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这样的感觉,总算教水寒天稍稍回了心神。
怀中的项伯伟不知已断气多少日子,他就这样抱着他,在林子里愣愣的呆坐许久,根本没发现雪峰早已在他身边堆起不少野果,还不停地用鼻子顶着他,要他进食。
「雪峰……」他伸手摸了摸雪峰的柔软毛皮,原本是想向雪峰道谢的,却在感受到那代表生命的温度时,瞬间将手抽了回来。
倘若这样的体温是属于怀中的情人,那该有多好?
水寒天重重的叹了口气,依旧没能坦然接受项伯伟已死的事实。
雪峰看出水寒天的心思,但它却无能为力,没法子给水寒天任何帮助,只能担忧的绕着他打转。
「我没事的。」水寒天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算是回应雪峰的好意和这些天的照顾。「我只是在想生命的意义何在。」
拉着雪峰,水寒天让它坐在身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与雪峰交谈,零零散散的说着这些天里绕在他脑子里的问题。
「如果我不在了,你会怎么办?回山里过自己的生活,还是跟我一起走?」
水寒天的苍凉声调带着不同于过往的忧伤,那不是恨、不是怨,而是无止境的悲与痛。
听见水寒天这样的说法,雪峰忍不住低吼一声,接着便咬住水寒天的衣袖,紧紧地拽住,似乎怕他的思绪绕在死胡同里,一时想不开便陪着项伯伟离开人世。
「你不让我和他一起走,那我把他救回来好了。」拍拍雪峰的头,水寒天轻笑道。
听似开玩笑的回答,却有着隐藏其中的认真,这个决定教雪峰更加紧张。它绕着水寒天转来转去,不时轻撞着他,想教他把项伯伟放开,然后跟自己一起回仙境去。
「别这么紧张,雪峰。」水寒天的笑容里带着忧愁,浓厚得像是化不开的冬霜,覆在他看似轻松的面孔上。
水寒天将项伯伟放下,再拍拍雪峰要它安静,只是他依然没有离开项伯伟的意思。
让项伯伟平躺在地上后,水寒天低下头去,覆上他的唇;即使项伯伟早没了气息,他依旧视他为生命中的挚爱。
「天地苍苍、山涯茫茫,沧海觅珠叹神伤;世景深深、人影蓁蓁,山岭再聚泣断魂。律法逸逸、此情依依,为情无惧逆天意……」
纤长指尖自项伯伟的额头一路往下轻抚,滑过了那英挺的鼻梁,画过了紧闭的嘴唇,望着逝去的项伯伟,水寒天突然扯起一抹不经意的诡笑——
「既有情,盼相印;荫天心、违天命。我会救你回来的,伯伟!」
大将遭到行刺,而靖武国派来的使者又逃走,这件事对蛮族来说,无疑是个非常大的刺激,而且也让双方的谈和破裂。
数日之后,东岭关的守将们开始整队,准备派出最优良的兵马,跟随镇关将军到关门外与蛮族一战。
就在大伙儿整装待发时,东岭关突然起了剧烈的摇晃,这宛如地牛翻身一般的天摇地动,震得士兵们几乎站不住脚,就连附近的地表都开始裂开,紧跟着吹起了异于季节的狂风,夹带着飞砂走石,弄得大家睁不开眼睛。
就在众人为这个天地异象感到惊慌失措之际,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泛起阴暗色调,灰蒙蒙一片的幽暗里,豆大的雨点开始落下,伴随着隆隆巨响,不停地打在两边的兵马身上。
闪电在天边划下一道又一道短暂的光影,甚至有道雷光打入附近的山中,震耳欲聋的惊天巨响令双方尚未开战便溃不成军,大伙儿只能退兵以对,先行处理各自营里的灾情。
