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出仕,他鲜少再关心过唯一的弟弟,所以他不知道那个叫“明熙”的少年对于弟弟来说有多重要。
或许,家人的冷淡,让弟弟在那里找到了像一个真正的家般温暖的感觉。
慕衍的脑海中渐渐隐约的浮现出那个少年的容貌——弟弟带过明熙回来过一次,正巧给他碰见了。笑得那样纯净清澈的少年,懂事乖巧又温柔体贴,也难怪弟弟会那么眷恋,甚至不惜顶撞当今圣上
。
“慕衍,你弟弟怎么样了?”涂远卿负手走来,身后没有跟着一直伺候的下人,他的眼睛微微红着,声音低哑,满连的倦容,似乎是一夜没有睡好。
“房门依然关着,进不去。”慕衍无奈的说。
涂远卿望着二儿子的房门,眼中流露出担忧与关切的神色,“三天没吃没喝,身体哪里受得了啊,这个傻孩子。所幸皇上没有怪罪下来,否则更有他受的了。”
慕衍扶住父亲的手臂,关心的说:“爹,您也有几天没好好休息了,快去躺一躺吧。”
这几天,父亲先是在养心殿昏了过去,然后又一直马不停蹄地为弟弟操劳,心力交瘁,整个人仿佛苍老了许多岁。
涂远卿拍拍大儿子的手,摇摇头:“我没事,重要的是你弟弟啊!唉——”
“爹,您派出去的人手还没有消息吗?”慕衍问道,父亲把府中大部分家丁丫鬟都派出去寻找明熙,现今家里空荡荡的就是这个原因,父亲怕人手不够还特地从外面雇了许多人,满大街的到处找人
。
涂远卿点点头:“是啊,帝都内还在找,大部分人已经前往邻近的郡城或者更远的地方找了。怎么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才行……”他无声的叹息,未曾料到小儿子竟然是动了真心的,不管之前如
何在这个关头他放下了对明熙的成见,可是一直没有消息,估计已经是凶多吉少了,他不知道小儿子要如何才能支撑下去。
一个穿着紫红色长裙的年轻女子款步走来,手中端着一个托盘,盘子上摆着一碗白粥和一碟小菜。
“爹,小叔子还是不愿意开门吗?”女子轻声问道。
涂远卿没说话,微微颔首。
“你怎么过来了,菡璎?”慕衍有些诧异的看着他的妻子徐菡璎。
“下人们都出去了,我担心小叔子想要吃东西又没人做啊。”徐菡璎说,“不过我也只会熬粥了。”
“辛苦你了。”慕衍伸手搂住妻子。
徐家菡璎小姐的温柔贤惠是帝都内出了名的,他能娶到这样一个妻子,真是三生有幸。
这时,家丁令着一个面容秀气的矮个子男人快步走来,涂远卿认出那正是皇上身边的内侍,心中不禁一惊。
小内侍对两位涂大人一揖,说道:“小的是来替皇上传个话的,皇上午时过后会来,不过是微服所以请老爷不用紧张。”
涂远卿一惊,皇上居然会悄悄到涂府来?
