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记 下——渐蒙

他体温灼热，按住程浮手背的指头好像点燃了一样。程浮被他一番话说得鼻尖冒汗，用尽全速收回自己手掌，反在背後握住衣摆：“我跟弗兰在一起，我也永远不会背叛他，我不可能接受你了。……你最好还是另外找爱人，嗯，周瑞麒一直很爱你，你……”

浮生记─102─2，今天的第四更

“嘘，程浮，”李道文打断他，眯眼微笑，姿势潇洒而英俊：“你回去吧，我现在权力金钱什麽都没有，等於是重新开始。但是我是爱你的，你跟弗兰很快就会分手，我等著你。”
程浮越发慌乱，觉得对方就像摆好架势捕猎的大型肉食动物，胸有成竹，一肚子的阴谋。他不敢多逗留，一把拉住Cecil往外挤：“我们回去吧。”
Cecil不懂中文，在咖啡馆里就急得抓耳挠腮，一路上不住问程浮到底李道文说了什麽令他如此面无人色。程浮乱得厉害，不愿多说，拼命拨电话给弗兰，恨不得立刻见到那男人，把自己满脑子疑惑都倒出来，问个清清楚楚。
弗兰始终拿那种冷硬而平淡的口气回话：“我还有些事情要办，你先回去等我。”
天色渐渐暗下去，明明不过是晌午却恍如夜晚，天边有墨黑的浓云堆挤起来，将世界整个罩在下面，气压低沈而阴郁，荷兰著名的夏季雷雨正横跨洋面，气势汹汹地就要降落。
程浮窝在车里，双手抱住手机，神情呆滞。他心里想了一万种可能，不断提醒自己要做好最坏打算。然而无论如何也不能往坏处去想，只要有“分手”或者“欺骗”这样的念头出现，就立刻心肺痉挛，痛得厉害。
车子驶入庄园铁门的时候冰雹落了下来，一只只足有指肚大。程浮愣愣看外面，突然要求Cecil停车，跑出去捂著头奔进玻璃花房，到弗兰常倚著的软塌去坐下……
这花房面对大路，墙壁透明，坐在里面可以见到一切来人。程浮身上被冰雹砸得生疼，他抿著嘴去揉那些伤处，盯著花房外面发呆。
前些日子弗兰生病，总是在这花房，一个人坐著看大路，等青年来探望。
程浮揣摩著弗兰心思，想著那个孩子一样期盼自己，每时每刻都抱紧了呢喃爱语的男人，眼里渐渐有泪，觉得有什麽大事要发生了。
“程浮，”从花房大门进来的男人身材高挑，他穿了浅灰西服与蓝色衬衫，衬得眉目清朗，格外英挺。
“你回来了，”程浮一个滚从榻上翻下来，扑上去揽住对方的腰：“你回来了。”
“是。”弗兰任由他抱著，转头跟身後的人示意：“这就是程浮了。”
那是个矮胖的白人，西装革履，手里提著个小公文箱，见了程浮笑笑：“我是van de Oost家的律师，我姓Miller。”
程浮自觉失态，有些脸红，忙招呼客人。外面冰雹越来越大，砸在屋顶发出怦怦的声音，连地板都有些振颤。天地一片漆黑，青年去开灯，安排了茶点才回来紧紧贴住弗兰坐下……
这边小桌上两人已经摊开几份文件，神态凝重。待程浮坐稳律师便开口：“程浮，您是弗兰的，到现在为止的，男朋友，是吗？”
程浮皱眉，他很不习惯被人这样称呼，觉得难为情，但还是乖乖点头：“对，我们在一起。”
“请问在你们确定关系之前，弗兰跟你说过交易的细节与条款吗？”
“什麽交易？”程浮觉得自己听错了：“对不起，请慢一点，我……我英文不很好。”