只是当大家在议论纷纷,为这个突如其来让双方停战的诡异天象感到不解的时候,在那道闪电落下的山林里,同时也有了惊人的异变发生。
光与影交迭、自天空坠下骇人的闪光足以将落地之处烧成焦土,只不过在这道雷电劈落、同时也是项伯伟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地方,除了烧干的树木、草枝以及浓厚的白烟之外,驻足而立的雪峰与水寒天,乃至于躺在地上的项伯伟三人却依旧平安无事,仿佛天雷并非打在他们这块土地,而是落到了别处。
在这块新成的焦土上,雪峰如同前几天那般,焦虑地绕着水寒天打转,甚至发出略微担心的低声嘶吼,关心着水寒天的状况。
躺在地上、尸体早已变得冰冷僵硬的项伯伟,却在地震停歇、风雨远离之后,开始起了变化——
泛黑的冰凉尸首,逐渐转为带点凄凉的惨白,最后甚至连苍白色调都退去,还给项伯伟一身带有血色的肌肤,让他看来不像死亡,而仅只是沉睡。
最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项伯伟身上的多处伤口,竟在肌肤恢复为原本的色调后,开始慢慢愈合,终至消失在项伯伟的身躯里,连半点血迹和伤痕都见不着,只留外衣上的裂痕与干涸血渍,为当初的伤痕佐证。
虽然这一切景象都足以令人吃惊到不知该如何应付,但是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却更教人错愕。
「咳、咳咳咳……」早已断气多日的项伯伟,居然连咳了几声,然后缓缓地睁开双眼。「咳……我……我怎么?」
项伯伟望着四周的景象,他依稀记得自己正惦挂着水寒天,紧跟着便跌入了黑暗里,也知道自己伤得太重,应该无法救治……那这里是地府吗?
但是,怎么与他身亡之处那么相似?莫非他成了游魂?
还是说,死后的世界与活着的世界看起来没什么两样?
四下一望,项伯伟发现身上的伤口全没了,只有衣服变得破破烂烂,可见得他一定是死了,否则哪有可能找不到半个伤疤。
「这地府还真怪。」项伯伟喃喃自语地梭巡四周,发现这里既没有传说中的森罗殿,也没有牛头马面,更缺少黑白无常或阎罗王,一切都与他活着的时候没两样,甚至可以说是完全一样……
除了水寒天。
他没看见水寒天。
所以他应该是死了没错,不然的话,水寒天一定会伴在他身边的。
「寒天!」项伯伟忍不住掩面叹息起来。
他好想见见水寒天啊!在他临死之前,这是他仅剩的念头,可他甚至连伸手拭去水寒天泪水的力气都没有。
而现在身处地府的他更是连碰都碰不到水寒天了!
这样的情况,是该喜还是该忧?
喜的是水寒天依然存活,而且尚有雪峰为伴;在少了他项伯伟之后,水寒天甚至可以大方的避居仙境,不再过问世事,可是……
倘若水寒天无法忘情于他,那么水寒天是否要带着伤痛孤独一生?
「寒天!寒天!」项伯伟跪在地上,感觉自己的心口像要裂开来似的。
他早已死了,还有心吗?还会痛吗?
应该是不会的吧!可为什么他的心却是这般疼痛难捱?
「别哭啊……寒天……我在这里……你别哭啊!」项伯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抚慰活在人世间的水寒天,他只知道自己再也无法亲手替情人拭泪了。
仿佛要安慰项伯伟一般,温暖的触感搭上了他的肩膀,让项伯伟反射性地抬头。
「雪……雪峰!」白绒绒的长毛出现在眼前,让见到熟悉面孔的项伯伟忍不住惊愕地大叫。
雪峰怎么会在这里?他明明就在地府不是吗?难道雪峰也遭到蛮族的毒手?