“弟弟不会想见皇上的。”慕衍皱起眉头,说。
“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再顶撞皇上了,”涂远卿的话语中充满了担忧,“就算皇上再怎么爱惜他,也不会容忍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藐视。慕衍,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让你弟弟出来见皇上。”
“是,爹!”慕衍应道,转而又对妻子说,“菡璎,扶爹去休息吧。爹,身体重要,等弟弟一开房门,我就来通知您。”
“好,好。”一阵晕眩,涂远卿只好在儿媳妇的搀扶下回自己的卧房去休息。
慕衍回到房门前,轻叩数下,高声说道:“慕轻,请把房门打开好吗?爹和我都很担心你。”他静静的听了听房内的动静,不知何时呜咽已经停止,房里没有一点声响,和无人一般。
见许久都没有反应,慕衍继续说道:“爹已经派人去寻找了,相信很快就能把明熙找回来。明熙那么好的人,不会有人忍心伤害他的。慕轻,你就不要再难过了,好不好?开开房门,明熙很快就回
来了。”
长久的没有任何动静,让慕衍急了,害怕弟弟出了什么事,他后退几步,打算直接把门撞开,就在这是紧闭多日的房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
慕衍心头一喜,急忙迎上前去。
他看到慕轻仍穿着三天前穿的那件衣服,原本温润如玉般精致的脸上满是憔悴疲倦的神色,布满血丝的眸子黯淡无光,眼下一片暗青,头发杂乱的披散着。
“慕轻!”慕衍按住弟弟的肩膀,激动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皇上要来,是吗?”慕轻问道,语气冰冷。
“是,大概还有一个时辰就过来了。你最好梳洗一下。”
慕轻无力的倚靠在门框上,努力的睁大眼睛,那副虚弱的样子好像随时都会昏倒,慕衍连忙扶住他,隔着衣衫他感觉到弟弟的身体稍稍有些滚烫,他正要发问,却听慕轻先开口了:
“明……明熙还没有任何消息吗?”
慕衍沉默了一会儿,说:“是。”
“好……”慕轻的身体在不住地颤抖,“我见他。我一定要从他口中得知明熙到底在哪里!”他说着,剧烈的咳嗽起来,连嘴唇上最后的一点血色都褪尽了。
“慕轻!”慕衍抬手一试弟弟的额头,果然是发烧了,“来,先到床上躺一下,我去请大夫。”
“不用,没事。”慕轻不肯随着大哥进屋子里去,“你不是说皇上快来了吗?我想去花园里等他,总不能让皇上等臣子的,是吧?”
“可是你现在这个样子……”
“也许他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会不忍心再隐瞒下去。”慕轻轻声冷笑,推开大哥的手,摇摇晃晃地往涂家花园走去。
慕衍拉住慕轻,叫道:“慕轻,听大哥的话,至少先梳洗一下。”
“不需要,不需要……”慕轻喃喃。
看到弟弟如此固执,慕衍不知道该怎么劝说才好,只好扶着弟弟来到花园的亭子里坐下,府中的人都出去了,没有人可以来帮他,他安顿好弟弟就匆忙地出门请大夫。
慕轻坐在石凳上,仰望着阴沉的天空,太阳被遮挡在浓厚的乌云后面,风声萧萧,好似肝肠寸断的呜咽声。身体的滚烫让他的头脑昏沉沉的,但心却如包裹着冰一般冷。
这三天,他无数次的猜测着明熙的情况,祈求老天爷能让他平安无事的回来。可是,玉佩上的血迹让他无法欺骗自己,越是祈求,心中的绝望就越强烈。
他甚至恨自己,若是当初执意不让皇上搭马车,那样匆匆一瞥很快会让人遗忘,皇上就不会召他入宫,就不会有任何纠缠,更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宁愿自己浪迹天涯无处可归,也不想明熙受到一点伤害。
但是,现在他却违背了当初“会好好爱着明熙,保护明熙”的诺言,看着爱慕的人无辜的遭遇不幸。
全都是他的责任……
想哭但已经没有眼泪,眼睛干涩的痛着。
慕轻抬起手,看着掌心的那一枚玉佩,恍惚间再次出神。
颛孙澈非依旧一身紫色的袍子,精细的花纹在昏暗的阳光下暗淡无光,他远远的就看到朝思暮想的那个人的身影,但他停下脚步不敢走近。
敢于去面对风云变幻、复杂多端的朝政大臣,敢于冷漠的看着亲生兄弟死在血泊之中,可是现在他却不敢走到那个人的面前,开口说话,生怕又将看到那个人愤怒的神情,漠然冰冷的语气和严厉的
指责,最后留下一道绝情的背影给他。
“皇上……”柳宣迟疑的唤道。
“你们都退下吧,朕想和慕轻单独谈一谈。”年轻帝王的语气令人无法置疑,柳宣低头,带领了两个随行内侍退出了涂家花园。
终于鼓足勇气,颛孙澈非迈出步子走进亭子里,当他看到那块玉佩时,心头又是一惊——正是这块无缘无故出现在他衣服中的东西,让慕轻断定人是他走的!