浮生记─103─1，今天的第五更

“你没听错，就是交易。”弗兰插进来，他脸色煞白，语速很快：“就是我资助你的实验，你给出精子为我van de Oost家制造後代的交易。当然，我也会额外给你一笔钱，帮你做你想做的事情。”
“……你胡说，”弗兰说的是中文，程浮这些日子跟男人朝夕相处，早就习惯他的口音，弗兰每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然而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那些话的含义。
“我没有，程浮，这是合同。”弗兰推一下桌上的纸张：“你亲自签名了的。”
程浮抖著手指举起文件。那合同下面的确稳稳地签了自己的名字，时间是李道文将他送给弗兰，两人分手的那一天。
合同内容是英文，大致与弗兰所说一致，即作为男友，程浮捐赠自己精子为弗兰家族制造继承人，弗兰付出一定程度的经济报酬，下面详细地列出一长串文字，所举内容全部价值不菲，甚至包括程浮现在正在居住的公寓整栋大楼。
程浮瞪住律师，声音嘶哑：“签名是我的，但我在签署这份文件的时候没看过内容。我那时以为这份文件是房租协议，我是被骗签下的，我不认为它有效。”
那时他与弗兰闹翻，Cecil将他带到新租的公寓，在泪眼朦胧中的确是签了很多文件，想不到其中包括这样的一份。想起Cecil那样忠诚耿直的老人居然也夥同弗兰骗人，程浮浑身发冷，汗毛根根竖起来。
“的确……现在我们是希望你能同意将此份文件作废。弗兰对你的身体状况并不满意，这是你的基因图谱，经科学家分析你的後代会有很高风险患数种癌症或者是糖尿病……其实你母亲患有糖尿病，你本人过上二十年或许也会发病。”
“你什麽意思？”程浮这话是对著弗兰说的，他脸色惨白，既期望男人回答又怕对方说出可怕的话来。
“Miller说得很清楚了，你的後代不会健康，不符合我的要求，所以我不会再用你来制造我的子嗣……但我会给你补偿，你的实验室我会直接拨款赞助，你也会拿到一笔现金。”弗兰调理清晰，语气沈稳，半垂著眼皮的样子高雅而持重。
“……我不要你的钱，我早就说过了的。”
“那也随你，但是程浮，请你不要再来我家打扰……你不是我想要的。”
“你……你什麽意思！？你想要什麽！？”程浮睁大眼睛，觉得心底什麽东西被打破了，绞著肺腑，痛彻入骨。
“……程浮，”弗兰叹口气，面无表情：“我早跟你说过，我家基因里有败坏片断，凡是嫡系子弟都会生病，包括Rose。我需要给家族注入新血，我需要健康男人的健康精液，跟我选中的健康女人一起，为我生一个孩子。这个孩子会是我的孩子，被作为下代van de Oost家的族长养大，结束这麽多年我家所遭受的诅咒。”
“……你跟我在一起，是为了这个？”程浮往後靠住椅背，他浑身直冒冷汗，指甲死死抠进座椅扶手：“你说过我们可能会请Marco来做结婚蛋糕……你给了我你的徽章，你还说我们会有个小孩叫Rafeal，你骗我的对不对？”

浮生记─103─2，今天的第六更

“……那时我的确是在骗你……我只是没想到，你这麽聪明漂亮……将来的孩子也一样会得各种奇怪的病症──van de Oost家的继承人不能受癌症与糖尿病威胁。”弗兰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程浮，我很失望。”
“失……失望，”程浮呼吸急促，觉得眼前一阵阵冒白光，什麽都看不清：“你，我对你……你一直说爱我，只爱我很爱我……是骗我的吗？”
弗兰闻言沈默，反手将两份文件合在一起，稍微抬头示意律师。
肥胖的白人律师领会对方意思，将第三份卷宗打开：“你这段时间陪著弗兰，他其实很感激。所以我们准备了相当丰厚的谢礼，你的男朋友叫作李道文，David Lee对不对？我们也有东西送给他。”男人将文件朝程浮推一推：“你过目後请签字。”
程浮仍死死扳住扶手，觉得身上某些地方的某些神经被人切断了，不再感觉到痛。然而无论哪里都热，烫得连泪都流不出来，面前的文件上每个字母都变得有巴掌大，一个个扑上来响亮地连著扇在自己脸上。
律师见他这样，多少有些担心，掏出手绢擦一下额头的汗：“您也可以带回去慢慢看，”他口气放软：“我劝您见好就收，这些东西的价值多少人求都求不来，有弗兰撑腰你在荷兰想要做什麽都不可能失败。”
“你说过你的理想是为我每天煮饭，”程浮声音苦涩：“也要我跟你一起照顾Rose，你每天都跟我说你爱我，这些都是骗人的吗？”
“……不是，”弗兰转过头去看地上，他脸色发青：“我是曾经爱上过你，但我不会再跟你在一起。”
“好，”程浮用尽全身力量，将手指一根根从扶手上松开，摇摇晃晃站起来，觉得全身每个骨节都在作响：“我会考虑你们的建议，谢谢。”他稍微欠身，尽量不让自己失态。
外间冰雹迅速变成暴雨，天际有闪电划破长空，雷鸣滚滚压过来，雨水隔著玻璃泼洒在花房四周，空气湿润而冰冷。程浮茫然四顾，觉得像是沈在水底，无法呼吸无法动弹。
“你可以在我家花房继续呆一会，雨停了再走。”弗兰声音低沈，不带一丝感情，就像个虚伪的好客主人。
“……不必，我，我……”程浮低头，眼泪终於开始凝聚。
“那麽……”
“我现在就走，”程浮拔腿，泪水啪地打在鞋尖。他心里有一万个论点论据可以打破弗兰“你基因不够健康”这种荒谬的说法，然而什麽都讲不出来。就算说出来又能怎样？男人要赶自己走，他态度鲜明利落得到了极点，还能有什麽其它好辩驳的机会。
“程浮，那只领针徽章你留著吧，做个纪念。”弗兰在程浮身後轻声道。他声音低不可闻，似乎筋疲力尽。
“好，谢谢你。”
“如果你接受我的提议，让David把文件签署後寄回来就可以。”

