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皓勉强笑了一下:“卓。”
“卓先生,”老板夸张地点了点头,“几位慢慢点,我回去准备。”
这一餐很丰盛,大家的兴致都很高,只是没有人看出卓皓的好兴致是装出来的,当他借故躲进卫生间的时候,他感到心灰意冷极了,镜子里的自己目光茫然,疲倦而颓废。
回到餐厅,同伴们都站起来准备离开。
“怎么样,”卓皓打起精神,问,“我介绍的菜好不好?”
“当然好!”肖恩把胳膊搭在他肩膀上,笑着,“还有酒,尤其好!”
“更好的几位还没有尝到呢。”老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们身后。
肖恩急忙回过头,问:“是什么?”
老板笑了:“西藏特产的牛肉脯。”
阿尔伦和莫列克也转过身来笑望着他。
“原料是纯种的西藏牦牛,”老板说着看向卓皓,卓皓脸上在笑,眼睛中却冷得可怕,老板又一笑,接着说,“这牛必须从小在青藏高原养大,杀了之后用它自己的血浸透,用自己的皮裹着浸透调料,这调料是我们祖传的秘方,然后用煮过十年以上牛肉的锅煮到五分熟,再用西藏特产的香木生火烧成炭,再用这炭烤到八分熟,然后再浸调料,自然风干,最后用当初杀牛的刀切成薄片,凉透才算完工,每一步都不能省,这才能作到原汁原味,要送到埃及来很不容易,我们只送给特别的客人,比如”他说着一笑,看了卓皓一眼,“像您三位。”
阿尔伦,莫列克和肖恩不由得都睁大了眼睛。
“那,在哪里?”肖恩问。
老板遗憾地笑了笑,说:“真是不巧,上一批昨天才卖完,下一批要到明天才能卖。”
“那就可惜了,”莫列克叹了口气,“明天我们不能来。”
“没关系,”老板笑着说,“几位留下地址,我们可以派人送去,这个卖广告的机会我们可不能错过。”
“不用了,”阿尔伦马上说,“这恐怕不大方便……”
“那怎么办?”肖恩着急地说。
老板笑了笑,说:“几位不必都出来,可以只来一个,我明天一早就给您准备好,拿了就走,很快。”
阿尔伦想了一下,笑着说:“好吧,那就这么办。”
老板马上笑了,望了望卓皓,鞠了一躬,说:“我一定恭候大驾。”
于是四个人就离开了饭店回基地去。一直到坐上连通外基地和饿内部的传送机,肖恩还在不停地谈论牛肉脯。
卓皓装做不在意地说:“明天我去吧,我是中国人,方便一些。”
莫列克看了卓皓一眼,说:“你认识那个老板么?他好象特别注意你。”
卓皓心里一动,但脸上马上笑起来:“我们好歹是同胞啊,你说的。”
大家都笑了,幸好传送机这时到达了终点,大家暂时丢开了这个问题,阿尔伦手腕上的通讯器忽然亮起来,一个队员在上面很快地说:“队长,快来看看吧,卡帕尔的未婚妻在沃克指挥官这里,大家都拿她办法了。”
“我马上就到。”阿尔伦对那个队员说,然后向三个同伴耸耸肩。
于是四个人又一起来到天堂突击队的公务区,还没走近,就看到许多队员在沃克指挥官的办公室门口议论纷纷,有人看到他们,向他们招手。阿尔伦和莫列克互相看了一眼,快步走过去。
“卡帕尔的未婚妻在里面,”一个队员说,“是常规阵亡处理,别的人都走了,只有她一直在哭,沃克指挥官和哈瑟教官都没有办法。”
正说着,门忽然猛地被拉开,一个淡栗色头发的姑娘快步走出来,队员们都怔了一下,那姑娘似乎也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咬起嘴唇,她的眼睛里还全是泪水,脸上有一种超乎悲伤的愤怒。
卡帕尔临死前那一声“伊丽萨”的呼唤一下子就刺进卓皓脑海里来。
正在这时,那姑娘一眼看到卓皓,她目光凛冽地看着他,眼泪又涌了出来。
“为什么!”她含着眼泪向卓皓喊,“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活着?为什么是你?”
大家全都转过头看着卓皓,他一时不知所措起来。
“道森小姐!伊丽萨!”沃克指挥官追出门口扶住那姑娘,“冷静一点,伊丽萨!我们都很难过,但是……”
伊丽萨却只是用绝望而惨然的目光盯着卓皓,哭着说:“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只有你活着?”
沃克指挥官和刚刚走到门口的哈瑟教官同时看了卓皓一眼,卓皓越发不知所措起来,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
“小姐,你要明白,”哈瑟教官大声说,“这是战争,不是玩游戏!卡帕尔是个士兵,他要履行自己的职责!”