听到声响的慕轻转过头,看着紫衣的皇帝,他起身想要行礼。
“没有外人不必行礼了。”颛孙澈非慌忙说道。
慕轻不想听他的话,可是关节的酸痛到底是让他又坐回到凳子上,他开口说话,声音生涩:“明熙在哪里?”
颛孙澈非闻到飘拂不定、若隐若现的花香,转头一看,原来是亭边种的菊花都开了。
他在慕轻对面坐下,毫无躲闪的盯着那双血红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证明我没有派人带走明熙,但人真的不是我带走的。”
“你以为我会相信吗?”慕轻冷哼。
颛孙澈非沉默了片刻,目光一直注视着那张心心念念着的脸庞,开口:“慕轻,其实今天我来这里,是有另一件事要和你说。”
“什么?”
就在颛孙澈非要说的时候,一个黑影突然出现在墙头,手中长剑折射出刺眼的寒光,直刺亭中二人而来!
42.花园遇刺
颛孙澈非拉起慕轻的手就想奔逃出亭子,可他刚刚起身却发现自己全身软绵无力,不能移动半步,连体内真气都无法催动。
暗香在空气中浮动,他霍然明白——那根本不是菊花香,而是不知从何时飘散在空气中的毒!
黑衣刺客的长剑近在咫尺,黑布蒙脸,只露出一双充满杀意的眸子,颛孙澈非拼出最后一口力气远远地跳出亭子。他已经注意到刺客的目标是他,那么他要把刺客引开,绝不能让手无缚鸡之力的慕
轻受到半点伤害。
看着那把直刺而来的长剑,慕轻突然觉得头更疼了,疼得快要裂开来,模糊的影象在脑海中翻腾,他跌倒在地,捂着脑袋不断呻吟。
全力跃出亭子之后,颛孙澈非脚下一软,狼狈地跌坐在地上,没有力气再挣扎半分。
刺客丝毫未有迟疑,一跃到近前,闪动寒光的长剑犹如一道闪电劈向皇帝,竟是想生生斩落他的头颅。颛孙澈非绝望的闭上眼睛——没有人能来救他,就要带着那个人深深的误会死去……
“叮”,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耳边突然响起刺耳的金属相撞声,颛孙澈非能感觉到一股剑气已经伤及他的脖子,带来钻心的疼痛,同时有什么液体从脖子上缓缓流下,蜿蜒如一条虫子,但是却没有
再进行下去割掉他的头。
“微臣救驾来迟,还望圣上恕罪!”一个声音急切的丢下一句话,紧接着响起更激烈的打斗声。
颛孙澈非睁开眼睛,看到两个人影激烈的纠斗在一起,两把长剑不断地相撞,微溅起火花,卷起一地尘烟,他认出那个及时出现的人是涂慕衍。
慕衍是端国的大将军,武功了得,招势手法丝毫不输刺客,两人一时打得难解难分。
打斗的声音引来园外的柳宣等人,他们奔进来看到眼前情景,惊慌的叫着“皇上”冲过来。
颛孙澈非扭头望向亭子,看到慕轻一脸痛苦,倒在地上,心中一惊,顾不得帝王的形象,连滚带爬地想要走过去,可是路才走到一半他猛然发现又一名黑衣刺客从墙外翻进来,手中的三尺长剑砍向
亭子中的人!
“不!”颛孙澈非长吼一声,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一个箭步冲向亭子。
决不允许慕轻受到半点伤害,决不允许他死!
慕轻看到那个双眼冰冷如霜的刺客时,一向胆小的他却一点都感觉不但害怕恐惧,安然的看着剑落下。
事到如今,明熙……或许已经不在人世,顶撞了皇上,让家人担心失望而又一事无成的他还有何好眷恋生命的。
死,也许会是一个很好的结束。
人是会下辈子的吧?