「雪峰,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寒天呢?他……他怎么了?」一想到连雪峰都有可能遇上不测,那水寒天说不定也出事了,项伯伟紧张地抓住雪峰的厚实手掌,连声追问。
雪峰无法人言,只好挪动身躯,带着项伯伟往附近林地走去,好让项伯伟看见被挡在树丛后面的人影。
「他是……」项伯伟见到一个与水寒天穿着相同白衫的人,由于对方俯身在地,所以见不着面孔;但是那一头白发以及比起水寒天瘦削许多的身形,却让他起了疑心。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近,项伯伟将伏在泥地上的人抱了起来,想确认对方的身分为何。
就在这时,宛如枯木一般、粗糙又消瘦的指关节,颤抖着将项伯伟推开。
「别看我。」
一个沙哑到令人难以辨识言语的低音,出自白衣人的喉间。
「寒……寒天?」虽然还没见到白衣人的面貌,只见着枯瘦的手、听见陌生的音调,但是直觉却告诉项伯伟,这个穿着水寒天衣袍的瘦弱男子应该就是水寒天没错。
只是……为什么水寒天会突然变成这样?
「寒天,是你吧?你转过头来看着我好不好?寒天?」项伯伟没有强逼白衣人转头,也未曾动手拂去遮住他面容的白发,只是紧紧地将他搂在怀里。
温暖的身躯与纤弱的身子,这是他的寒天吧?
可他不是死了吗?为何水寒天与雪峰都在?莫非他们也都死于蛮族之手?所以水寒天会变成这副样子,说不定是给蛮族折磨的结果。
「我……」
虽然正如项伯伟所猜测的,这个虚弱的白衣人便是水寒天,可他却像有难言之隐般噤声,在停顿了好一会儿后,才继续回答项伯伟的问题:「我不是水寒天……咳咳……」仿佛吐出这短短几个字就得耗尽全身力气似的,水寒天说完便咳了起来。
「别骗我,除了你之外,还有谁会在我死去的时刻陪伴在我身边?」项伯伟板起脸孔。
他不知道水寒天是怎么回事,但是瞧他都已经虚弱成这样,还硬着脾气不肯承认,实在让他担心到了极点。
「让我瞧瞧你是怎么了,看你病恹恹的样子。」项伯伟蹙着眉心犹豫了好半响,才悄声问道:「寒天,你和雪峰……不会是为了保住我的遗体,所以出了什么事,也让蛮族给杀了,才跟着我到了地府吧?」
「这里是阳世!你说的蛮族正在集结大军准备攻打东岭关……咳咳……」水寒天伸出不停颤抖的手,指向山下的蛮族军营。「你这个将军……咳咳咳……快些下山……带领将士吧……」
「阳……阳世?你的意思是我还活着?」项伯伟简直不敢相信他居然还活着,那么雪峰与水寒天也都还活着。
既然他们都活在阳世,那水寒天这副模样是怎么一回事?
项伯伟看看自己的身上,破烂的衣物与毫发无伤的身躯,绝对不是受重伤的他应有的现况;而水寒天原本貌美而纤柔,根本不是这副病弱得仿佛要死去的样子,但他们的模样却像是交换过来一般……
「你……寒天,你该不是拿自己的命来换我的命吧?」令人惊愕的念头闪过项伯伟的脑海,让他不由自主地伸出颤抖的手。
这是第一次,他忘了要赶着下山为靖武国奋战,而且也是头一回他不肯听从水寒天这个军师的指示。
「寒天……」项伯伟轻柔地拂去遮住水寒天面孔的白色长发,那曾经柔如黑缎、亮如星夜的黑发,如今却干裂而松散。
就连长发都变得如此,项伯伟实在不敢想象水寒天的脸庞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是……他必须去面对。
因为是水寒天救了他,用命换他回来。
而且他爱水寒天,不论是娇艳如花的水寒天也好,眼前生命枯竭的水寒天也好,都是他深爱的水寒天啊!
「让我看你!寒天,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都想亲眼看到你。」项伯伟觉得自己的心在淌血,这股痛甚至不亚于和水寒天分离的痛楚。
「你只要记着水寒天……就够了……咳……山下的人在等你……所以,你快点下山……咳咳……」水寒天一边咳嗽,一边催促项伯伟下山,就是不肯让他见着自己现在的样子。
他撑起身子,弯腰驼背的往前爬了几步,因为他连站起来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以如此不堪的模样,尽力远离项伯伟。
只是他没料到缺了生气的身躯已不听他使唤,让他没爬多远,就累得失去意识、昏倒在地。
「寒天!」项伯伟不懂为何水寒天不肯见他?