浮生记─104─1，今天的第一更

“好，”程浮伸长手推开门，外面暴雨立刻混著冰粒打进来，撒在他脸上，立刻与青年那些热泪混在一起，澎湃地涌进衣领，让人睁不开眼睛，连抽泣都被雨声掩盖。
“程浮，”弗兰柔声呼唤。
“我是真的爱你的，我很遗憾……对不起。”
“没关系，”程浮抿嘴低头，一步迈进了屋外漆黑浓稠的滂沱大雨中。
Cecil与Annita站在主屋门廊，两人紧紧依偎，望著这边。
雨势太大程浮看不清对方表情也没心思去看，只低著头往大门口走。他身上迅速被雨淋得湿透，每一步迈出裤腿都有被体温暖热的水滴漏出去，而冰冷的新水立刻就又灌了进来。
“程浮！！！”李道文声音激昂，然而在急雨惊雷中听起来就像从无比遥远的虚空传过来一样。
男人一个箭步从那辆land rover里奔出来，张开臂膀死死抱住程浮：“你总算出来了。”
程浮低头，他浑身发抖，任由对方将自己半扛半抱地弄上车。
“你刚走弗兰就打电话要我来接你，你怎麽现在才出来？！”李道文不过出去一刻就被淋得尽湿，他骂骂咧咧，也不顾自己头发正在滴水，翻出毯子去裹程浮。
男人眼睛发亮，骂人的时候语气也带著笑，显然心情好到极点。
程浮默默由他给自己擦头发身子，眼睛一眨就有泪流下来。
“你……别哭，”李道文终於意识到对方的苦楚。他长叹一声将程浮整个抱在怀里轻轻摇晃，语音温柔：“我知道发生了什麽，你难受我明白的……我会保护你，我会好好照顾你……程浮，”他嘴唇灼热，侧过来吮住青年双唇：“我爱你。”
程浮双目圆睁，愣愣看著天际狰狞的金色闪电，乌云被那些光芒撕破，就像自己心里那些最柔软美好的地方一样，被击碎之後布满长而深刻的裂痕。
李道文吮吻一会，发觉对方并不反抗也不回应，全身冷硬得跟冰块一般，不禁松手，稍微离得远一些打量青年：“你怎麽了。”
“我……我没什麽。”程浮沈默良久，低下头看自己面前积起的小滩雨水：“为什麽弗兰让你来？”
“这很重要吗？”李道文见程浮开口，松了一口气，反手捧著青年脸颊，情真意切：“我爱你，你现在可以跟我在一起，没人能打扰了。”
“……”
“我带你回去，你那间小房间还在，可是你应该跟我住在一起，就像我们以前那样。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我保证这次再也不跟别人上床，我只跟你做爱，你想要什麽我都答应你……”
“这不是我问你的问题，你为什麽来？”程浮喉咙早就撕裂，每说一个字都痛得钻心：“你为什麽知道弗兰今天要让我离开？”
“他早就打算跟你分手……在你去英国的时候，他来见过我。”李道文缓缓松手，侧头眯眼盯住程浮：“他始终都没让你签那个合同对不对？”

浮生记─104─2，今天的第二更

“不对，我其实早就签过，我只是没发现。”程浮跟李道文对视：“我跟你分手那天，我就已经签了那个合同。”
“……”李道文沈吟，暗淡的车内灯下他脸色铁青。
“今天他说我的基因不够完美，要我离开他。”程浮垂首，再次流泪：“我也不知道为什麽他要拿这麽拙劣的借口来赶我走，我明明是学生物的……可是我根本没办法反驳他。”
“他早就疯了，”李道文咬牙切齿：“那个合同是十年前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拟定的，”他苦笑：“我是第一个签了那个合同的人，之後是青湖，再就是你……你看我们谁有个好下场。”
“这麽说青湖才是弗兰唯一真正爱的人吗？”
“……你这麽说，哈，程浮，”李道文低笑，语带欢欣：“你明白了对不对，他不爱你的，他对你好就是想得到你，让你心甘情愿按他的主意办事。”
“……他给了我钱，也说给了你钱。你跟他有什麽交易？”程浮仍在发抖，他嘴唇青紫，整个人缩成一团。
“我给了他那些克隆器官……”李道文深深吸气，他开了车内暖气，又伸长手将程浮揽进怀里用自己体温去暖：“弗兰给人钱是常事……我们今天去的咖啡馆，金色晨曦，是他以前追求的人，叫Salvador开的，弗兰追他的时候花了大钱给他开连锁店。”
“那个人，你也追求过吧。”程浮任由男人搂著，紧紧皱眉。
“是，我稍微动一动脑子就把他弄到床上去……弗兰白花了那麽多钱，”李道文侧头大笑：“他那个人，除了钱什麽都没有。”
程浮无话可说。他心里乱得厉害，耳中不住有尖锐的鸣叫，跟外面打在玻璃上的雨声混在一起，令人无法考虑任何事情，靠在李道文胸口也不再觉得害怕，麻木地只是想要多一些温暖。
“程浮，你跟我在一起吧。”李道文再次去吻程浮，喃喃地承诺：“这次我不会让你伤心，我会好好爱你，经常陪你打电话回家跟你妈妈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