那么,就让一切重新开始于下一世吧……
空气中响起利器刺入血肉中的钝声,接着是人们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鲜血在慕轻眼前飞溅开来,零星的几点温热落在他的脸上,身上感觉不到一丝痛,他看到一个紫色的身影挡在他的面前,看到一张满是担忧的脸在看见他毫发无损后露出释然欣慰的笑。
冰冷的剑穿透了颛孙澈非的胸口,血不断地从伤口涌出,将他紫色的衣裳染成更深的颜色。
“你……没事就好,慕轻。”重伤的人缓缓开口,苍白的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刺客将血淋淋的剑从颛孙澈非的身体中抽出,血再一次飞溅,洒落满地,好像骤然开放的红花,一时没有了支撑的他慢慢倒下,重重地压在慕轻身上。
就在刺客要发出最后致命一击的时候,已将先前刺客斩杀的慕衍迅捷地掷出手中的利刃。
利刃划破空气急速刺来,刺客看眼倒在血泊中的帝王,飞身跃上墙头,几个纵身就没了踪影,长剑深深地盯入到刚才刺客所站位置后面的柱子中。
慕轻惊愕的看着压在自己的身上的男子,巨大的震惊让他无法开口说话,心在猛烈地跳动着,只有脑海中的影象依旧在不断地翻腾,可是那样的模糊不清,陌生而又熟悉,好像隔了无数层的白纱,
让他无法看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颛孙澈非勉强地抬起头,吐出一口血沫,视线越来越模糊,眼前的一切恍惚不清,意识也开始消散,他伸手覆在慕轻冰凉的手上,十指相扣,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慕轻听到他很轻很轻的说了一句“能握着你的手真好……不必担心”,然后他的头再次垂落,无声无息。
鲜血在蔓延,也染红了慕轻的大半衣襟,那具身体渐渐冰冷,他莫名的恐慌起来,嘴里不停的念着“不要死,不要死”,然后伸手想要抱住昏迷中的人,不想让他身体里最后的一点热度流失,但是
有人抢先一步将颛孙澈非抬走。
“慕轻,慕轻!”有人摇晃着他的身体,他转头看到大哥的脸,伸出手紧紧地揪住他的衣襟,拼尽全力说道:“哥,我的头……好痛,以前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情……”
慕轻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犹如呓语,眼帘越来越沉重,眼前的光亮渐渐远去,然后是彻底的黑暗。
“皇上在吏部尚书府中遇到不明刺客暗杀,身受重伤,危在旦夕”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帝都,一时之间上上下下局势诡谲,不仅是议论是谁派出的刺客,更有人猜测皇上与涂慕轻之间不寻常的关
系。
颛孙澈非在涂家由慕衍正好带回来的大夫简单包扎过伤口后,快马加鞭送回宫中,太医们早已聚集在养心殿中。太后听闻皇上在涂家遇刺,立刻下了一到懿旨将涂家上下所有人看押在府中,不得踏
出半步,否则格杀勿论。
涂远卿闻听皇上遇刺,急得旧疾再次复发,来势汹汹,涂家陷入到了混乱之中。
死掉的刺客被人抬到了刑部去,从他身上未发现任何线索,不知道他是何方派出的人手。
夜深了,但是养心殿内依旧灯火通明,太医和宫人们忙碌地进进出出,手上端着的盆中赫然是染了大片血的布,血丝在水中袅袅漂荡,如墨般渲染出一副诡异的画。
太后站在床边,焦急不安的看着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儿子,急得满头是汗,不断的催促着太医尽快治疗。
颛孙澈非的上衣已经被褪去,胸口被裹上厚厚一层的白纱布,有班驳的血迹沁出到最上面的一层纱布上,在昏黄的灯光下刺目惊心。
年迈的太医院使从药箱中取出一颗黑色的药丸,柳宣连忙小心翼翼的扶起皇帝的上半身,太医院使将药喂如颛孙澈非口中,一旁的宫人喂了一口水,让药丸被吞下去。