“可是他早已经服满四年的兵役了!”伊丽萨哭着说,“是你们劝说他留下,是你们把他留在这里的!他好不容易在这四年里保住了自己的性命,本以为可以回家去,可是你们留他,你们知道他是个责任感很强的人,你们知道他尊敬你们,不会拒绝你们的任何要求,所以你们就利用了他!你们明明知道这次是去送死还要他去,是你们骗他去死的!卡帕尔是他父母唯一的儿子,五年了,两个老人还在等着他回去!他死了,你们让两个老人怎么办?!”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只能听到一片呼吸声。
半晌,阿尔伦才轻轻地说:“道森小姐,我了解你的感受,但这不是沃克指挥官和哈瑟教官的错。我也是志愿兵,我当兵已经七年了,没有谁利用我们,是我们自己愿意的,我们愿意为了我们的自由留在这里,卡帕尔和我是一样的,他是个英雄,他会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满意的。”
伊丽萨望着他,哭泣着。
“你看,道森小姐,”莫列克温和地微笑着,“我也是志愿兵,还有,”他指着身后的队员们,“他,还有他,我们都是志愿兵,我们真的愿意,如果可以,我们都愿意选择像卡帕尔一样的方式走完我们的一生,这是有意义的。”
那时侯没有人说话,而许多张年轻的脸孔上都是平静而又虔诚的表情。
过了很久,伊丽萨才抬起头望着莫列克,用一丝微弱而悲哀的声音说:“但是,他已经死了,我的一切都结束了,全都结束了,我的……”
她忽然推开身边的人很快地走了,再也没有回头,在长长的走廊里,响起她跑出去的脚步声。
不知是谁轻轻叹息着。
“好了,”沃克指挥官很快地微笑了一下,“她是个好姑娘,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有一个这样的姑娘在家乡等着你们回去,现在,还是好好享受这个假期,我们的路还长着呢。”
士兵们于是慢慢地散开了。
“少校,”沃克指挥官说,“进来一下。”
阿尔伦走进办公室,沃克指挥官已经坐回了自己的办公桌后面,哈瑟教官仍旧站在大落地窗前。
“说实话我们这次的确干得不错,但是,”沃克指挥官看了哈瑟教官和阿尔伦一眼,“卓皓的表现太让人奇怪了。”
“他怎么能做到,像他那样的训练成绩。”哈瑟教官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你们注意没有他雇佣兵?”沃克指挥官轻轻敲着桌子。
由于征兵并不顺利,许多人宁愿花钱雇人替他们或者他们的家人去当兵,所以联盟收取这些人的“征兵税”,那些被雇来当兵的人就被称为“雇佣兵”。虽然这种做法并不妥当,但在目前这是唯一的办法,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这确实缓解了一部分财政危机。
“我知道,可是雇佣兵和普通兵没有分别,只是征兵渠道不同罢了。”哈瑟教官说。
“其实今天伊丽萨说的一句话让我很不安。”沃克指挥官轻轻皱了皱眉。
阿尔伦心里一动。
“她说‘为什么只有你活着’。”哈瑟教官的嘴角似乎挂上了一抹不可捉摸的笑容。
“不可能!”阿尔伦几乎是凭本能叫出声,“他的档案再清楚不过了,他不是来自藏边的一个社会福利院么,许多雇佣兵都是从社会福利院来的……”
“可是,少校,”沃克指挥官说,“你不觉得卓皓没有理由在训练时故意装出很差劲的样子么?”
阿尔伦只能承认指挥官的话有道理,但他就是不愿意接受对卓皓的怀疑。
“他看上去那么单纯……”阿尔伦叹息着说。
“我想让卓皓去做个MOC检查,”沃克指挥官说,“至少让我们放心。”
“你真的怀疑……”哈瑟教官望着他。
沃克指挥官笑了笑,说,“我只是想了解他,我们该了解他,不是么?”
他说着望向阿尔伦。
“我会通知他,让他明天下午去反间谍部。”阿尔伦只能服从。
“别担心,少校,”哈瑟教官拍了拍阿尔伦的肩膀,一笑,“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阿尔伦叹了口气,心里希望两位长官和他一样只是想排除怀疑而已。
如果是这样,也许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第一卷第五章老朋友
我不知道,在那些日子里,是否有真正值得记忆的事情。
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卓皓躺在床上,回想起刚才的情景,禁不住靶到有点难过,也许他活着只是一个偶然,但是如果大家能都不死,如果他们,亚伯、卡帕尔、昆塔、努尔丁,能不死,卓皓倒情愿是自己灰飞烟灭在太空里。
像伊丽萨那样的绝望在过去的生活里他已经见过太多,每到这种时候,他自己就也感到痛不欲生,不管这些灾难是不是真的与他有关。
然而今天见到伊丽萨?道森却让他又一次想起珠玛,想起了她那双明净活泼的黑眼睛和两条长长的辫子。
那是他二十年生命中唯一明亮美好的记忆,一想到珠玛,卓皓就禁不住微笑起来。在他生活的地方像珠玛那样的女孩子很多——男孩子也不少——其实卓皓自己不也是么?他们的父母都死了,甚至有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就像珠玛,但没有一个人能像珠玛那样活着——那样明朗,那样单纯,那样富于生气和快乐满足,在她的世界里,没有悲伤和自怨自艾,她的世界永远只有自由和海阔天空,她拥有那样一种心无城府的天真和纯善,还有那样一双微笑的眼睛和美丽的手,她是他最好的朋友,不止是朋友,已经不知多少次是珠玛在深夜里拥住在梦中哭泣的卓皓,擦干他的眼泪,温柔而同情地和他一起在夜风里坐着,用她孩子气的纯洁和乐观鼓舞着他,卓皓知道,他活着,一多半是因为有珠玛在他身边。
“你要去埃及?”
