音来,他坐在了石阶上,抱住了我,在我的耳边喃喃的说道,‘好妖怪,我若是做了皇
帝,你就留下来陪陪我罢,左右不过几十年,我就死了。'
我恶狠狠的瞪著他,阿紫说得果然不错,我对他也算是尽心尽力了,他却还是要害我。说什麽陪不陪,还不是和那个老秃驴一样,看我是妖
怪,便想要关我一世?
观里的道士们都跑了出来,孔真人跟在後面,连袍子也未穿,看到我们,脸上的神色一下就变了。
随庭抱紧了我,对他说,‘你去寻一个清静的厢房,我先住几日。'
孔真人摆了摆,示意其他人都避开,然後才说,‘九王爷,您这是什麽意思?'
随庭眼睛一眯,说,‘难道你也想拿住了我,去皇上面前邀上一功麽?'
孔真人苦笑了起来,说,‘我一个山里的道士,难道还图那个不成?'
随庭冷笑了一声,‘真人既然这样说,想必就不会做出那落井下石的事情罢。'
孔真人叹了口气,望了望我,郁言又止,我在心里大骂,还不来救我,等我日後升了仙,看你怎麽向你那师尊交代?
随庭望了他一眼,淡淡的说道,‘不该说的话,你就不要说了。我的心意已定,不会更改。'
孔真人同他说道,‘王爷,这话我只说最後一遍,你是青龙,他是白虎,你们两个在一处,实在都没有什麽好处。您好自珍重。'
他望住了我,突然微微一笑,说,‘只怕那时候在极乐寺,冥冥之中,便已经有因缘定下了罢。'
孔真人略一沈吟,从袖中摸出一根银链,说,‘王爷,那法子用久了,毕竟对他不利,您还是使这个罢。纵使他有千钧之力,也断难挣脱此
物。'
随庭接了过来,在手里掂了掂,似笑非笑的看著他,问了一句,‘我只是不明白,你当初不是同我说,你只帮他,不帮我的麽?'
《桃花落东风》6(4)
孔真人面不改色的答道,‘真的论起来,自然还是要帮著您的。'
随庭冷哼了一声,说,‘你一个修道之人,说过的话怎麽也当不得真?'
那时候阿紫也苏醒过来,我大喜过望,指望著她能顶些用,哪里想到那个孔真人眼睛也利,瞥见了,就对他说,‘您还是快些进去罢,我在
这外面还有些事务要了结,等迟些我再去寻你。'
他出去时,关住了道观的门,我看到他望了阿紫一眼,我心想,这些人真是说一套做一套,便是涤阳真人的弟子,原来也是信不得的。
可我又想,涤阳真人也骗过我,心里便忍不住有些难过。
随庭拿那银链子拴住了我的颈子,摸著我的头,和颜悦色的问我说,‘是你自己走进去,还是我叫他们拖你进去?'
我眯著眼睛看他,忍著不去想他的可恨之处。毕竟在极乐寺的那些日子我都忍了下来,眼前这样,实在算不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