瞧着水寒天虚弱的模样,项伯伟只觉得心痛难当。
「雪峰!你知道哪边通往仙境吧?快带我去!」匆匆上前,项伯伟扶住水寒天,将他瘦如枯木的身躯轻柔地抱起,然后转向雪峰焦急地问。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救水寒天,但是他知道仙境里一定有痹烩里更好的调养和休憩之处。
跟着雪峰踏入仙境后,项伯伟为昏倒的水寒天以温泉洗净身子,替他换上干净的新衣,好让他能舒适点,在床上慢慢休息。
不过也就因为他帮水寒天沐浴更衣的关系,项伯伟终于明白水寒天不肯面对他的原因了。
一张宛如百岁老翁、充满皱纹与斑点,甚至是毫无生气的面孔,那就是水寒天现在的模样。
就连躺在床上的时候,项伯伟都很怀疑水寒天是否还在呼吸。
他静静地握起水寒天枯瘦如柴的手,抚摸着已经失去光滑肌肤的他,然后在手腕上寻得了微弱的脉搏。
「傻瓜,难道我会因此而抛下你吗?」项伯伟握紧水寒天的手指,让他像往常那般紧贴着自己的脸颊。
即使粗糙无比、就算丰润不再,但这是水寒天的手啊!
「我的寒天!你这是何苦啊!」项伯伟抚摸这水寒天瘦削凹陷的脸颊。
在寻得与情人重逢的机会之际,项伯伟却也在同时陷入难熬的痛楚之中。
向雪峰要来木梳后,项伯伟为水寒天盖上被子,然后有些笨拙地开始梳理水寒天的白发,虽然它已然松散不成形,但仍是他最爱的水寒天的长发。一束又一束的将发结解开、梳理,项伯伟用发带为水寒天绑起了长发,然后倾身向前,在那已经失去血色的干枯唇瓣上烙下一吻。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离开你的,寒天。」
下定了决心的项伯伟将一切都抛开,成天只为了水寒天而忙碌。他与水寒天、雪峰一起留在仙境里细心地看护他,每天雪峰会为水寒天带来药草,而项伯伟便负责熬成药汤,一点一点地喂入水寒天的唇间。
屋外的温泉池成了项伯伟为水寒天擦拭身子时最好的汲水之处,每天他都替水寒天将身躯擦得干干净净,就为了让水寒天能够睡得舒适。
连着这样仔细地看顾了好几天,水寒天不负期盼地有了起色,他的呼吸渐趋平稳,让项伯伟放心不少。但是为了让水寒天早些康复,他还是坚持日夜都伴在水寒天床边。
这天,项伯伟累到有些昏沉,便靠在床边打盹;正当他要进入梦乡之际,却听见水寒天的呻吟声。
「寒天?」项伯伟立刻惊醒过来,倾身向前,有些不确定地轻声唤道。「寒天,你醒了?」
「我不是水寒天……」虽然恢复了意识,水寒天依旧没肯承认自己就是项伯伟的情人、那个美丽惑人的水寒天。
「别骗我了,寒天,你以为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让我、让雪峰这样为你费心思?」项伯伟叹了几声,才轻柔地往他的发上一吻。「还是说,你认定我是个只瞧表面、只重美色的肤浅男人,所以不敢承认你是水寒天?」
「我知道你的为人,不过……即使如此……我依然不是水寒天。」水寒天答得坚决,不只是为了自己失去的美貌,有更多是为了项伯伟。
一个只差没踏进棺材的老头子,对项伯伟、对东岭关来说都毫无价值,不值得项伯伟为他费心思。
「你还有大好前程、还有妻女……下山吧,将军。」伸手一指门口,水寒天忍着心痛,对项伯伟下了逐客令。
虽然就此与情人分离会让他感到寂寞,但只要知道项伯伟是活着的,而且过得幸福,对他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大好前程抵不过你一个人。」
至于妻女,怎么说她们都与礼部尚书有血缘,而且水寒天也说过,将来女儿会入宫为妃,所以他知道他的妻女必定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