在他离开藏北的时候,她眨着眼睛问他,笑着说:“我很高兴,因为你不喜欢这里,但是我会想你,”她又不大高兴地叹气,“而且,会很想你。”
卓皓想着,望着天花板,似乎能够透过复合材料的顶壁望到苍蓝的天穹,尽避分离,但他们仍旧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也许,也同时在安静的夜里彼此想念。所以,为了那种纯粹的纯洁和天真,卓皓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忍受,只要她一辈子都能像现在一样生活,他情愿一辈子留在藏北,珠玛就像是早上的一轮朝阳,他从她身上感受到足以支持他活下去的一切温暖和勇气。
珠玛就是卓皓的图腾,有他向往的所有光明和洁净。
这一夜他因为想着珠玛而睡得安心而平静,只要想到她,他就觉得他的生活仍旧拥有希望的影子。
然而转天早上卓皓还是一个人走在开罗热闹的街市上,推开那间餐馆的门的时候,他竟一瞬间心如死灰。
他想逃,可是他知道他逃不掉。
仍旧穿着黑色中式衣服的老板微笑着迎上来,眼睛里全是捉摸不透的的狡黠。
一直到走进内堂最里面的屋子,坐下来,卓皓还是没说一句话。
“我知道你会有办法出来,”老板一笑,“没想到我还在开罗?”
卓皓看了他一眼,沉默着。
“我也觉得像上次在尼罗河见你确实不方便,不如我自己开店,”老板自得其乐地笑着,“我的手艺还不错吧?”
卓皓扭头移开了目光。
老板却只是笑了笑:“你昨天演的实在很棒,几乎连我自己都怀疑是不是真的认识你了,感觉怎么样?”
卓皓深深吸了口气,抬头看着他:“找我干什么?”
“很好,”老板拍着手,“终于切入正题了,我想知道,”他目不转睛地瞧着卓皓,“你为什么没死?”
卓皓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你说你会死,”老板仍旧盯着他,“我相信了,现在你让我怎么跟老爷子交代?”
卓皓沉默着,半晌,他才疲惫的抬起头来说:“他让我干什么?”
这几秒种里,他觉得似乎整个人都倦了。
老板看了他一眼,却突然粲然一笑:“什么也不干,老爷子听说你还活着,很高兴,只让我瞧瞧你,告诉你他很高兴,说你在这里背井离乡一定很寂寞,想有个朋友聊聊,让我陪你聊聊,让你别忘了他,就这些。”
卓皓感到心里一阵难受,总是这样,他总是找得到他,总是。他总是可以让他觉得应该放弃希望的念头,他总是可以在他周围撒出一张无边无际的网,任他左冲右突也仍被网在里面,所有的挣扎只会让自己越来越遍体鳞伤。
“我不会忘了他。”卓皓冷冷地咬住了牙。
老板舒服地靠在沙发背上,说:“其实这又何苦,也许……”
卓皓蓦地站起来,打断他:“你要是没事我就走了。”
“怎么?”老板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我没有兴趣和你聊天。”卓皓漠然地说。
老板又笑了,也站起来,顺手拿起身旁桌子上的一包东西:“你的牛肉脯,”他眨眨眼睛把包裹塞进卓皓怀里,“别忘了你是干什么来的。”
卓皓转身就走。
“喂,”老板在身后说,“我忘了告诉你,你的老朋友们都好得很。”
卓皓没回头,他没有朋友。
“珠玛现在红得要死。”老板又说,几乎要笑出来。
果不其然,卓皓站住了。
“你说什么?”他转过身来,莫名其妙地一阵心悸。
“她十九岁了,美得像朵花儿,”老板眼睛里又露出狡黠的神气,“像她那样的女孩子早就不该再吃白饭了,不是么?”
卓皓觉得刹那间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机械地问:“她在哪儿?”
“红巢,还能在哪儿?”老板笑着又坐下来,望着卓皓。
卓皓那时觉得从心里泛起一阵寒意,甚至忍不住想要发抖,那是老爷子最红火的一个夜总会,换句话说,一个最受欢迎的妓院!
他想昏倒,但只能站着不动。
老板似乎觉得有些好笑:“你并不吃亏,我想她早已经是你的人了吧?”
如果手里有刀,卓皓相信现在自己就能把它插进面前这个人的心窝里。
他们就这样毁了他唯一的希望,就这样轻轻松松,简简单单的毁了它。
卓皓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转过了身向外走。
“真是无情无义啊。”老板轻笑着说。
卓皓仍旧向前走去,就想没有听到一样。
“卓皓!”老板叫他,似乎有点意外。
然而卓皓却没有一丝激动或者气愤,他甚至连头都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